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利用和再创造:明清之际宁波天主教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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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教儒士的阐释:朱宗元的天主教思想(4)

在明清之际,宁波作为天主教活跃之地,不少传教士慕名远道而来。1646年,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字济泰,1614—1661)来宁波传教。他曾于1648年与朱宗元计划翻译耶稣会神学家苏亚来斯(Francisco Suarez,1548—1617)的神学著作,可惜1650年卫匡国因公往赴罗马,译事只能作罢(注:许明龙主编:《中西文化交流先驱——从利玛窦到郎世宁》,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页。)。另一名意大利传教士贾宜睦(Girolamo de Gravina,字九章,1603—1662)在1637年来中国,在杭州学习汉语的同时,也顺便参与管理浙江等地的天主教事务。1659年,贾宜睦首次刊行其六卷著作《提正编》,朱宗元同李祖白、何世贞一起校订该书,佟国器作序。(注:方豪:《四明朱宗元事略》,第70-71页。)另外,朱宗元早年的著作《破迷论》由意大利传教士瞿笃德(Stanislas Torrente,字天斋,1616—1681)改订成《天主圣教豁疑论》予以重刊(注:朱宗元、瞿笃德:《天主圣教豁疑论》,吴相湘主编:《天主教东传文献三编》,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531页。),瞿笃德1659年到达澳门,一直在海南、广东等地从事传教活动。

三、与入教儒士的来往

魏学濂曾与朱宗元共同校订传教士孟儒望的著作《天学略义》。魏学濂(1608—1644),字子一,别号内斋,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其父魏大中(1575—1625),字孔时,为东林要角,被魏忠贤迫害惨死,其兄魏学洢(1596—1625)哭泣而死,可谓“忠义孝悌”之家,然而作为次子的魏学濂走上“天学”之路,其亲友们亦接受西学,对传教士大都十分友善。“由于当时耶稣会对中文书籍的刊行相当谨严,除需三名教士‘仝订’外,还必须获得在华教区值会会长的准许,而文字的校正和润饰工作,对教理类的书籍而言,尤其兹事体大,应不太可能让一位教外人士参与,故学濂很可能在《天学略义》于崇祯十五年刊行之前即已入教”。(注:黄一农:《忠孝牌坊与十字架:魏学濂其人其事考》,《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16页。)

朱宗元还同李祖白、何世贞一起校订了贾宜睦的《提正编》。李祖白,生年不详,1665年因“杨光先教案”,连同其他4位钦天监的中国官员宋可成、宋发、朱光显、刘有泰被斩首处决。李祖白是明清之际的天文学家、天主教徒,受教于汤若望,1626年,由汤若望口述,李祖白笔录而成的《远镜说》,介绍伽利略制作望远镜的方法,成为中国首本介绍欧洲光学知识的专著。何世贞,字公介,常熟人,诸生,生卒年不详,周萍萍根据贾宜睦《提正编》刊行年份,推断何氏应该在顺治十六年(1659)前就已是天主教徒,传教士罗雅谷《哀矜行诠自叙》中说,依天主教教规,“凡译经典诸书必三次看详,方允付梓”,因此朱宗元、李祖白和何世贞3人共同校对《提正编》,史载贾宜睦是在1640年后到达常熟传教的,“其时,何世贞可能与神父有了交往并领洗入教”。(注:周萍萍:《十七、十八世纪天主教在江南的传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99-200页。)

孟儒望《天学四镜》是由朱宗元与其他中国天主教徒共同校订的,这些人物的姓名全都出现在书中,“耶稣会士孟儒望著,值会艾儒略准,同会阳玛诺、梅高、贾宜睦(俱西洋人),朱宗元、水荣褒、张谙当、朱弼元(俱鄞县),张能信、钱廷焕、冯文鳞、张綮嘉、钱玄爽(俱慈溪)同校。”(注:孟儒望:《天学四镜》,钟鸣旦编:《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台北方济出版社1996年版,第863-910页。)这些人物估计就是当时宁波地区的主要信徒,他们共9人,鄞县4人,慈溪5人。据龚缨晏先生考证,有7人暂时在史料中查不到,朱弼元大概是朱宗元的两位受洗入教兄弟中的一位。而张能信的生平则有史料记载,他是慈溪人,由朱宗元介绍加入天主教(注:龚缨晏:《明清之际的浙东学人与西学》,《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在当地影响较大。

