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过(叔本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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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的苦恼(3)

实际在本质上,意志自身是没有任何目的、任何界限的,它是无尽的追求。我们在谈到离心力时就已触及这一点。在重力——意志客体化的最低级别——上也能够发现这一点;重力永不停歇地奔赴一个方向,这很容易让人看出它不可能有最后的目的。这是因为,即便一切存在的物质都按照它的意志形成一整块,但重力在这整块中朝着中心点奋力挣扎的同时还要对付不可透入性——无论它是固体的还是弹性的。因而物质的这种追求总受到阻碍,而不能、也永远得不到满足或安宁。意志的一切现象的追求就是这种情况。在达成某个目标之后,又是一个新的追求过程的开始,就这样反复以至无穷。植物从种子经过根、茎、枝、叶、花和果,以提高自己的显现,而最终的结果又只是新种子的开始,新的个体开端,又按照旧有的过程上演,历经无尽的时间如此往复。动物也是如此:过程的顶点就是生育,完成后,这一批的个体生命时间不等地走向死亡,与此同时很自然地,新个体的出现保证了这一物种的延续,继续着同样的过程。无尽的流动,永恒的变化,属于意志的本质显现,同样的情况也能够在人类的追求欲望中看到。这些欲望总会把自身的满足当做欲求的最终目标来哄骗我们,而一旦达成,很快就又被抛开了;即使人们不愿意公开地承认这点,事实上也总是当做消逝的幻想撇在一边。假使还剩下什么可盼可努力的,能使这游戏得以继续而不致陷入停顿,那就算幸运的了。从愿望到满足再到新愿望,这一不停的过程要是往复得快,就是幸福,慢,即是痛苦;而陷入停顿之中,就成为了使生命僵化的空虚无聊,成了没有对象、模糊无力的妄想,成了致命的苦闷。据此,当意志有认识地将其照亮时,会明白它此刻的欲求,在这里的欲求,可并不懂得它根本的欲求。每一个别的活动都有目的,但整体的总欲求却没有目的。

这就像每一个别自然现象在当时当地显现时必有一个充足原因,而于现象中显出的力却根本不需要原因,因为这一原因已是自在之物的、毫无根据的意志现象的级别。总的说来,意志的自我认识就是总的表象——整个直观的世界,它是意志的客体性与显出,如同镜子一般。

生存的痛苦与虚无

如果说,我们生活最为接近和最为直接的目的并不是痛苦,那么,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我们的生存更违背目的的东西了。很显然,以为那些源自匮乏和苦难、充斥世界各个角落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意外,这一假设本身就非常荒谬。我们对痛苦何其敏感,但对快乐却相当麻木。尽管个体的不幸看上去纯属例外,但就总体而言,不幸却是规律中一贯存在的情况。

溪水只有在碰到障碍时才会卷起旋涡,同样的情况,人性和动物性也使得我们无法真正察觉到那些同我们意志完全一致的事物。倘若我们真的留心某件事情的话,那定是事情没有马上顺应我们的意志,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碍。与此相比较,所有阻碍、违背,与我们的意志相抵触的事情,即所有令我们感到不快和痛苦的事情,即刻就会被我们感觉到。就像我们不会对身体的整体健康感到满意,而只会专注于鞋子夹脚的某个细微之处;对进展顺利的事情我们毫不留心,却时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烦恼。“舒适与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质,而痛苦则具肯定的特性”,这条我已多次强调的真理,正是以上述事实为基础的。

因而在我看来,形而上学体系中认为痛苦和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观点,大部分都荒谬至极;其实,事实刚好与之相反,痛苦和不幸恰是肯定的,是能够引起我们感觉的事物。而所谓好的事物,即所有的幸福和心满意足,却是否定的,意味着愿望的消失,痛苦的终结。

还有一事实与此相吻合,那就是:快乐总是远远低于我们的期望,而痛苦则永远超出我们对它的想象。

如果有谁对此持异议,说这世上快乐超出痛苦,或者说两者基本持平,那他只需在一动物吞吃另一动物之时,将两者各自的感受互相对比一下就够了。

每当遭受不幸或承受痛苦时,只要看看更加不幸的人就足够安慰我们了——这一点人人都能够做到。但假设所有人都在承受这一切,我们还会有其他有效的方式吗?我们就像一群在草地上无忧无虑生活的绵羊,而屠夫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心中早已想好宰杀的顺序了。在好日子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命运此刻已为我们准备了种种不幸与痛苦:疾病、贫穷、迫害、残疾、疯狂甚至死亡,这些往往不期而至。

