鄘风
◎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1],实维我仪[2]。之死矢靡它[3]!母也天只[4],不谅人只[5]!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6]。之死矢靡慝[7]!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注释】
[1]髧(dàn):头发下垂的样子。两髦(máo):古代男子未行冠礼前,头发齐眉,分向两边的样式。[2]仪:配偶。[3]之:到。矢:誓。靡:无。[4]只:语气助词。[5]谅:相信。[6]特:与上文的“仪”同义。[7]慝(tè):改变。
【赏析】
《诗经》中有很多反映婚恋爱情的诗篇,《鄘风·柏舟》就是其中较为有特色的一篇。与《诗经》中大多数描写爱情的纯真与唯美的诗相比,这首诗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反映了《诗经》时代民间婚恋的状况。在那个年代,人们仍享有一定的爱情自由,原始的婚俗仍占有一定地位;但是,正如《诗经》中所体现出来的那样:“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齐风·南山》),繁琐的礼教已侵入人们的生活。因此青年男女为了争取婚恋自由而产生的反抗意识,开始在《诗经》中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诗的第一章以柏舟起兴:那飘荡的柏舟,就在水中央。舟上垂发的男子,是我心仪的爱人,我对他的感情至死不渝!母亲啊,苍天,为什么你们不能体谅我的心成全我呢?诗的起始便发出了震人心魄的誓言:“之死矢靡它!”诗意的表达直接而强烈,“母也天只”呼娘呼天,“娘啊天啊”这一句并不是对娘的斥责,而是情感的迸发,爱上一个人却不能相守的焦急与顾盼流露于呐喊之中。
诗的第二章是为重唱,两章重章叠句,意味相同,只为加强语气,这在《诗经》中是惯用的手法。与第一章稍有不同的是,此时的柏舟已飘到了河的边缘。说明时间在改变,舟上垂发的男子,依然是我心仪的爱人,我对他的感情至死不渝!母亲啊,苍天,为什么你们不能体谅我的心成全我呢?诗至此戛然而止,留白的结局为读者留下了疑问与回味:母亲为何要阻止这二人在一起?结局是大团圆还是劳燕分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诗经》的年代,爱情不仅仅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绚烂的外表下,不知有多少誓死的抗争。《柏舟》中的女子,声声呐喊惊醒了《诗经》爱情的美梦:那舟上的人就是我心爱的人儿,我的爱至死不渝!母亲与苍天,为何难成全?
《鄘风》中有相当多的情诗,描绘出当时男女青年在婚恋过程中的各种情况、与礼法制度相矛盾的家庭生活等。从《柏舟》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婚恋有一定的自由,但父母的意见常常左右着这些年轻人的爱情。诗中的女子对于母亲的干涉很不理解,因而采取发誓和呼告的方式表达了抗议,并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至死不渝,以及对礼教束缚和包办婚姻的不满。女子呼告的对象是“母亲”,不难看出,母系社会的习惯势力在当时还有体现。
女主人公向母亲呼告之余又向“天”呼告,周朝时代的人把“天”看做居高临下、明察秋毫,具有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当人们心中有懊恼、不平或愤激时,往往向天呼吁,请求体恤,希望挽回天命,改变命运。这自然是人们对自己所幻想的神单方面寄托的一种幻想。
奇特的内容让这首《柏舟》在《诗经》众多的婚恋诗篇中脱颖而出,而在形式上,和《国风》、《小雅》中的多数篇章一样,《柏舟》是一首歌词。在艺术上属于典型的两章叠咏:中心意思在第一章表达得已经很完整,但觉感情还未抒发到极致;于是第二章继续表达同一种意思,只变易韵脚。一支曲子,两段歌词,结尾咏叹。这种形式,一直到当代的歌曲中仍有十分广泛的继承。
《柏舟》之所以用重章叠句的形式,是借以抒发作者强烈的感情,心中的话似乎只有一遍一遍重复声明,才能表白一颗坚定的心,因此诗背后的爱情故事便让人猜测不已。《毛诗序》有这样一段解读:“《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
放下当时那些繁冗的教条与寓意综观全诗,《柏舟》最富震撼力的仍是女子“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的铮铮誓言,这让人不能不联想起汉乐府诗歌《上邪》中“山无棱,江水为竭”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誓言。爱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振聋发聩的誓言与呐喊,都有痛彻心扉的体验与感悟《,柏舟》如是。
◎墙有茨◎
墙有茨[1],不可扫也[2]。中冓之言[3],不可道也[4]。所可道也[5],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6]。中冓之言,不可详也[7]。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8]。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注释】
[1]茨(cí):蒺藜。[2]扫:除掉。[3]中冓(gòu):宫中。[4]道:说。[5]所:若。[6]襄:除去。[7]详:详细讲述。[8]读:说出,宣露。
