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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的那本书,妃格念尔的《回忆录》我拿给佩珠去看了。前几天忘记告诉你,”一天方亚丹来看吴仁民的时候这样对他说。

“她不见得就了解罢,”吴仁民随便应了一句,态度很冷淡,依旧在抽他的纸烟。

“为什么不了解呢?那真是一本好书,我读了,我的眼泪也流在那上面了,”方亚丹热情地说,两只眼睛光闪闪的。

“这样容易流眼泪,你们的眼泪太多了。”吴仁民冷淡地说,其实这冷淡只是表面的,他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们除了眼泪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流。”

“你只会说空话,正和妃格念尔叙述的她读过的一首长诗里面的英雄一样,”方亚丹气愤地说。“到处散布雄辩的话语,然而只限于空谈,决不曾做过一件实在的事。话语纵然说得激烈,终于是话语。”

“是的,你们连激烈的话语也不敢说,”吴仁民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住了口,因为他忽然记忆起了陈真的话,原来当初陈真把这本书送他的时候陈真曾经对他说过:“我已经把它读过了四遍,我每读一遍总要流不少的眼泪。我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软弱了。”于是他忘记自己地高声接下去说:“我们太软弱了。”他又改变了语调说:“我们都是说空话的,无论是到外国去,或者留在国内,我们都是一样地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而且说空话。陈真也许是对的,我们太软弱了。在那样的一个女性的面前我们的确都应该流泪。”这声音并不是寻常的赞叹的声音,这里面荡漾着渴望,愤怒和悔恨。

方亚丹起先并不说话,他被吴仁民的话语感动了,然而在他与吴仁民之间究竟隔了一些栅栏,两样差异的性格是不能够达到完全的相互了解,不仅是因了年龄的相差。方亚丹的经验比较是少些,他是更乐观些;和每个新加入到社会运动里面的青年一样,他没有什么创伤,他只顾看前面,决不曾想到回顾上面去。

“仁民,你近来太激动了,同时也可以说是太伤感了,”方亚丹诚恳地劝慰说。“像这样下去,我恐怕你会变成一个罗亭式的人物。难道你的思想上起了动摇吗?不然你为什么这样烦燥?”他说到最后想把话收住,但已经来不及了,因此他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怀疑这比较老一点的同志。他很想再说几句话补正他的前言,可是吴仁民已经接口说下去了。

“你不了解我,亚丹,你还不了解我。思想上起动摇,那决不会的!这伤感,这烦燥,是对于某一部分同志的反感,同时也正是一种新的生活的酝酿。是的,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把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以后至少也得做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人,不再在书堆里或者外国名词中间绕圈子。也许我的旧习惯太深了,很难摆脱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我总要努力挣扎,结果如何你将来看着罢。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让他彻底灭亡,我不愿意再在矛盾中间过活。而且我劝你,以后不要过于迷信剑虹,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仁民,我总觉得你有些成见,你为什么故意和他作对呢?他在中国的确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坚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许多青年那样相信他,甚至把他当作父亲一般地看待?你看,这样大的感化力量!”

“是的,这样大的感化力量!却不能够感化自己的女儿,”吴仁民冷笑地说。

“这又是你的成见了,”方亚丹半笑半气地说。“佩珠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可爱的女子,思想似乎也不错。她对于你又有过什么恶感呢?你这样不满意她!”

“一个很好的女子!我只记得陈真的话: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陈真常说的三女性中,两个已经有了归宿,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且看她的结局又如何。”吴仁民说罢,又冷笑起来。

这时候,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李佩珠却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一把藤椅上热心地读着一个寒冷的国度里的革命的女性的自传,那一本使得许多人流泪的《回忆录》。她已经接连地读了几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够读得很快,但她却并不因此减少一点兴趣,至少她懂得大意,并且陈真在重要的地方还附了译文。那一本十六开本的大书里面的每一个字,即使是不认得的,也都像一点火星似的把她的血点燃了。她的心开始发热起来,额上冒着汗珠,脸红着,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全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一般。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不过她觉得有一种含糊的渴望在身体内呼唤她,这种渴望是她从前不曾意识到的。

在她的手里躺着那一本神奇的书,她从来不曾读到过这样神奇的书。从这书里面一个异邦的女孩站起来,在她的面前发育生长,长成一个伟大的人格,抛弃了富裕的家庭,离异了资产阶级的丈夫,到民间去,把从瑞士学来的医学知识用来救济贫寒的乡村的农民,经历过了种种的革命阶段变成了一个使沙皇颤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妇人”,一个指挥革命运动的最伟大的领袖,一代青年的指路的明灯,于是在黑暗的牢狱里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后,生命来叩门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间,重回到社会运动里来。这是何等样的崇高的精神,坚决的性格与信仰,人格的吸引力!

这一切并不是李佩珠所能够完全了解的。这种生活方式和她的离得太远了。虽然以前从父亲那里她也曾听到过关于这种生活方式的话,但她只有一点很含糊的概念。如今它是具体地显现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于诱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够达到而且也没有野心达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啊!

一段话鼓动了她的全个心灵,这一段话是被陈真用铅笔画了出来而且附了译文在旁边:“有一夜我从梦中醒起来。这是夏天,人人都睡了,不过我们的两个亲戚还坐在洋台上闲谈。……她们在谈论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亚,说:‘利狄亚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妇人;她会是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却只是一个美丽的木偶。她倒很像那个挂在她的房里的好看的红灯笼。在向外的一面是很好看的,但在靠着墙壁的一面都是空的。’我把头埋在枕上,伤心地哭着。这时候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问我自己怎样才做一个好人。”

这一段话不仅指示出来一个美丽的木偶居然会变为崇高伟大的精神,因而给了她一线的希望;不仅因了陈真的那些似乎还在跳跃的细小的字迹使她确信这一段话曾经怎样地影响过那一个她所敬爱的人,是的,虽然她不很了解他,但是她因了父亲称赞他的缘故,她也多少敬爱他,尤其是在他死后。这一段话同时还使她记忆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过去十九年的岁月又连续地浮现在她的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