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德格尔(4)
海德格尔就此点评了《艺术品的本源》,指点了对天、地、神、人“四元”的讨论(例如在收入《演讲与文章》中的演讲《物》中的讨论)。在本质上需要看到的东西是,在其新的居所中,思想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意识的优先性及其后果——人的优先性。《关于人本主义的信》已经就萨特的一个命题(确切地说,我们存在于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上)说过:“与此不同,从《存在与时间》以来所思考的是,应该说:我们存在于一个其上主要(principalement)有存在的平面上。”这应当在紧接着的工作步骤中得到表明,并且最好从最极端的对立方出发。海德格尔打开马克思的早期文稿,念了下面的话(出自《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所谓彻底(Radikal sein)就是抓住事情(die Sache)[14]的根本(die Wurzel)。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5]德格尔解释说,全部马克思主义都以这个论题为依据。马克思主义把生产设想为:社会之社会性生产(gsellshaftliche Produktion der Gesellshaft)——社会生产其自身——与人作为社会存在体(soziales Wesen)的自身生产。既然马克思主义这么想,它就正是当今之思想,在当今进行统治的就是人的自身生产与社会的自身生产。
我愿断言,或毋宁说我想揣测,海德格尔说道,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
我们实际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是什么通过规定了整个大地的现实而统治着当今呢?是进步强制(Progrssionszwang)。这一进步强制引起了一种生产强制,后者又与一种对不断更新的需求的强制联系在一起。对不断更新的需求的强制具有这样一种性质,一切强制性地方生发着新的东西,同样也直接地已经变老变旧,并被“又一个更加新的东西”挤掉并如此继续下去。在由此而来的强迫之下发生了一些事情,特别是与那种传统之可能性的断裂。曾经存在着的,便不再可能在场了……除非以古旧之物的形态,因此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人们一旦承认,正是人产生了这一切,那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人自身能否在什么时候打破这些强制之统治呢?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学将那当前的现实为了它而进行强迫的东西称为“诸强制”(Zwaenge)。
海德格尔用支架(Ge-stell)[16]一词称呼诸强制的共同之处。支架是集中(Versammlung),是所有安排(Stellen)方式的共同性,这些安排方式将人塞入尺度之中,当前人就是在这个尺度中生—存(eksistiert)的。因此,支架决不是人类狡计的产物;相反,它是形而上学历史的最后形态,这就是说存在之天命的最后形态。在这一天命中,人已经从对象性的时代进入了可订造性(Bestellbarkeit)的时代:在我们未来时代的这种可订造性之中,凭借订造的估价,一切都可以不断地被支取。严格地说,再也没有“对象”了,只有为了每一位消费者的“消费品”,而消费者自己也已经被置于生产与消费的运转之中。
按照马克思,人,每一个人(他自身就是他自己的根本),正是这种生产以及隶属于生产的消费的人。这就是我们现时代的人。
然而,在存在之空明中被理解为此—在、理解为出—离渴求的人与马克思的命题陈述正相对立。那人们能否因此说,对于海德格尔,此—在就是人的根本呢?不。“根本”这个概念是无法表述人与存在的关联的。
我们再回过头来谈一个问题:这个时代的人,把自己理解为一切现实的生产者并照之行动的人,今天感到身陷越来越紧密迫人的“强制”之网的人(从存在历史来看,在强制中表现出来的乃是支架),能否自己产生一种手段,来摆脱“强制”造成的困境呢?