【赏析】
一般人认为《墙有茨》一诗旨在讽刺卫国的宫廷丑事,卫宣公强娶儿子伋的未婚妻(即卫宣姜),生子惠公。卫宣公死后,年幼的惠公即位。齐、卫两国素来关系亲密,齐人为巩固惠公的君位,保持两国亲密的姻亲关系,强迫公子顽与卫宣姜私通。不久卫国宫廷里的这些秘事丑闻就传到宫外,人尽皆知。卫人深以为耻,于是有了这首讽刺意味极强的《墙有茨》。全诗用以不言为言、欲说还休的方式,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也达到了意想不到的讽刺效果,成为《诗经》里独具特色的一篇佳作。
全诗每章均以“墙有茨”起兴,引起将讽之事。每章的字句相差不大,只是将“扫”、“道”、“丑”等词换成了“襄”、“详”、“长”和“束”、“读”、“辱”。这样虽然是在反复叙说一件事,却不显唠叨琐碎。
“墙有茨”不是单纯的起兴,它与诗中隐含的宫闱秘闻有意义上的联系。根据《诗经词典》的解释,“茨”有两种意思:一为蒺藜,一为茅草芦苇盖的屋顶。这里应是蒺藜之意。墙上爬满蒺藜草,“不可扫”,“不可襄”,“不可束”,怎么都无法根除。这种情形就好像宫闱丑事,一旦发生,就无法阻止它向外传播。要想堵住人们的嘴,就像拔出墙头根深蒂固的蒺藜草一样难。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墙有茨”而不可除,暗示着宫中淫乱丑事的无法掩盖。
现实中常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当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变得人尽皆知时,人们相互之间会达成一种默契:在说到这件事时,谁也不会把它说破,只需从一个眼神或一种语气中就能领会彼此要表达的意思。这样一来,虽然人人都知道此事,看上去却又像人人都不清楚此事,造成一种神秘的气氛。此之谓“公开的秘密”。
这首诗也笼罩着这样的神秘气氛。诗人不停地说:“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一副绝对保密的样子。可是每次这样说过后,诗人又说:“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告诉大家,之所以不能说,是因为说出去让人感到羞耻。
可是越不说,读者就越想探究其中奥秘。如果真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就应该只字不提。而诗人看似在隐瞒秘密,却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信息。明明公子顽、卫宣姜的丑事在当时已经妇孺皆知了,可诗人偏偏要说“中冓之言”不能说出来。这样说的效果是,也许别人并没有想到此事,但被诗人这么一提,就会不由得想起此事。而当诗人成功地诱使众人将注意力转到这件事上后,就没必要继续叙述所指之事了,于是一笔荡开,转而指出不言“中冓之言”的原因。众人听如此说,自然洞悉其中深意,不必多言即能领会作者的讽刺之意。
在众人皆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诗人这种藏头露尾的叙说无疑比直露的讲述更有情趣。诗的篇幅本来就短,只有六十九个字,根本没把所讽之事讲述出来。而在这仅有的六十多个字中,竟然有十二个“也”字。但这十二个“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语气词。诗中的“也”相当于今天的“呀”,是一种绵延舒缓的语气。这么多的“也”使得此诗有种故意拖长语气以待听者作出反应的意味,是作诗之人为表达讥刺意图而故弄玄虚之态。频繁出现的“也”字加上诗中并未指明的丑事,读来使人感到有人带着诡秘的微笑在附耳低语,讲述着一件让人震惊的秘事。这种调侃幽默中的讽刺往往比声色俱厉的讽刺更辛辣。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1],副笄六珈[2]。委委佗佗[3],如山如河。象服是宜[4],子之不淑[5],云如之何[6]。
玼兮玼兮[7],其之翟也[8]。发如云,不屑[9] 也[10]。玉之也[11],象之也[12],扬且之晳也[13]。胡然而天也[14],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15],其之展也[16]。蒙彼绉[17],是绁袢也[18]。子之清扬[19],扬且之颜也[20]。展如之人兮[21],邦之媛也[22]。
【注释】
[1]君子:指卫宣公。偕老:夫妻相亲相爱、白头到老。[2]副:妇人的一种首饰。笄(jī):簪。珈(jiā):饰玉。[3]委委佗佗:举止雍容华贵、落落大方。[4]象服:镶有珠宝、绘有花纹的礼服。[5]淑:善。[6]云:句首发语词。如之何:奈之何。[7]玼(cǐ):花纹绚烂。[8]翟:绣着山鸡彩羽的衣服。[9]鬒(zhěn):黑发。如云:形容头发浓密。[10]髢(dí):假发。[11]瑱(tiàn):冠冕上垂在两耳旁的玉。[12](tì):发钗一类的首饰。[13]扬:前额宽广方正。且:助词。皙(xī):白。[14]胡:怎么。然:这样。[15]瑳(cuō):玉色鲜丽洁白。[16]展:古代夏天穿的一种纱衣。[17]蒙:覆盖,罩上。(chī):细葛布。[18]绁袢(xiè fán):夏天穿的白色内衣。[19]清扬:眉清目秀。[20]颜:额头。[21]展:的确。[22]媛:美女。
【赏析】
历史总会消磨一些东西,经典也未能得以幸免,在岁月的更迭中,一些诗作最本真的意义再难考证,在后人的猜疑中产生出不同的解读,成为文学殿堂里的桩桩“悬案”。《君子偕老》正是这样一桩“悬案”,历来颇受争议,在这首诗的多种评论中,最重要的是两种,一褒一贬,针锋相对。
