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病室(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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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六月一日(星期四)(2)

“我要买鸡蛋,”第六床似乎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恨意,他只顾自己说,他的右手正伸在枕头下面摸索他的钞票。

“刚才走过你面前,你连屁也不放一个。走过了你倒要买东西啦,我又不是你公馆里的听差,”老郑咕噜着。他并不理睬第六床,却端着木盘,从第八床床脚边的过道,到对面的一部分去了。

老郑去远了。第六床的右手抓着几张钞票,压在被上。他呆了似地望着老郑的背影,半晌才吐出一声“啊哟!”接着是一声叹息!他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更朝上竖了。“何必这样欺负人!”他用了一种古怪的声音低低说。我害怕多看他这样的神气。

“他们那种人只晓得要钱,你给他一点钱,他就不会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声音接嘴说,说话的人坐在第八号病床上。一块白布(也许是一方手帕)从他下巴一直束到前额,在发际打了一个蝴蝶似的小结,那两只小翅膀高高地翘着。这样一来,他的脸显得丰满多了。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背心,和一件白布的衬衫。

“给钱也要到出院时候,这里又不是旅馆客栈,”第六床咕噜着说。

“现在不比从前了,生活这样高,天天在涨,哪个人不要钱,”第八床的病人接嘴说。第八床和第三床排在一根直线上(在我的眼睛看来,它们算是横放的),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位,两张直放的病床占据了这地位的一大半,那就是第十一床,和十二床。十一床的床头靠近第九床的床脚,十二床的床头邻近第二床的床脚。

“老沈,你又在讲什么?讲个笑话吧?”第三床带笑打岔道。

“现在不好讲笑话,小姐要干涉的,”第八床笑答道。“我在讲医院。就说住院吧,从前在南京上海,只要搬进医院,你身上不用带一毛钱。现在连胶布都要自己去买来。没有胶布你休想换药。再说:你缴了一笔住院费,不等你出院,过两天钱扣得差不多啦,入院处的彭先生就会跑来像讨债一样逼着你要钱。简直跟客栈一样……”

“少讲点话好不好。你们病轻的人不在乎,人家现在要休息。第四床今天才开过刀,”胡小姐突然走过来抱怨似地插嘴说,不过她脸上仍旧现着温和的表情。

“好,老沈,不要讲了。免得惹起胡小姐生气,”第三床嬉笑地说。

“今天让胡小姐刮了胡子啦,”第八床笑答道。他又转向胡小姐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好,你怎么也学起袁小姐那个样子来!你本来是个好人。”

“你快不要乱说。人家袁小姐也是好人,”胡小姐的胖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眉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表示的。他不再作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静寂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矮小精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只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工作衣。他们笑谈着进来。前头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夫。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着,我感到一点宽慰,同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匣子。她比冯大夫矮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好吗?——今天进来了。”

“还好。”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吧?”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开我的铺盖:“让我看一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而且旁边有一位年青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违背大夫的命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接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一直在偷偷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怕,不会痛的,”她用这个来结束她的问话,她转过身向着方柜,在她那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向右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耳朵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脸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有一点点。我不想吃东西。”吐字比较先前清楚,声音还是微弱无力。

“这不要紧。你这两天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点水,吃点流质。”

“我没有枕头睡不好。只想吐。我想睡枕头。”

“今天不行。明天就给你睡枕头。你要是忍不住,请小姐给你打一针;要是晚上还睡不着,你请小姐给你吃点睡药,等会我给小姐关照一声。”

病人听见大夫这番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夫走了。病人又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呻吟。

过了一阵,其实时间相当长久,不过我没有计算时间(我的表停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在这中间我有时闭上眼睛养神,有时又睁开眼,向各处看看;有时又和第六床说一两句话。我不再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相反的,我感到一点安适。

我看见一个年青人从门外走进来。深灰色衣服上黏着油腻,腰间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起来。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饭馆的堂倌。他来这儿做什么?我想道。

“老许,我叫的面为什么不端来?我等了两点钟啦。”第三床大声说。“岂有此理!”

“我实在没有空,老郑又没有说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许走过来,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释道。“我就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现在不要了,要吃饭了。给我炒个菜吧。炒猪肝,”第三床说。

“老许!老许!”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叫他。这个年青的堂倌一面应着,一面转动着脸向各处点点头。他又走到第八床那里。

“炒什么菜?”他笑问第八床。

“炒一盘蛋,”这是回答。

“老高,老高!”一个带沙的粗声在喊。这声音是从第十一床发出来的。这个病人枕头下垫着靠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而且这只是一个头顶。头发剪得很短。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却可以猜想到,这个人有一张圆圆脸和一个结壮的身体。

我不知道谁是老高。老许还在同第八床讲话。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继续在喊。声音里似乎含得有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没有来。他是老许,”第八床带笑地接嘴说。

“老许!老许!”第十一床立刻接着叫起来。

“你要炒菜吗?”老许掉转身,微微埋下头问道。

“我要一碗炸酱面,要快!”带沙的粗声说。

“好,回头我给你送来。”老许答应着。

“老许,给我炒盘榨菜肉丝,”第九床抬起头来说。我看见他一只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垫着一叠纱布。和第十一床一样,他的头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着医院里发给病人穿的宽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还要包饺吗?”老许堆着一脸笑说。

“当然要,”第九床答道。接着又叮嘱一句:“菜要早点送来啊,不要等到饭都冷啰!”