人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他不放弃自己作为生产者的规定性?此外,在当今的现实环境下,这样的放弃可能吗?这种弃绝实际上将意味着什么呢?人也许会进而弃绝进步本身,并且参与对消费和生产的普遍限制。一个简单、直观的例子:在这种弃绝的视野中,“旅游”也许就不再可能了,相反人们会节约一些并待在家里。
然而,在这个时代,还有诸如“在家”、寓所、住处之类的事情吗?不,只有“居住机器”(Wohn-maschine)、都市的稠密地带,简言之,只有工业化的产物,却再也没有家了。
我们讨论的一切问题,海德格尔补充说,将对当今现实产生作用。这个显然具有特别起点的讨论班知道自己面临最终的决定,这个决定将迫使我们承担这一现实。
因为,如果人们注意到,当人们把在哲学上将人规定为意识这种做法与从此—在出发去思想人的尝试对立起来,此时明显发生的是什么的话,那就很清楚,与放弃意识优先性(这种放弃有利于一个新的境地,也就是此—在的境地)相呼应的是,对于人来说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对这个崭新境地有所准备。这也就是,接近这个境地、投身这个境地,在那里重新得到自己的规定性,以便与那不是人者息息相关。
投身到这个境地,这不是由思引起的,正如海德格尔在著作中曾经表明的那样。据那里说,思毋宁总还是按照生产的模式来表象的,如果人们相信能够改变人的居所。
然则让我们小心翼翼地说,思在开始准备这种投身的条件。换言之,海德格尔说,思使人首先准备去呼应这种投身之可能性。
三、1973年9月8日
今天(1973年9月8日,星期六)的讨论会是从阅读纪要开始的。首先海德格尔希望对昨天的工作作点补充。至少要对关于“强制”所说的东西作补充,在德语里,名词“强制”(Zwang)属于动词“强制”(zwingen),后者意为迫使、施加强力。
海德格尔强调说,这个社会学的或者人类学的习语尽管有无可置疑的分析成就(这个习语使得这些成就得以可能),却让“强制”概念本身在其存在论性质方面得不到规定。
强制的存在论规定,海德格尔继续说,我现在在支架中发现了。支架(Ge-stell)是什么?从严格的语言科学观点来看,它至少有以下的含义:
前缀Ge-说的是所有安排方式的集中、统一与集聚。我们想更切近地探讨一下安排(Stellen)。海德格尔说,此间安排的意思是迫使(Herausfordern)[17]。与此相应可以说,“就其能量安排自然界”。或者:自然界被迫供应其能量。其含义为督促(Anhaltens)某物,在那里被督促的东西,同时也被迫接受了某种形态、扮演一个角色,通过这样的角色,被督促的东西(它将被限制在这个角色上)便在这样的一个特定形态中出现了。被督促着供应能量的自然界,将来就会作为“能量库”出现。
然而,海德格尔继续补充说,一旦自然界被安排供应能量,同时人也就被安排去对付与回应这种被生产的能量……甚至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可以说:对自然界的迫使越严重,人自身遭受的迫使也就越严重。例如,变成供能者的煤引起了石油的发现,而这又导致了原子能的运用。总有一天,原子能也会被换掉的。
回到那个基本词支架:这个词的形式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此外应该注意到,并且对一切歧义性都应该指出的是,按照海德格尔所讨论的用法,它决不可能指谓一种单纯的东西。
这个词的构造是有特点的[18],德语有些拥有同样特点的词。雅各布·格林那里有个词:Geschueh,由鞋(Schuh)一词构造而来,表示“使穿鞋”(Beshchung)、“鞋制品”(Schuwerk)、“鞋袜”(Fussbekleidung)等。
在《希腊文化史》一著中,雅各布·布克哈特在谈到雅典人时指出,他们尤其受制于Geruehm的力量,这个词由“荣誉”(Ruehm)构造而来。因之,Geruehm的意思就是与“荣誉”相关的一切。
在表示巴勒莫街头的干草堆(Strohhaufen)时,在歌德那里可以发现Gestroede一词。因此,在“对所有安排的集中”这个意义上的支架一词在语言上是完全可能的。
这里插进来说明了对象概念。因为经院哲学的客体(objectum)一词是对希腊词antikeimenon(对立着的)的翻译。那么好像希腊语里也有对象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翻译其实是没有看到本质性的区别。Antikeimenon一词由之而来的那个动词keisthai(安处)的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由自身便已在(von sich ausschon vorliegen)。而对象的特征却是,由表象将它保持在对方。Antikeimenon由自身便已持立,也就是由自身便已在(vorliegen)。在希腊的经验中并无表象在设定存在者时起作用。存在者存在(sei),这一点希腊人是从physis(自然)出发来考虑的……亚里士多德从poiesis(作)出发将这个词解释为带入可敞开性之中(Hervorbringen in die Offenbarkeit)。希腊概念“作”(Poiesis)必须与近代概念生产(Produktion)区别开来,后者的意思是,在可用性中的制造(Herstellenin die Verfuegbarkeit)。