我们通过历史来了解国家和民族的生活,然而除了战争和暴乱,历史什么也没有,因为太平的日子着实短暂,只是作为幕间休息,偶尔零散地出现。与此情形相同,个人的生活也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

这并非寓意着同匮乏与无聊的对抗,而是实实在在的与人的拼争。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能找到对手,持续不休地争斗,至死仍武器在握。

我们时刻被时间催逼着,不容喘息;时间就像挥舞皮鞭的狱卒,在我们每个人身后步步紧逼,给我们的生存平添了许多痛苦和烦恼。

只有那些落入无聊魔掌的人,才能逃过此劫。

然而,正像失去了大气压力,我们的身体会爆炸一样,如果人生没有了匮乏、艰难、挫折与厌倦这些要素,人们的大胆与傲慢就会逐渐上升,即便不会达到爆炸的程度,人们也会受之驱使做出难以想象的蠢事,甚至变得疯狂。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每个人都需要适量的劳心劳力,这正像船只需要装上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笔直而平稳的航线一样。

劳心劳力,固然是每个人都不愿承受,却终其一生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然而,要是所有欲望还没来得及出现就已经得到了满足,那人们又该用何种方式来消磨漫漫人生呢?如果人类生活在童话世界的极乐国,在那儿所有的一切都自动生长,烤熟的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每个人都很快就遇到了自己的爱侣,并且毫不费力地就拥有了她。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结果就会是这样:一部分人无聊得生不如死,甚至会自寻短见;另一部分人则寻衅滋事,互相残杀,以制造出比大自然加诸他们身上的更多的痛苦。由此看来,再没有别的更适合这类人活动和生存的舞台了。

在上文我已经向各位做了交代:舒适与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质,而痛苦则具肯定的特性——因而,一个人是否过得幸福,并不是以他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和享受为衡量尺度的,而要看他这一生悲哀和痛苦的程度,这些才具有肯定的性质。但这样一来,动物所遭受的命运似乎要比人的命运更好忍受了。让我们详细地考察一下这两者的情况吧。

不管幸福与不幸以怎样复杂多变的形式呈现,并刺激人们追逐前者,逃避后者,构成二者的物质基础都源自身体上的满意或痛苦。

这一基础无非就是健康、食物、免受恶劣环境的侵袭、获得性欲的满足,抑或没有这一切。所以,与动物相比,人并非享有更多真正的身体享受——除了人的更加高级的神经系统对这些享乐有着更敏感的感受。不过与此相对应的,人对每一种痛苦的感受也更加深刻了。人身上被刺激起来的情感,比动物的情感不知要强多少倍!情绪的波动也深沉得多,激烈得多!然而这一切最终的目的也并不比动物们高明多少:健康、饱暖等,仅此而已。

人和动物之所以会表现出如此不同的情况,主要是因为人除了眼前的事,更多的还想到了将来。如此一来,在经过思维的加工之后,一切的效果都被加强了;换句话说,正因为有了思维,人才有了忧虑、恐惧和希望。这些与现实的苦乐比起来,对人的折磨更大,而动物感受到的苦乐,只局限于当下的时刻。也就是说,动物没有人静思回想这一苦乐的加工器;因而动物不会将欢乐和痛苦攒起来,但人类通过回想和预测实现了这一点。对动物而言,此时此刻的痛苦,始终是此时此刻的痛苦,就算这一痛苦循环往复地出现,它也永远是现时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现时没什么不同,这样的痛苦也不会有所累计。因而动物们享有那种让人羡慕不已的无忧无虑。与之相比,因为人类有了静思回想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那些原本是人类和动物共有的苦乐体验,在人类那里的感觉却大大增强了,而所有这一切会时不时造成瞬间的、甚至致命的狂喜,抑或是足以导致自杀行为的极度的痛苦和绝望。认真想一想,事情就是如此。与满足动物的需求相比,满足人的需求原本只稍稍困难一点儿,然而为了增强欲望得到满足时的快感,便人为地增加了自己的需求,奢侈、排场、烟酒、鸦片、珍馐……与此相关的事物随之而来。不仅如此,同样是因为静思回想,那种因雄心、荣誉感和羞耻感所产生的快乐或痛苦,也只有人类才能领略到。