一说认为它是一首讽刺之诗。《毛诗序》:“《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宣姜本是卫宣公之子伋的未婚妻,不幸被宣公霸占,后来又与庶子顽私通,劣迹斑斑。由此可见,“君子偕老”一句实是对宣姜行为的反讽。评论者认为,这首诗讽刺卫国宣夫人外貌美丽华贵而行为丑陋无耻,诗人以美写丑,美的外貌与丑的灵魂形成强烈的反差,造就深长的讽刺意味。“子之不淑”为其画龙点睛之笔。整首诗既有铺陈,也有反衬,两相对比之下,讽刺之意尽显。
另一说法认为此乃单纯的赞美之辞。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这是一首颂诗,一般在庆颂仪式上歌唱,理由是,《诗经》讽刺人的品行时,很少通过美好的事物来衬托。在这首赞美婚姻的诗中,“君子偕老”一句开篇便统领全诗,极力主张美人应与君子美满偕老,接下来从各个层面突出其美丽,并用服饰之华美象征其品德之高贵。明戴君恩《读风臆评》云:“零零星星,不舍一物,绮密回还,变眩百怪,《洛神》、《高唐》不足为丽矣。”
两种说法迥乎不同,展现出这首诗的隐晦和多义。若单讲诗作的亮点,则无论是哪一种主题,作者都以优美的笔触,对女主人公进行了各种描摹,极尽奢华。所以,暂时抛却主旨,融入作者的唯美摹写,用心感受那种光艳绝伦,才是当务之急。
作者从盛大的册封大典开始,渲染典礼之庄严法度,礼服之华美典雅。宣姜身着礼服冠冕,华美俨然,一时震惊四座。次章宣姜身着羽衣,鲜艳明丽,更加姿态妍丽,娇媚无限,诗人用繁复的文字渲染宣姜的羽衣华服,青丝如云,耳中明月铛、头上象牙插,更显得“面如秋月还白,目似秋水还清”(《红楼梦》赞贾宝玉语)。末章宣姜身着便服,眉目宛然,丰姿如画。在篇末诗人又大大赞叹了一番:如此美女,世间少有,地上无双。
好的铺陈得益于美的辞藻,亦得益于巧的结构,全诗以七句、九句、八句的格式排列,显得错落有致,给人环佩叮当之感。首章揭出通篇纲领,章法巧妙,使得全文连贯圆融,浑然如一。诗作交叉表现宣姜的服饰和仪容,用语华丽工巧,结构上酣畅淋漓,巨细备至,深得《诗经》回环往复之妙,达到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也许“讽刺”的主张是对的,因为文人痛恨一件事时,他可能破口大骂,却也可能酸溜溜地瞻之仰之,赞之颂之,当把其捧得足够高时,再突然给其措手不及的打击,完成鞭挞的初衷。或者,后一种观点才是正确的,以华美事物象征美好品格是《诗经》中的常用手法。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冲淡这首诗唯美的描摹和深湛的艺术塑造能力。
文章用赋法咏叹宣姜服饰容貌时的精美措辞,让人禁不住感叹汉语的魅惑。“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仿佛天仙降临,给人诸多缥缈恍惚的幻想。“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让今人亦能沉溺于其意蕴无穷。
◎桑中◎
爰采唐矣[1]?沫之乡矣[2]。云谁之思?美孟姜矣[3]。期我乎桑中[4],要我乎上宫[5],送我乎淇之上矣[6]。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7]?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注释】
[1]爰:于何,在哪里。唐:菟丝子,寄生蔓草,秋初开小花,子实入药。[2]沫(mèi):卫邑名,在今河南淇县。乡:郊外。[3]孟姜:姜家的长女。[4]桑中:地名。[5]要(yāo):邀约。[6]淇:淇水。[7]葑(fēng):一种菜名,即芜菁。
【赏析】
初读这首诗,会发现其语调舒缓,意境和美,像是一位男性主人公在幽幽地念叨和回味自己曾经的恋情和幽会。可能此时他正坐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坡,迎着和暖又轻柔的微风,某种风吹杨柳的情景或者仅仅是某种熟悉感,不经意间碰触到了敏感的神经,回忆中的旖旎悄悄爬上心头,作者开始不自觉地低语、沉吟,由此成就了这首《桑中》。
这是一首爱情诗,短暂的篇章,记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多次约会的情景。诗篇以男主人公的甜蜜回忆起始,再现女子的主动邀约,最终定格于二人的依依不舍,如此回返往复,细致地勾画出这段感情的百转千回,让人阅读时不禁替男女主人公心生欢喜。
诗一开篇,“爰采唐矣”,即定下全诗缠绵幽远的基调。“采唐”、“采麦”、“采葑”皆是比兴。“姜”、“弋”、“庸”是姓,也可解释为对美女的泛称,类似于后代人称美女为“西子”,三个姓氏实为一人,都是指那位火热、浪漫的女主人公。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云:“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又云:“其祀桑林时事,余以为《鄘风》中之《桑中》所咏者,是也。”“桑中”即桑树林中,“上宫”即人们祭祀用的祠堂,而“淇之上”,则是婉转回环的淇水岸边。在这几处梦幻的桃园,作者的柔情蜜意曾如水般漫开,此刻又任思绪反复流连,迟迟不肯离散。
诗作中有很多“设问”手法的应用,“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此处明明可以直接叙述,诗人却偏要故意提问,如此一来,就显得叙述曲折起伏,更添情味,表现出作者深刻浓郁的情感。全诗三章结构相同,反复咏唱在“桑中”、“上宫”里的情浓时刻以及淇水相送的缠绵,反映出作者对这段感情的回味、珍惜和割舍不下。其句式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体现出情到浓时的欲罢不能,尤其每章句末的四个“矣”字,伤感留恋之情溢于言表。
