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影子(1)
达林夫人尖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是应着门铃声,门开了,晚上外出的娜娜冲了进来。它咆哮着扑向那个小男孩,而他则轻巧地跃出了窗外。达林夫人再一次尖叫起来,这次是为了那个小男孩,她害怕他会摔死。她跑下楼去到街上寻找那小小的身影,小男孩不在那儿。她抬头望,黑夜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道光划过,她以为那是流星。
达林夫人返回儿童房。她发现娜娜嘴里正叼着什么东西,原来是小男孩的影子。当他跳出去的时候,娜娜赶紧关上了窗户,虽然没能捉住他本人,但影子却没来得及溜出去。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影子被扯断留了下来。
你可以想象达林夫人是如何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那个影子。不过那真的就是个普通的影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娜娜毫无疑问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影子。它把影子挂在窗口,心想:他一定会回来取的,我们把影子放在他容易拿到的地方,这样他就不会打扰到孩子们了。
但达林夫人并不想这么做。影子看起来太像洗好的衣服,挂在外面降低了整栋房子的格调。她想把影子拿给达林先生看,但他正忙于计算约翰和迈克尔过冬大衣的花费,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他还在头上搭了块湿毛巾。这时去打扰他似乎不太合适,而且,达林夫人知道他准会说:“这都是雇一条狗当保姆的后果。”
她决定把影子卷起来,小心地放入抽屉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告诉她丈夫。哦,她竟会这么做!
一个星期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令人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星期五——当然得是星期五!
“每到周五我都应当特别小心。”事后,达林夫人总是对她丈夫这么说,而娜娜也许就在她的旁边,正衔着她的手。
“不不,”达林先生总会说,“我负全责。我,乔治·达林,对这一切负责。吾之过也,吾之过也。”他是个受过古典教育的人。
他们不断重述着那个悲伤的星期五,直到所有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并且能从另外一面透过来,就像那些印坏的硬币一样。
“如果我没有接受邀约去27号吃晚餐就好了。”达林夫人说。
“如果我没把药倒进娜娜的碗里就好了。”达林先生说。
“如果我假装喜欢喝那个药就好了。”娜娜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说。
“都怪我喜欢聚会,乔治。”
“我的幽默感真是害人,亲爱的。”
“怪我喜欢多管闲事,我的主人和夫人。”
然后,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会崩溃大哭。娜娜想:“没错,真的没错,他们真不应该雇一条狗当保姆。”有许多次,是达林先生拿着手帕拭去了娜娜眼角的泪水。
“那个魔鬼!”达林先生叫喊道,而娜娜则咆哮着附和他。不过,达林夫人却从不责怪彼得,她右嘴角有个什么东西会阻止她说彼得的坏话。
他们经常坐在空荡荡的儿童房里,深情地回忆着那个可怕的夜晚,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起初风平浪静,和其他数百个祥和的夜晚一样,娜娜放好水,然后驮着迈克尔去洗澡。
“我不要睡觉。”迈克尔喊道,他好像以为自己对这件事仍有发言权,“我不要,我不要。娜娜,现在还不到六点钟呢。哦亲爱的,我再也不爱你了。娜娜,我告诉你我不要洗澡,我不要,我不要!”
这时,穿着白色睡衣的达林夫人走了进来。温蒂喜欢看她穿着睡衣的样子,所以达林夫人早早就换上了它。她还戴着乔治送给她的项链以及温蒂的手镯——手镯是她向温蒂借来的,而温蒂也乐于这样做。
达林夫人看到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在玩过家家,他们在模拟温蒂出生时的情景,一个扮妈妈,一个扮爸爸。
约翰说:“我很高兴地通知你,达林夫人,现在你是一个母亲了。”那口气和达林先生一模一样。
而温蒂欢喜地跳起舞,就像达林夫人当初做过的一样。
然后约翰出生了,因为是男孩儿,所以场景格外隆重。迈克尔洗完澡后也跑过来要求出生,但是约翰残忍地拒绝了他,说他们不再需要另外一个孩子了。
迈克尔哭了起来,“没有人想要我。”他说。穿着睡衣的达林夫人当然无法坐视这一切。
“我想要,”她说,“我一直想要第三个孩子。”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迈克尔不抱多少希望地问。
“男孩儿!”