第二个补充涉及马克思。
昨天考虑的命题“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情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并非政治命题,海德格尔说,而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放到费尔巴哈所作的对黑格尔形而上学的颠倒这个境域中,就可以把这个命题看得很清楚。可以用如下方式进行观察:对于黑格尔来说,知识的事情是处于其辩证生成中的绝对。通过把人而非绝对做成知识的事情,费尔巴哈颠倒了黑格尔。在我们所引用的这个命题三行之后,可以在马克思的文本里读到如下的句子(这与费尔巴哈式批判的意义完全一样):“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
我对马克思的解释,海德格尔说道,并非政治的。这个解释向着存在而思,向着存在送出自己的方式而思。从这个观点和角度来看,我可以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
这一命题的意思无非是:在那个明确说明“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学说中得到了最终论证和确认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对于人不(nihil)再存在。
政治地理解马克思的这个命题,就意味着把政治变成一种自身生产的方式……这与马克思的思想是完全符合的。然而,如何以另一种方式来解读这个命题,它如何被解读为形而上学命题呢?在这里应当注意到一种惊人的跳跃,由于这个跳跃,马克思忽视了一个缺少的环节。这个命题事实上说的是什么呢?
“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情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海德格尔看到,这里缺少一个(使得从第一思想到第二思想的转移得以可能的)中间思想。这个思想就是,人就是那个所关涉到的事情。对于马克思来说,一开始就确定的是,人,并且只有人(而并无别的)才是那个事情。这是从哪里得到确定的?以什么方式被确定的?凭什么权利被确定的?被哪种权威确定的?
人们只能通过追溯形而上学的历史来回答这些问题。因此,肯定要把马克思的这个命题理解为形而上学命题。
(丁耘 摘译)
[1]选自《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
[2]选自《哲学译丛》,2001(3)。
[3]海德格尔强调说:“如果没有黑格尔,马克思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
[4]亚里士多德:《物理学》Gl,210a10~11。
[5]赖蒙德·施米特本:《纯粹理性批判》,241页,汉堡,1956。
[6]这个词是将Bewusstsein(意识)一词改写得到的,以便突出其与sein(存在)的关联,姑译作“识在”。——译注
[7]这个词的字面直译是那—此—向着那个—敞开的—悠远—而在,几乎不是汉语。因此姑译作“此玄远之在”。——译注
[8]Vergegenwaertigung,上文有的地方译作“使—当前化”。——译注
[9]勒内·沙尔(Rene Char),法国诗人。布斯克拉兹是他的居所。——译注
[10]这里涉及的“图像”、“回想”、“再现”等问题,尤其与胡塞尔的一些学说有关,参见《胡塞尔全集》的第25卷《想象、图像意识、回想——论直观再现之现象学》。——译注
[11]此即上文所谓被近代科学理解为“位移”的希腊词phora。——译注
[12]关于此处的“思”与“哲学”的关系,参见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一文。——译注
[13]《向着思的事情》,81~90页,1969。
[14]我们不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那样将这个词译为“事物”,其理由可参见下文海德格尔的解释。——译注
[15]克罗那版,216页,1968。
[16]又译“托架”、“座架”。关于这个词,可以参见海德格尔的演讲《对技术的追问》。——译注
[17]这个词的德文原意是“挑战”,字面的意思也有“索取”的含义。——译注
[18]德语中的前缀Ge-有集合、相关、所属动词行为的结果、所属动词本身的行为等丰富含义。加上前缀使词的含义更加丰富这个特征,在汉语中是没有的。相反,汉字的含义比由之而来的词更加丰富。因此以下例子涉及的词,我们均不翻译。——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