“姜”、“弋”、“庸”都是贵族的姓氏,而男方是从事采集劳动的青年,门户悬殊。男方一直在思恋着这位气质优雅的美丽姑娘,但因为地位低下,只能强自隐忍。善良的女主人公对男子也产生了好感,并且细心聪慧地看出了男子的心意,于是,她主动邀约,表露心迹,与男子展开了一段美好的恋情。以后的故事,作者没有说,但无论结局怎样,男子都会不断回忆这段感情。
正如《诗经》中不少爱情诗的命运一样,《毛诗序》也把这首《桑中》收编入礼教的翼下:“《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劈头一棍,打碎了无数人的爱情梦幻,让《诗经》的质朴不再纯真,让人们的思绪不再清扬。
后代的朱熹等一些人,举姜、弋、庸乃当时贵族姓氏为证,认为这是一首揭露贵族淫乱之辞。而另一些人则坚持纯粹从诗作的内容和意境把握诗意,认为诗中并无其他的政治含义,只是单纯地表现了青年男女的炽烈爱情。
想要一窥真实,就要追溯到那个质朴的时代,亲手翻开那页处处生机蓬勃的画卷。上古时期,身处蛮荒中的先民们处处以生存优先,诚心地奉祀农神及生殖之神,他们认为男女之间的交合与万物生长繁殖息息相关,因此,祀奉农神与生殖神的仪式常常交杂在一起,且伴有男女在一起欢会的习俗。《桑中》所描写的正是这种习俗的遗留。这种解释,才是真实的历史再现,也更贴合《诗经》所处的时代。而“刺奔”之类的坐而论道,则是对诗旨牵强附会的解释,是汉儒以“比兴”解诗的错误,他们借维护纲常的借口,遮蔽了先民的本性。
由此,解读这首诗的最佳视角,应该是建立在人类文化学的基础上。男女爱情以劳动为背景和引子,在采摘麦子、芜菁的劳作中,爱情也潜移默化地生长、成熟。当年轻的男女皆春心萌动之时,美丽的少女主动邀约,到桑林中幽会,爱情和劳动的场地是同一的。在神圣的祠堂边,爱情和农作物一起得到蓬勃的生长和释放。最终,以农业的源泉——河流,见证和象征爱情的滋润、回旋不断和源远流长。在这首诗里,爱情和农业混融交合、亲密无间,在作者看来,它们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在整个《诗经》中,农业劳动和爱情,一以贯之地被赋予了同样的美好。
这种在神圣的祠堂边、桑林中出现的、带着浓厚淳朴气息的爱情,颇具原始色彩。只是千年前的《桑中》显得更加纯粹,更加唯美,又因为是男主人公事后的低吟浅唱,所以更加撩人,更加意蕴悠长。
◎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1],鹊之彊彊[2]。人之无良[3],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注释】
[1]鹑:鸟名,即鹌鹑。奔奔:雌雄一起飞的样子。[2]鹊:喜鹊。彊彊:同“奔奔”。[3]无良:不善。
【赏析】
把《诗经》称为经典,在于其内容的经典和丰富,《诗经》所展现的一幕幕画卷,有很多都可以给出不同的解读,正是这种多义性,赋予了《诗经》旺盛的生命力和广阔的包容性,使其能做到常解常新、仁智共见。《诗经》的妙处在于:它通常只给出一个典型的场景或片段,由读者依靠自己的经验和喜好来推演出因果、事件、故事,最终形成一段动态的记述,或描摹爱情,或刻画政治,或仅仅书写一缕情感。每个人读《诗经》,都能读出属于自己的《诗经》。
《鹑之奔奔》就是这么一首诗,它所反映的片段,可以放置进多种情景。比如说,有这么两种情形,都可以使《鹑之奔奔》所描述的画面,上下联结,气脉贯通:
一、昏暗的灯光前,几个男子围着几案埋头谋事,时而低语,时而激愤。他们衣着光鲜,配饰华美,身细面白,一看就是权倾朝野的王公贵族,其间,一人恶狠狠地低语:“连鹌鹑和喜鹊等禽兽,都有固定的配偶,而君上纳媳杀子、荒淫无耻,其行为可谓腐朽堕落、禽兽不如,枉为我兄、枉为我君!”然后,群客点头低语,目瞪牙锁,意欲与之共谋。也许,在这次密会之后,一场讨伐或叛逆会紧随其后,直至国家倾覆,战乱纷纷。
二、春日的午后,慵懒爬上心头,新妇兀自在园中漫游,夫君外出做事,共赏莺柳的相约又付之东流,小女子四处张望,一股烦躁总也无法消除,看到鹌鹑喜鹊们两两交颈,比翼齐飞,幽怨终于化为浅怨薄怒:“连鹌鹑和喜鹊等小鸟,都能成双成对,嬉闹枝头,那个没良心的,又不陪我,亏我还亲口叫他哥哥,亏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守信用的君子!”然后,或低头静坐,掉几滴眼泪,或发发脾气,撕几张画册,最终盘算着等他回来时是假意生气还是主动相迎。
以上可称作《鹑之奔奔》两种极端的解法,除此之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说法。比如当代学者樊树云在《诗经全译注》中提出这样的观点:“这是一首对旧婚姻制度的控诉诗,一个女子看到鸟相追随、自由飞翔,联想到自己嫁给一个心地丑恶的丈夫,而作此诗。”等等。
对于《鹑之奔奔》的解说,呼声最高的当属“讽刺说”,而关于这首诗的讽刺对象,《毛诗序》说:“《鹑之奔奔》,刺卫宣姜也。卫人以为宣姜鹑鹊之不若也。”认为是刺卫宣公夫人,因为她与卫宣公庶子公子顽私通。
较之主旨,艺术手法则显得更加纯粹和简单,也更加容易把握。全诗两章八句,均以“鹑之奔奔”与“鹊之彊彊”起兴,只是顺序不同。如此应用,非但没有给人重复枯燥感,还因为其韵律和婉,更添圆融厚实。
◎定之方中◎
定之方中[1],作于楚宫[2]。揆之以日[3],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升彼虚矣[4],以望楚矣。望楚与堂[5],景山与京[6]。降观于桑,卜云其吉[7],终然允臧[8]。
灵雨既零[9],命彼倌人[10],星言夙驾[11],说于桑田[12]。匪直也人,秉心塞渊[13],牝三千[14]。
【注释】