总而言之,这一苦乐的源泉,即是人们对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关注。

人的精神超乎寻常地被这一源泉引起的苦乐占据着——实际上,所有其他方面的快乐或痛苦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为博得别人好感的雄心壮志,虽然形式上多种多样,但几乎所有人都为之努力奋斗着——而所有这些努力已不仅仅是为身体的苦乐了。尽管人比动物多了真正智力上的享受——这其中有着等级的差别,从最简单的游戏、谈话,到人类创造的最高的精神智慧的结晶——然而,与此相对应的痛苦却是无聊,这在动物界是无法被感知的——处于自然状态下的动物基本上是这样,那些被驯养的最聪明的动物或许会感知到这一点。对于人类而言,无聊犹如鞭笞般难受,我们可以从那些只知道填满钱袋却脑袋空空的可怜人身上看到这种痛苦;对他们而言,优越的生活条件已变为一种惩罚,他们已落入无聊的深渊。为了逃避这一可怕的境地,他们到各地旅行,今天到这儿旅游,明天到那儿度假。刚刚到达某处地方,就瞪大眼睛打听可供“消遣”之处,好似饥寒交迫的贫弱者忧心地询问赈济局的所在地。欲念与无聊,正是人生的两极。

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情况:因为拥有动物所没有的头脑思维,人就以自己和动物所共有的狭窄苦乐为基础,构建起以自身的悲欢为材料的高大建筑物;在涉及悲欢和苦乐的方面时,人的心情会产生激烈的情绪波动与强烈的震撼,由此留下的印记将会以皱纹的形式清晰地刻在脸上。可这一切获得的结果到头来和动物们的情况别无二致——相比之下,动物们只付出了少得多的情感和痛苦代价!这一切,使得人们感受到的痛苦远比快乐多很多,而这些痛苦还会因人们确切“知道”有死亡这么一回事而大大增强,动物们却只是凭本能逃避死亡,却不真正明白死亡这回事,所以不会像人一样,永远面对着死亡这一前景。尽管只有少数的动物能够修成正果,得尽天年,另一部分动物刚好有足够的运气和时间繁衍,要不就在更早的时候成了其他动物的食物,只有人才能做到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死亡——这其中也有相当偶然的成分——即便是这样,动物仍具有其优势;除此之外,和动物一样,人类之中能真正得尽天年的也不占多数,人们非自然的生活状态、过分的操劳和情欲的放纵,以及由此导致的物种退化,都必然导致这一结果。

与我们人类相比,动物更能只满足于存在,植物则更是百分之百的满足,而人能否满足,则关键在于其意识的呆滞程度。与此相对应的,动物的痛苦和快乐也比人少许多。一方面,动物不知道“担忧”,也就不必经受因此带来的折磨;另一方面,动物也无所谓“希望”,这样,它们就不会因为“想法”“念头”以及与此相生的种种幻想而期待“美好的明天”——而我们大部分人能感受到的幸福和快乐却恰恰源于此。

因而从这点意义上来说,动物是没有希望的。它们没有担忧,没有希望,因为它们的意识只局限在直观所见的事物上,也就是说,只局限于当时当刻,只有在当下直观地呈现于它们面前的事物,才能引起它们极为短暂的恐惧与希望,而人的意识视野贯穿其一生,甚至超出了这个范围。但也因为如此,与人类相比,动物从某种方面看确实更有智慧——它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全身心地享受当下的时刻。因此,动物是现时的体验,它们明显享受内心平静的状态,常常令受到担忧和思虑折磨、时常心生不满的我们万分惭愧;不仅如此,甚至连我们刚刚讨论的希望与期待所能够带来的快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经由希望与期待所提前享有的满足感将在稍后的时间里从现时的享受中大打折扣——稍后所获得的满足刚好同之前的期待构成反比。与此相比,动物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享受既不会提前到来,也不会在稍后的时间里打上折扣,它们就是完整地、全然地享受当时当刻真实的事物本身。与此相应的,不幸也只是适度地打扰一下它们,但对于人类,由于预测与恐惧,这种不幸会呈十倍上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