“不会的,”老许答道。这时在对面一角的病床中间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接连喊着“老许!”讲话声自然也没有停过。老许大声应着急匆匆地走过去了。

“真没有办法,简直把这里弄成菜馆了。叫他不要送菜进来,他总不肯听,”汪小姐大声抱怨道,她这时正在条桌前面同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讲话。

“你不准他送菜进来,那吗我们从哪里得到营养?大夫天天叫我们吃好东西。医院又不给我们吃。自己出钱买,你们又不准。哪有这种道理!”第八床咕噜地说,他的声音不高,不会给汪小姐听见。

“老郑,老郑!”第十一床忽然粗声叫起来。

没有人理他。他又叫着。

“哪样?”汪小姐立在原处,抬起头,用清晰的声音问道。

第十一床不回答。只是叫着:“老郑,”这是痛苦的声音。

短小精悍的小姐挺着她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胸部走到十一床跟前,问他:“十一床,你要哪样?”

他含糊地吐出三个字。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那位小姐加重语气再问一句。

病人的回答仍旧是含糊不清的。不过声音倒更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刘小姐,他要大便盆,”第九床取下了左眼上的纱布,坐直身子,替他解释道。

“好的,我给你喊老郑来,”刘小姐说着便挺直身子端起肩头走开了。

我听见她在外面喊老郑。大约叫了四五声。她应该走远了。过了几分钟,她又从外面走进来。她走到第十一床那里,温和地对他说:“老郑不在。他就回来的。你等一下。”

“我不能等,喊他快点来!”病人近乎粗暴地说。

“给你说,老郑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刘小姐板起面孔说。

第十一床不作声了。可是等刘小姐走开了,他却开始低声呻吟起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罢,十一床又大声叫“老郑”。

“十一床,你不要吵。老郑不在,你吵也没有用。人家病重的要休息,要静养,你懂得规矩的,”汪小姐仍旧站在原处,只是把眼光射来,她带着教训的口气嘱咐道。

“小姐啊!快,快!大便盆,快拿来!小姐,做做好事啊!老郑!”十一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他又叫起来,而且声音显得更痛苦了。

“给你说等着老郑回来就拿来。你喊我又有什么用!”汪小姐不耐烦地说。

“老郑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病室里二十几张病床,从没有空过。这么多的病人,靠他招呼。他倒躲起来不做事!”刘小姐接下去抱怨道。

“小姐啊,做做好事啊!做做好事啊!”十一床继续大声呻吟道。

“给你说,叫你不要吵,别人要静养!”刘小姐过来着急地干涉他。

“你也奇怪。你要大便,喊小姐干什么。小姐们又不是给你拿大便盆的。”第八床的老沈笑嬉嬉地插嘴对十一床说,他高兴自己又抓到同小姐们开玩笑的机会了。

刘小姐便不再作声。她只是用责备的眼光瞅了第八床一眼,又回到条桌那面去了。

“其实小姐们拿回把大便盆,又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来看护病人,还摆什么臭架子!”第九床不以为然地自语道。他躺下来,侧着身子,闭上眼睛睡了。我想他是不会睡着的。

十一床的呻吟声还没有停止。我看见他忽然伸出右膀来,挥动一下,又放下了。是一只带红色的光膀子,非常结实,肌肉要蹦出来了。

“好啦,老郑来啦,”胡小姐宽慰地说。老郑从容地走进病室来,手里提着一把铜开水壶。

“老郑,十一床要大便盆,”胡小姐说。

“等我先冲了开水,”老郑短短地答道,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曾起一点变化,或者可以说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那是用纸糊起来的。他说了便走到第一床方木柜前面拿起壶冲开水。

胡小姐不说话了。刘小姐低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可是第十一床这个病人看见了老郑,他又大声叫起来:“老郑,大便盆,快点啦,快点啦!”

老郑只管冲他的开水,并不去理睬第十一床。他默默地走过第二床,第三床,第四床……。一壶冲满了又是一壶。他走到第七床跟前了。第十一床的呻唤声始终没有停止,不过声音轻了些。忽然他动了一下头,好像他想转过脸来看老郑,我看见他的半个脸,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瞥!黑红色,圆圆的,结实的脸。他的头立刻又放平了。他气咻咻地叫着:“快点啦,快点啦!”

我的心被这叫声搅得非常难过。我用手蒙住两耳,用被蒙着头,但是这没有用。我更加不舒服。为什么大家就让他这样叫下去呢?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催促老郑把大便盆拿来呢?为什么医院里容许这种恶意的作弄?我想说话,我的喉咙发痒了。我咳了一声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