[1]定:定星,又叫营室星。十月之交,定星出现,古人认为此时宜造宫室。[2]楚宫:楚丘的宫殿。[3]揆(kuí):测度。日:日影。[4]虚:废墟。[5]堂:楚丘旁的堂邑。[6]京:高丘。[7]卜:古人烧龟甲察看裂纹以测吉凶。[8]臧:好,善。[9]灵雨:及时雨。零:落。[10]倌人:驾车小臣。[11]星:晴。夙:早上。[12]说(shuì):通“税”,歇息。[13]秉心:用心、操心。塞渊:充实。[14](lái):七尺以上的马。牝(pìn):母马。
【赏析】
“定之方中”的“定”是指营造屋室的星宿。朱熹说:“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于是时可以营制宫室,故谓之营室。”夏历十月,“定星”位于正南方,对应北极星,南北测度明确,东西也自然端正了,这样的建筑物才合于天地四方。“楚宫”即指楚丘地上的宫堂。“揆之以日”,指根据日影来测定宫室的走向。
这首诗是对卫文公的颂扬之作。春秋时期,卫国懿公,昏庸无道,民心离散。后来,狄国攻卫国,卫国败失国土,懿公亡。齐、宋两国立戴公做卫国君。戴公死后,其弟文公接位。两年后,齐桓公帮助卫文公迁都。后来,在狄国与邢国合兵攻卫之时,卫文公率兵击退敌军,第二年又讨伐了邢国。因他文治武功卓越,遂使国力日渐强盛。
《左传·闵公三年》载:“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文公后期卫国国力增强了近十倍。春秋时代,战事纷繁,没有强盛的国力,强势的戎马,势必会被别国欺凌,甚至最终引起自身的覆灭。卫文公带领庶民将弱国变成强国,当然要受到人们的拥戴和赞誉。
定星于黄昏在正南方出现时,卫文公率领人们建造宫室宗庙,建筑进展得很有次序,宗庙宫室建好后又建马圈车库,再又建居室。完成这些后,又种榛、栗、椅等各种树木,为了将来将它们采伐做成琴瑟。
十月后既值农闲,又严寒未至,此时修宫筑室是有一定道理的。古代宫殿庙宇旁需种植名木,如“九棘”、“三槐”之类。楚丘的宫庙旁种植了“榛、栗”,这两种树的果实可供祭祀;种植了“椅、桐、梓、漆”,这四种树成材后都是制作琴瑟的好木材。
古人建筑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爰伐琴瑟”,既修筑宫堂居舍,又种树考虑久远,卫国复国之初就预期很久以后的琴瑟悠扬,载歌载舞,国泰民安。古人对未来的自信可堪赞许。卫人群体劳动是那样努力而有序,重建家园时对未来美好生活的那份激动和憧憬令人感动。
诗人叙述卫文公率人修筑宫室之后,再回过头讲述卫文公率人在楚丘卜测建筑的过程。
“登上漕邑废弃的宫室,沿着楚丘的地势眺望,观遍了远山与近岗。又到低处看桑田,占卜的卦辞很是吉祥,宫址选得很适当”。这个过程描绘得细致传神:先是“望”,后是“观”。先登上了漕邑故墟,远远眺望楚丘。“望楚”的重复运用,说明观望得极为细致,慎之又慎。同时,细察了附近的堂邑和高低山丘,表明卫文公亲自堪舆风水。后下到田地观察桑田水土,考量耕种蚕渔。这都关乎卫国未来的国民生息,作为贤德的国君,这些是要用心去考虑的。诗中由“升”到“降”,由“望”到“观”,表现出卫文公目光长远、脚踏实地的形象。
在宏观大处挥洒之后,第三章却笔锋一转,写入细微。黎明时天时变化,由雨转晴,文公便起身赶往田里,观察蚕桑的长势……选取一件典型事例,活现了文公重视农耕、亲往劝耕督种的明君特质,同时也渲染了文公的不辞劳苦,凡事躬亲,力图兴国的风范。由一及十,由此及彼,不难想象文公平日勤劳国事的情景。第三章的末三句是全篇的概览,揭示出了全诗的主旨:文公的行事是多用心,视野又多深远!实在无愧贤德之君的称号。
诗末句“牝三千”告诉人们,由于文公的励精图治,使卫国兵强马壮,日臻富强。全诗用赋的手法,却让人从中品出热情的赞颂。“匪直也人,秉心塞渊”两句虽是直叙,却有着浓厚的抒情色彩。文公因“秉心塞渊”,崇尚实际,才使卫国由弱转强。全诗所有的叙述,都落在了“秉心塞渊”一个重点上,这四字可以说是全诗的纲领。
◎蝃◎
在东[1],莫之敢指。女子有行[2],远父母兄弟。
朝于西[3],崇朝其雨[4]。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5],怀昏姻也[6]。大无信也[7],不知命也[8]。
【注释】
[1]蝃(dì dōng):彩虹。[2]有行:指出嫁。[3](jī):虹。[4]崇朝:终朝。[5]乃如之人:像这样的人。[6]昏姻:婚姻。[7]大:太。信:贞信,贞节。[8]命:父母之命。
【赏析】
蝃就是彩虹,又称美人虹,形状如带,呈半圆形,有七种颜色。彩虹一般出现在雨后初晴之时,事实上是雨气被太阳返照而形成的。古代科学技术并不发达,人的思想也相对愚昧,先民不懂彩虹形成的原理,因此觉得彩虹的出现预示着不好的兆头,尤其指爱情或婚姻亮起了红灯。
关于《蝃》一诗的主旨,一直争论不休,但大抵是围绕两种观点展开。一种是“止奔也”,这是正面的说教。另外一种就是宋代朱熹的《诗集传》认为“此刺淫奔之诗”。朱熹的意图也很明白,作为一个理学家,他从自己的学说出发从反面进行说教,其目的也无非是规范当时的礼制,使女子从德。
“蝃在东,莫之敢指。”一条彩虹横跨天空,人们议论纷纷,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敢用手指着它。从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人们对“彩虹”的抵触和敬畏。在他们看来,这晦气的长条气体一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一个女子出嫁了啊,从此远离了她的父母兄弟。若按“私奔”之说,单从这两句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因为此句没有任何褒贬之意,只是单纯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叙述。