朱宗元写过《答客问》,张能信校订并作序,落款为“社弟”,他还修改润色过朱氏的《破迷论》。1697年再版的《答客问》中写道:“古越朱宗元维城父条答同学张能信成义父订正”,他是朱宗元的同学,两人交情应该不错。叙文中提到,“庚辰夏,余从冯石沪氏初见此书,石沪得之于钱塘发公氏,发公得之于武林范孔识氏。发公尤尊之甚,契之甚,手录副卷而之楚游。然余党未之知也。其原卷竞相传示,遂失所在。余惋之甚,悔之甚……越二年,朱子随孟先生访我于玟园,而发公氏适自楚返,急出所录副卷于怀中,曰:‘余尊之甚,契之甚,盖卧立与俱矣。’余重述前语,四人相视而笑。又逾年,朱子更为增广数十条,嘱余订考而题简端焉。”文中提到的“孟先生”,即传教士孟儒望。张能信的叙文中说到“发公氏”,名钱廷焕,字发公,生卒不详,善画梅。孟儒望的《天学四镜》那份参与校正的名单也存录过,上载其为慈溪人,而非张氏所说的“钱塘”,清代徐沁《明画录》载:“钱廷焕,字发公,慈溪人。崇祯间诸生,博学能诗。画梅率意落笔,从枝零干,无不各极其趣”。(注:(清)徐沁:《明画录》卷七,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0页。)钱廷焕应为天主教徒,携《答客问》手录附卷出行在外,可以看出其对天主教的热忱。

四、朱宗元信仰的解析

按照钟鸣旦在《杨廷筠:明末天主教儒者》中对资料的划分,从朱宗元的生平来看,官方资料和民间资料非常匮乏,都无值得记载的重要活动。《康熙鄞县志》只记载其祖父朱莹:“字仲明,万历元年(癸酉)举人,授镇平教谕,丁外艰,补龙泉教谕,隆清河知县,丁内艰,补武陵知县,有政声。迁卫辉同知,转知曹州(今山东莒县),隆工部员外郎,改江南按察会事。去任致仕。孙宗元,举国朝顺治戊子,贤书,博学,善文。”(注:(清)江源泽修、闻性道撰:《康熙鄞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30页。)朱氏算得上仕宦世家,最后提到朱宗元,赞其“贤书、博学、善文”,后考取过举人,亦略知其自幼读书仕途的传统道路,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在朱宗元的生平中,我们注意到受洗入教后贡生中举的事实。该年的乡试中,包括朱宗元共有四位信徒考中(注: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中册),第49页。),这时朱氏入教已有10多年了,看上去其天主教信徒的身份与参加科考并无严重的冲突,考取功名的儒生传统也有其重要性。

朱宗元入教后其生平资料颇有起色,但多集中在传教士著述中,这其中包括记载他们之间交往情况的传教士回忆录、记载教徒入教、教会活动等事宜的具体文本以及向耶稣总会总结的报告,当然还有本土教徒之间关系活动的相关记载等等。受洗入教成为朱宗元人生中的转折大事,他不仅拓展出崭新的人生活动空间,找到了自己人生所处的坐标和意义所在,以及随新的人生体验而来的思想变化。朱宗元受洗回乡后从事传教活动,极力邀请利类思、阳玛诺等人来宁波传教,其母及兄弟3人发展为天主教徒,聚集在周围的教徒多达数十人。除躬亲之“身教”外,他还积极与传教士交游,校订其译著,为其作序,并亲自著述进行“言教”,其撰写的著作多样不一。

刘耘华先生归纳出明末清初中国士人皈依天主教的原因大端有三,一是出于获取天主福佑,以取得科举功名的动机,二是出于了解西方科学及理性知识的动机,三是出于宗教的动机。(注:刘耘华:《诠释的圆环——明末清初传教士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及其本土回应》,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1页。)他认为朱宗元同杨廷筠类似,都有宗教“宿根”,归为第三类动机,但其最终的结论却捉摸不定,“入教人士也具有信徒与儒士的双重身份,而且其实际内涵常常是阳‘天’阴儒,而明末清初一些本土士人皈依天主教,之所以具有深刻的思想价值和文化意义,一个重要原因实在于此”,(注:同上,第356页。)结论用黑体字标出,可见其论断的重要性。“阳‘天’阴儒”似乎可以解释朱宗元入教后还参与各类科举功名考试,甚至希望天主福佑,获取科举功名。这些说法很容易使人怀疑朱宗元的教徒身份,而非真心实意地信仰并追随天主。朱氏受洗入教有较为详细的资料记载,其教徒身份不容怀疑。朱宗元只身前往省城杭州自作主张接受洗礼,并没有跟家人通气,因此才有回到家禀明事后双方的激烈争吵。到杭州的目的虽然没有明确的资料,但无非就是两种:一是专程为入教而去,二是到省城有其他事,出于偶然机会受洗入教。据传教资料记载,朱宗元当即受洗入教的原因有二:一则此前他读过很多天主教书籍,对他来说,书中教义很有道理,体系精确完备;二则上帝的教义才是真理,舍此别无他途可拯救。因此朱宗元有备而去、心追天主的可能性更大。