他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现在达林夫妇和娜娜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但如果想到那是迈克尔在儿童房的最后一晚,这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了。
他们继续回忆:
“我就在那个时候像龙卷风一样冲了进去,是吧?”达林先生自嘲地说。不过,他当时的确是像一阵龙卷风。
也许他情有可原。他当时正为参加晚宴做着穿戴准备,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领结出了问题。说起来真是奇怪,这个男人懂得证券和股票,却对领结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时他能把领结收拾得服服帖帖;但有时,假如他能收起骄傲的脾气戴一条假领结,那大家都能省下不少力气。
那天的情形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时他冲进儿童房,手里拿着一条皱巴巴的领结。
“怎么了,什么事那么着急,亲爱的?”达林夫人问。
“什么事?”他吼道,真的是吼道,“这个领结,根本打不起来!”他尖刻地挖苦起来,“根本打不到我的脖子上来!倒是能打到床柱子上!是的,我已经二十次打到床柱子上了,但一次也没有打到我脖子上。哦,不不不,饶了我吧!”
他以为达林夫人没有足够在意这件事,语气愈发严厉,“我告诉你,孩子妈妈,如果这个领结打不好,我们今晚就不去参加晚宴了;如果我们不能去参加晚宴,我就再也不能去办公室了;如果我不去办公室,我们都得挨饿,我们的孩子将被赶到大街上!”
即便如此,达林夫人仍十分镇定。“让我试试,亲爱的。”她说,而这也正是达林先生来这里的目的。她用冷静而灵巧的双手为丈夫打好了领结,而孩子们则围过来看看达林先生最后的决断会是怎样的。有些男人对于夫人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难题会感到不高兴,不过达林先生在这方面却是个大度的人——他立刻就忘记了刚才的愤怒。草草谢过夫人之后,他马上背起迈克尔在房间里跳起舞来。
“我们玩得多疯啊!”达林夫人现在回忆道。
“那是我们最后的狂欢。”达林先生叹声说。
“噢,乔治,你还记得迈克尔突然对我说什么吗?他问我:‘妈妈,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记得!”
“他们那么可爱,是吧乔治?”
“他们本来是我们的,我们的!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那晚的狂欢直到娜娜走进门才停止。很不幸的,当时达林先生蹭到了它,裤子上沾满了狗毛。那条裤子不仅是全新的,而且还是达林先生穿的第一条背带裤。他不得不咬紧嘴唇,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达林夫人为他仔细刷干净了,可他又开始唠叨,让一条狗当保姆真是大错特错。
“乔治,娜娜是无价之宝。”
“当然,但我有时候会不安,感觉它把孩子们都当成小狗一样看待了。”
“哦不,亲爱的,我确信它知道孩子们有灵魂。”
“很难说,”达林先生沉吟着,“很难说。”他的妻子觉得,是时候该告诉他小男孩的故事了。一开始,达林先生对这件事嗤之以鼻,但当她给他看那个影子的时候,他却陷入了沉思。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说,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影子,“但他看起来确实像个坏蛋。”
“记得吧,我们当时正在讨论这件事情,”达林先生说,“而这时,娜娜带着迈克尔当天的药进来了。你再也不要衔着那个瓶子了,娜娜,那都是我的错。”
尽管他是一个强大的男人,但在吃药这件事上表现得十分愚蠢。如果说他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错误地以为自己一辈子吃药都很勇敢。所以,当迈克尔躲闪着避开娜娜的药勺时,他便责怪他道,“勇敢点啊,迈克尔。”
“不吃,不吃!”迈克尔大哭大闹。达林夫人离开房间去给他拿巧克力,达林先生则认为需要强硬到底。
“妈妈,你不要纵容他。”他在达林夫人身后喊道。“迈克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就能把药全吃了,我会说:‘谢谢亲爱的爸爸妈妈,给我吃药让我身体好。’”
他真的相信自己说的是实话。温蒂这时已经穿上了睡袍,听了爸爸的话也相信他。为了鼓励迈克尔,温蒂还说:“爸爸,有时候你吃的药比这个难吃多了,对吗?”
“确实如此,”达林先生勇敢地说,“迈克尔,要是那装药的药瓶没丢,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做个榜样。”
药瓶并没有真的丢失。趁着夜里漆黑,达林先生把药瓶藏到衣柜顶上了。但他没想到,忠实的女仆丽莎找到了药瓶,还把它放回到了盥洗室的池子上。
“我知道药瓶在哪儿,爸爸。”温蒂叫道,她总是很乐意效劳,“我去把它拿过来。”达林先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温蒂就跑开了。几乎是顷刻之间,达林先生的理直气壮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气。
“约翰,”他战栗着,“药是最恶心的玩意儿,脏兮兮、黏糊糊、甜腻腻的。”
“一下子就过去了,爸爸。”约翰欢快地说。这时温蒂拿着装药的杯子冲了进来。
“我可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她气喘吁吁。
“你跑得倒是不慢,”爸爸带着一丝报复心态、又不失礼貌地回应她。“迈克尔先喝。”他很固执。
“爸爸先喝。”迈克尔说,他天性多疑。
“你知道,我会作呕的。”达林先生吓唬他。
“快点儿,爸爸。”是约翰的声音。
“闭嘴,约翰。”他厉声厉色。
温蒂被弄糊涂了:“我原以为爸爸你会一口气喝下去呢。”
“问题不在这儿,”他反驳道,“问题在于,我杯子里的药比迈克尔勺子里的药多。”他骄傲的小心脏快要爆炸了,“这不公平。我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说,这不公平!”