“朝于西,崇朝其雨。”一条朝虹出现在西方,整个早上都下着蒙蒙细雨,连绵不断,不知道是不是这条彩虹的缘故。“”也是指彩虹,清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中曾记载:“蝃在东,暮虹也。朝于西,朝虹也。暮虹截雨,朝虹行雨。”这一章实质上是对第一章的重叠,都是在描写彩虹的出现。“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原来是有个女子要出嫁啊,就这样远离了她的父母兄弟。
前两章都运用了比兴的手法,直写“彩虹”,实质要表现的却是出嫁的女子。这两章的叙述,概念很模糊,看不出作者意在表达什么。
“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前面所有的描写无非是铺垫,直至这一句,诗人才真正点出了主题。天底下竟然还有像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破坏婚姻可不是什么好礼仪啊!简直太没有贞操了,这样傲慢无礼的女子,让父母如何去依托?让一家老小还有什么脸面去生存?这一段文字略显尖酸刻薄,诗人对这个女子不留情面地加以鞭笞,说明他对这种破坏别人婚姻的行为极端憎恶和鄙视。
全诗的写作特点很独特,前两章属于复沓描述,一直在铺垫,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一味进行客观的陈述,而到了第三章,诗人却将这种情绪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因此更加突出了作者对女子私奔行为的不齿,达到了一定的讽刺效果,同时也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让人产生一种想读下去探个究竟的好奇感。这首诗歌的感情色彩也很浓烈,笔者没有将感情隐藏在隐晦的文字里,而是用“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四句,赤裸裸地表现在读者面前,直率而坦然。
“私奔”在当时是十分忌讳的字眼,也是让家族蒙羞的丑事。这首诗中,女子是婚后私奔还是临婚逃婚未曾可知,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女子也的确有勇气,在一个礼教森严的年代还能作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实在令人咂舌。能够独立自主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从某种程度上讲,女主人公确实勇气可嘉。
无论是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此过上单调枯燥的夫妻生活,还是《蝃》勇敢追求真爱的有个性的女子,最后都将被残酷的现实摧残。《蝃》作者的心声代表了当时社会的看法,人们已经对她议论纷纷,“莫之敢指”,这个悲惨的结局只能归咎于那个年代,是礼教剥夺了他们自由恋爱的权利,是腐朽的思想禁锢了他们对爱的憧憬。
◎相鼠◎
相鼠有皮[1],人而无仪[2]。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3]。人而无止,不死何俟[4]?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5]?
【注释】
[1]相:视。[2]仪:威仪。[3]止:指遵守礼法。[4]俟(sì):等待。[5]胡:何。遄(chuán):速。
【赏析】
《诗经》是周代先民思想情感的优美表达,其中不乏对美好事物的尽情赞美,更有对丑恶事物的无情痛斥。而《诗经》的所有怨刺之诗中,《相鼠》要算是骂人骂得最痛快、最尖刻的一首。
至于所骂何人,历来观点不一。有学者认为是百姓刺骂统治者,有人却说是“妻谏夫之诗”,持前种说法的人更多。统治者饱读诗书,满口尊卑礼仪,暗地却作出许多卑劣的勾当,这当然会遭到百姓的怒骂。其实,不必这么狭隘地去理解《相鼠》。无论何种人,只要品行龌龊,就会使人侧目,哪用得着分什么贵族士大夫、平民老百姓。这么来看这首诗,也许更有典型意义。
诗以鼠起兴,直接引起人们的憎厌之情。从古至今,老鼠这种动物都很不受人欢迎。首先,老鼠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嘴脸,浑身灰色,尖嘴小眼,形象上就让人没有好感。而且老鼠喜欢在夜间活动,一出来就四处张望,显得十分狡黠。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老鼠偷窃成性,咬坏物品不说,还毁坏庄稼。所以一提起老鼠,人们便毫不掩饰对它的憎恶。《诗经》中所有写到“鼠”的诗里,无一不把老鼠当做痛斥和驱赶的对象。
以好衬恶,固然能显出恶之不好;而以一恶比另一恶,则更显其恶之甚。鼠已如此可厌,作者还用它来衬托丧失礼义廉耻的人,可见人无德行所引起的反感远甚于老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在诗作者看来,老鼠尚且还有一张皮,作为人却没有人应有的威仪,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不如早些死掉的好。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诗人继续骂道:“你看看那老鼠还长着牙齿,有的人却不知羞耻!做人而无羞耻之心,不死还等什么?”及至第三章,诗人的怒气不仅未消,反而有所增长:“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老鼠还有体,人却不知礼!做人如果不守礼,为什么不赶快去死?