朱宗元在自叙人生体验和经历时作过受洗入教的解释:“余平生伏念人寿,最远不过百岁。百岁之身,岂非有尽?虽声名籍籍,功业盖世,总一时事,要当寻永久安顿处。又念一点灵明,迥超万物,断无与物同生同尽之理。自然暂谢,神魂永存。更念世间万事,不由人算意者,鬼神司之。然鬼神众矣,亦自有所从受命者。三教百家,参悟有年,颇悉梗概,顾终无真实、确当、了彻、完全之义,使此心可泰然自安者。及目睹天学诸书,始不禁跃然起曰:‘道在是!道在是!向吾意以为然者,而今果然也。向吾求之不得其故者,而今乃得其故也’”。(注:朱宗元:《拯世略说》,第11页。)他受洗入教时才二十多岁,这点与“三柱石”的情况略有不同。“三柱石”在受洗入教时都具有一定年岁,人生颇多经历,再加上与传教士的多年交往,最终才接受天主教,具有很长的时间性与渐进性,显示出更多理性思考和矛盾斗争的结果。徐光启和李之藻入教多与崇尚西方科学技术有关,而杨廷筠虽说有天主教“宿根”,但有过与佛亲近的经历。而朱宗元之所以表现出不同,这当然得益于天主教传播的深入和扩展,这使其从年轻时就开始接触天主教书籍,加上朱氏早年又聪慧,积极思考人生安顿的终极问题,其遍览三教百家,无奈均不明彻真当,而“目睹天学诸书”方使“心泰然自安”,于是跑到省城受洗入教。朱宗元在此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三,一是感叹人生之短暂,希望获得永恒,而“声名籍籍,功业盖世”也不及心灵的永久安顿。二是作为灵明的人类,比起其他物类,更应该追求永恒。三是世间万事,人生百态都充满了偶然性,对于偶然性的恐惧更让人类对神明多了份敬畏,但鬼神众多,该有一个总领诸神而使命于人类。朱氏自己遍览群书,惟独天学可以解释圆满,达到上述要求。朱宗元的宗教式体验超过“三柱石”时期天主教儒者科学和理性的信仰而成为一种别样的宗教情怀,它面向并加以思考的是人生的终极问题。

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朱宗元只是一个特例,不具有普遍性,但笔者仍认为,“阳‘天’阴儒”论虽然承认宗教“宿根”的存在,但站在儒耶二元对立的角度割裂问题,陷入到动机论的单一化的主观判断中,用其文化身份决定思想,从而难以真心服膺另一种文化,确实文化制约着个体的生存,但人也有对文化体制的疏离性和反抗性。文化有其多样性,它不是抽象的、固定的和形而上的,它依托于人类历史而表现其鲜活性,随着个体的生存体验而表现出差异性。文化只是触媒器,开启个体的生命价值和人生要义的思考,但最终是否依托于此而生存,还有耐于个体的人生体验及其思考。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文化个体的存在者都是开放性的,超越文化地理的,扎根于现实社会的,具有历史时空性,他们有着自己的兴趣与爱好、社会家庭关系、所从事的工作以及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换言之,入教儒士是深处社会与文化交织关系的存在体,我们必须进入这些跨文化群体的处境化生存,包括他们的生活、交往、组织方式与文化价值观念等,但它们不能只群聚在民族文化认同的范围内。因此,对于朱宗元来说,与其给予一种本质的、简化的判断,还不如将其现世生活和文化诠释等种种关系之间的复杂性呈现出来。实质上,这些跨文化的入教儒士依据的是对自身处境的文化诠释的某种理想,文化身份是由文化理想决定的,人生也可以看作是其文化理想的实现过程,其中所包含的原则被贯彻到社会生活与文化实践中去,而这种理想所呈现出来的不同文化的交织及其复杂的创生状况,则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的研究和分析。

第三节 儒学语境中的天主教思想

一、天儒会通——以同述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