“爸爸,我等着呢。”迈克尔冷静地说。
“说得倒好,我也等着你喝呢。”
“爸爸是个胆小鬼。”
“你也是个胆小鬼。”
“我才不怕呢。”
“我也不怕。”
“好,那就喝了吧。”
“好,那你喝了吧。”
温蒂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你们为什么不同时喝了呢?”
“当然可以,”达林先生说,“准备好了吗,迈克尔?”
温蒂发号施令:“一、二、三!”迈克尔喝下了他的药,但达林先生却把药藏到了身后。
迈克尔发出愤怒的叫声。温蒂也责备道:“噢,爸爸!”
“‘噢,爸爸’是什么意思?”达林先生问道,“别闹了,迈克尔。我本来想喝的,但是——没喝着。”
三个孩子看父亲的眼神真叫人害怕,就像他们再也不崇拜他了似的。“你们看这儿,”达林先生瞥见娜娜走进浴室,便讨好似的对孩子们说道:“我刚刚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把我的药倒进娜娜的碗里,它会把药当成牛奶喝下去的!”
药是牛奶的颜色,但孩子们无法理解父亲的幽默感。他们责备地看着他把药倒进娜娜的碗里,“多好玩啊!”他心里没底地说。而当达林夫人和娜娜回来的时候,孩子们也没敢揭穿他。
“娜娜,乖狗狗,”他一边说,一边轻拍着它的头,“我给你的碗里倒了一点牛奶。”
娜娜摇着尾巴跑过去,开始舔“牛奶”。然后它看了达林先生一眼,那种眼神不是愤怒,却淌着大颗的红色泪水,那表情会让所有人为这只高贵的狗而感到难过。它悄悄地爬回了狗窝。
达林先生极为羞愧,但他就是不肯让步。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中,达林夫人闻了闻娜娜的碗,“哦,乔治,”她说,“这是你的药!”
“这只是一个玩笑!”达林先生吼道。而此时达林夫人正在安慰男孩子们,温蒂则正抱着娜娜。“好极了,”他恼羞成怒,“我成天累死累活地为了这个家,就想让你们开心些……”
他看到温蒂仍然紧紧抱着娜娜。“很好,”他嚷嚷着,“你就向着它吧,没人向着我。哦亲爱的!我才是养家糊口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关心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乔治,”达林夫人恳求他,“不要这么大声,仆人们会听到的。”不知怎的,他们开始习惯称丽莎为“仆人们”。
“让她们听到好了!”他鲁莽地说,“让全世界听到都没问题。但是我再也不会允许一只狗在我家的儿童房里耀武扬威,片刻都不能!”
孩子们哭了起来,而娜娜则跑到达林先生身边恳求他。他挥手叫它走开,又感到自己是一个强大的男人了,“没用的,没用的,”他大声说,“院子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而且要立刻把你拴起来才行。”
“乔治,乔治,”达林夫人轻声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那个小男孩儿的故事。”
可惜的是,他没有听进去。他下定决心要证明谁才是一家之主。看到娜娜没有服从命令,他便用甜言蜜语把它从狗窝里哄骗出来,然后粗暴地抓住它,把它拖出了儿童房。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这都是因为他天性敏感,太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当娜娜被拴在后院之后,这个可怜的爸爸走进过道坐了下来,用手揉着眼睛。
与此同时,达林夫人已经安顿好孩子们上床,点亮夜灯。房间里静得不同寻常,孩子们能听到娜娜在叫,约翰啜泣着说:“它那样叫一定是因为爸爸把它锁在院子里了。”
但温蒂更聪明一些。“那不是娜娜不高兴时的叫声。”她说。她没猜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断定:“那是它嗅到危险时的叫声。”
危险!
“你确定吗,温蒂?”
“确定。”
达林夫人打了个冷战,踱到窗边。窗子紧紧地锁着。她看向窗外,夜空里早已繁星如瀑,星星们挤在房子周围,似乎好奇地想看看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达林夫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发现有一两颗小星星朝她眨了眨眼。然而,一种无名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她不由得喊道:“天啊,我真希望今晚不用去参加那个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