三章语义相似,但绝不是诗人重复啰唆的谩骂。每一章在意义上都比前一章更进一步,言词逐渐激烈,情绪逐渐加强。“仪”、“止”、“礼”,一字之变,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把一些人卑鄙龌龊的品质揭露无遗。在一步步揭露丑陋面目的同时,诗人的情感渐次升温。从“不死何为”到“不死何俟”,再到“胡不遄死”,一问比一问尖锐,一问比一问怒不可遏,直有立即将德行败坏之人从人间清除的架势。老鼠过街的后果不过是人人喊打,打跑了也就作罢;可是一个尽失为人之道的人却激起众人“胡不遄死”的呼声。可见在古人看来,人若不守礼仪,便也不具有生存的价值了。
从人的角度看,老鼠的品性确实恶劣,但也有例外。《关尹子》中有“圣人师拱鼠”的记载,这也许为解释《相鼠》提供了另一个角度。关中之地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传说:孔子云游天下,来到潼关,看见田边有群鼠拱爪站立,对日作揖。孔子见秦地老鼠尚懂礼仪,便不去秦地游说。南朝刘敬叔《异苑》的记载与此传说类似“:拱鼠形如常鼠,行田野中,见人即拱手而立,人近欲捕之,跳跃而去。秦川有之。”
在这样的背景下看,“相鼠有皮”、“相鼠有齿”、“相鼠有体”不仅是说老鼠皮毛俱全,也有老鼠虽形容猥琐却有礼仪之心,人虽衣冠堂堂却不行礼仪的意味。如此一来,人之不如鼠辈更甚。
【注释】
◎干旄◎
孑孑干旄[1],在浚之郊[2]。素丝纰之[3],良马四之。彼姝者子[4],何以畀之[5]?
孑孑干[6],在浚之都[7]。素丝组之[8],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9],在浚之城。素丝祝之[10],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1]孑(jié)孑:高举的样子。干旄(máo):以牦牛尾饰旗杆,树于车后,以状威仪。[2]浚:地名。[3]纰(pí):在衣冠或旗帜上镶边。[4]姝:美好。[5]畀(bì):给,予。[6](yú):画有鹰隼的旗。[7]都:古时区域名,指四方域邑。[8]组:编织。[9]干旌(jīng):将长尾野鸡毛设于旗干之首。[10]祝:编连缝合。
【赏析】
全诗共三章,每章六句。“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诗中主人公仿佛正要去拜访什么贤者,这一路上他高高扬起插在车上的旗帜,手里不断地挥舞着旄鞭。一摞摞白色银丝镶边的旗帜,精美而大方,四匹千里骏马紧跟其后。主人公认为,即使是这些也不能表达我对贤者的尊敬,那位美好的德才兼备的人,我该拿什么献给你?本章采用的是赋法,直言铺叙,直抒胸臆。
“孑孑干,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高高在上、迎风招展的旗子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鸟儿。驾车前行,眼看就要进到城里。旗杆上拴着白色的丝线,十分显眼。车后面跟着五匹千里马,让人心生羡慕。那位美好的贤人啊,你是如此的优秀,我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赠送给你。这一章内容基本重复上一章,只在个别字上稍有改动。而句末反复出现的“姝”也正是“贤人”的寓意。
“孑孑干,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高高扬起的旗帜上垂着光滑有色泽的羽毛,远远望去像一块白色的毡子一样,驾车一路走来,这时已经进入了城区。旗身上缝满了白色的丝线,车后跟着高大健硕的马匹,它们并驾齐驱。美好贤德的才子啊,我该拿什么去与你相赠。
这三章内容回环复沓,一层比一层感情激烈,求贤若渴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清代有学者认为,诗中的“良马”是准备要送给贤人的聘礼,这一说法也不无道理。另有学者研究考古文献得知,文中的“干旄、干、干旌”都是大夫未来招贤纳士所建造的。
细细品味不难发现,文章在布局安排上也十分讲究。“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是一个由远到近的过程,从郊外慢慢到城里,这几句话表达出这位大夫势在必得的求贤之心。而紧接着的“良马四之、良马五之、良马六之”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良马”的数量逐渐增多,章法严谨,同时也体现出诗的主题。最后三个问句“何以畀之、何以予之、何以告之”的连用,也巧妙地表现出诗中的大夫求贤若渴的迫切心情。
古往今来,君王治国平天下少不了“贤人”的倾力帮助。尤其是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贤人”,更得青睐。只要是贤明的君主,都是求贤若渴的。就像《干旄》里的大夫,为了迎接贤人,不惜花尽心思,以隆重的场面和丰厚的回报吸引“贤人”。这首诗的主题在后代作品中多有体现,如曹操的《短歌行》,李商隐的《贾生》等,可以说《干旄》一诗对后世的影响深远和持久。
据记载,《干旄》一诗的主旨讨论,结果达十三余种。这在文学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以《毛诗序》的观点为首,《毛诗序》中所阐述的观点是“美卫文公臣子好善说”,赞美卫文公的臣子个个都是能言善辩的得力助手。另外,以宋代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卫大夫访贤说”和现代一些学者所持的“男恋女情诗说”为辅,三者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实际上,这三家的言论都各有代表性,各有立场和道理。
