第100章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2)
一面说,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他。[请看世情,可笑,可笑。]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见凤姐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另是一番作用。]他两个还不敢收。[阿凤声势亦甚矣。]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方千恩万谢的收了。[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剩笔。且影射能事不独熙凤。]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日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看书者已忘,批书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写此事,真忙中愈忙,紧处愈紧也。]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此独宝玉乎,亦骂世人。余亦为宝玉忘了,不然何不来耶?]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呢,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奇文。]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
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奇文,信有之乎?花团锦簇之日,偏如此写法。]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因行文不肯平,下一反笔,则文语并奇,好看煞人。]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里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为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内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囗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道:“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奇奇怪怪,不知为何。看他下文怎样。]
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了真。[近闻刚丙庙,又有三教庵,以如来为尊,太上为次,先师为末,真杀有余辜。所谓此书救世之溺,不假。]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了来,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妙极。用《洛神赋》赞洛神,本地风光,愈觉新奇。]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妙极之文!宝玉心中拣定是井台上了,故意使茗烟说出,使彼不犯疑猜矣。宝玉亦有欺人之才,盖不用耳。]
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奇文!云只“施半礼”,终不知为何事也。]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随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两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戏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个守礼待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将宝玉当作一个极轻俊羞怯的女儿看,茗烟则极乖觉可人之丫鬟也。]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方一笑,盖原可发笑,且说的合心,愈见可笑也。]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也知人笑,更奇。]
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说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了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才是呢!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说没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亦知这个大,妙极!]我才出来,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这是大通的意见,世人不及的去处。]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看他偏不写凤姐那样热闹,却写这般清冷,真世人意料不到这一篇文字也。]
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总是千奇百怪的文字。]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是平常言语,却是无限文章,无限情理,看至后文,再细思此言,则可知矣。]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无限情理。]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宝玉忙赶着与凤姐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偏都听他的话,往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奇文,毕肖。]宝玉只应说:“北静王的一位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如今见他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服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攒金办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写办事不独熙凤,写多情不漏亡人,情之所钟,必让若辈。此所谓“情情”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