◎载驰◎
载驰载驱[1],归唁卫侯[2]。驱马悠悠,言至于漕[3]。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4],不能旋反。视尔不臧[5],我思不远[6]。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7]。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8]。女子善怀[9],亦各有行[10]。许人尤之[11],众稚且狂[12]。
我行其野,其麦[13]。控于大邦[14],谁因谁极[15]?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16]。
【注释】
[1]载:语气助词。驰、驱:车马奔跑。[2]唁(yàn):向死者家属表示慰问,此处不仅是哀悼卫侯,还有凭吊宗国危亡之意。[3]漕:地名。[4]嘉:赞许。[5]臧:好,善。[6]思:想法。[7](bì):同“毖”,谨慎。[8]言:语助词。蝱:贝母草。[9]怀:怀恋。[10]行:指主张。[11]尤:责怪。[12]众:通“终”,既是。[13]芃(péng)芃:草长得很茂盛的样子。[14]控:往告,赴告。[15]因:依靠。极:至,此处指援助者的到来。[16]之:往,行动。
【赏析】
《载驰》不但是《诗经》里的名篇,而且在诗歌史上也很有名。原因在于:其一,诗歌反映了一种热爱故土的精神,这历来是中华民族的一种情结;其二,诗的主人公许穆夫人极富魅力,她不但是难得的佳人,而且英姿飒爽,至情至性,坚毅果决;其三,诗的作者,也就是主人公,是诸侯之妻,王公之妹,高贵典雅,才情超众。作品本身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而诗作者则被定评为中国第一位女诗人。
许穆夫人是卫国戴公、文公的姊妹,因嫁给许国君穆公,所以称许穆夫人。卫国在懿公在位时遭遇戎狄入侵,国破君亡,戴公率遗民东渡黄河,在漕邑暂驻,戴公逝后,文公即位。许穆夫人便是为了悼唁戴公、慰问文公,并怀着游说大国帮助复国的壮志而自作主张离开许国,驱车奔卫。许国君臣担忧戎狄报复而加以阻拦,由此出现了夫人在前驾车奔驰,许国大夫们在后追逐拦阻的事件。前驰后追中,许穆夫人渐渐到达卫国的漕邑。许穆夫人作《载驰》一诗,记述下这个过程。诗中表明了自己奔卫的原因、拒绝拦阻的理由和向齐国求援复国的主张。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意思是说“马儿我还要在你身上加鞭啊,因是急着回去吊唁卫侯。驱着你长途奔波莫嫌劳苦,我们要去那远离的漕邑故土。”诗的一开头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镜头:美貌女子,手执长鞭,驾驭骏马高车匆匆疾驰,她时而回头张望后面追车荡起的烟尘,紧蹙的双眉流露出焦急和轻蔑,汗珠已在额头上浸出,但脸上仍写满坚毅。只听她一声娇喝,重重地将长鞭抽向骏马,马儿负痛嘶鸣,奋蹄绝尘而去,把追逐者甩得远远的。
“载”本是语助词,这里可当“又”理解,“驰”是策马急驱,“载驰”就是策马急急忙忙不断地前奔。为什么迫不及待,不断前奔?因为国破家亡,所以急着“归唁卫侯”,更兼卫地漕邑遥远。接着又告诉人们“大夫跋涉,我心则忧”,“许国的大夫在后匆匆追来,我能不急着奔驰吗”!短短六句,不仅把事情叙述得十分清楚,且画面感极强,进而动感又在画面中波涌。读者不仅能见到英姿飒爽的夫人驱车在前奔驰,众大夫在后急追的景象,而且能听到鞭声脆脆、马蹄得得、车轮滚滚的声音,似乎还能感受到夫人悸动的心跳。
接下第二章是许夫人与追上来的大夫们的对话。“既不我嘉”一章的意思是:“尽管你们都不同意我的主张,我却不会顺从你们返回许国。你们的想法是胆怯和不智的,而我的主张很快就会见到成果。尽管国君和大夫都阻止我,可我不会不顾卫国生死存亡,渡河回头。你们的想法粗浅而无远见,而我的主张合理周详。” 这一章是许穆夫人对大夫既义正辞严又婉曲深沉的回答。
“陟彼阿丘”一章是说:“我要登上那高高的山丘,采一把贝母草来疗养我的心忧。我虽是女子也深恋故土,女人的主张正确同样会使你们俯首。对我这般阻止责难的大夫们啊,你们真的是幼稚狂妄不知羞!” 此时夫人又抛下追者,愤然驰走,她的心中充满了愤懑,设想着用贝母草疗治伤痛。为什么这样不讲情理阻拦我,你们到底居心何在,我怀恋故国、顾念亲情、奋身取义有什么不对吗!夫人此时已是怒意上涌,心底的斥责悉数迸发。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我走在故国的田野上,麦苗青青,十分茂盛。紧接着写车马进入了卫国的原野,此时许国的大夫们面对坚强的夫人无可奈何只好回去了。夫人紧张的心也松弛下来,信马悠悠,开始了前面的打算:“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我将到大国去求救,难道没有道义可依傍?无为无能的许国大夫们啊,听着我的话不要轻狂,我这一趟定要恢复故国成大邦。”绿意葱茏的麦田激起了夫人对故土热烈的爱,她发誓要游说大国,一定将自己祖国从危亡中拯救出来。
《载驰》仅用百余字,就把宗国的大爱、骨肉的亲情、旷远的胸襟、果决的气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后来的史实是:许穆夫人吊慰了亲人,随后游说齐国,取得了齐桓公的支持,派兵帮助卫国收复失地,复国大计取得成功,夫人由此成为了流传千古的巾帼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