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催生“超人”的教育目的观(2)
与卢梭和柏拉图一样,尼采也在将人分为末等人、高人、新的高贵者(即超人)等三种类型的基础上,提出其催生“超人”的教育目的。在尼采看来,人类其实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种种上升和下降的生命过程组成的,它具有无法分解的、典型的多样性特征。他划分人类的标准是人的权力意志的丰富性,用他的话来讲,“我是根据其意志的权力和丰富性的量来估价人的:而不是根据其意志的削弱和消解”。在尼采那里,权力量的大小决定了一个人等级的高低。
(一)末等人
在尼采关于人的类型的价值序列中,位于最底层的、“最该轻蔑的人”,就是他所谓的“末等人”。在他眼里,末等人是一群没有牧人的羊群,是没有棱角的沙子,是令人生厌的螃蟹和受人践踏的蠕虫。
1.让人生厌的螃蟹
尼采所谓的末等人其实就是没有进取心、没有独立性的庸众。在他看来,末等人为数众多,貌似色厉内荏的螃蟹。螃蟹平时横行霸道,一旦有人碰碰它们,它们就立刻后退,躲了起来。尼采对于这些像螃蟹一般的末等人极为蔑视,毫无同情之心。
对这些人我少有同情。我把它们当作螃蟹。因为首先,如果有人碰一碰它们,它们就躲起来;然后——它们就后退了。
除了将末等人比作螃蟹之外,尼采也时常将他们比作“蠕虫”。在谈到末等人时,他有时会以“那条著名的蠕虫”来指称它们。在他看来,末等人像蠕虫一样不时地受到践踏,于是,它们很快就会学乖起来,将身子紧紧地团缩起来,以减少再次受到践踏的几率。因此,末等人寿命最长。他有时还将末等人比作“沙子”,一些小小的、圆圆的、没有棱角的沙子,踩在脚下给人一种柔软和舒服的感觉。
2.没有牧人的羊群
尼采认为,末等人是一群没有牧人的牛羊,是否定等级秩序的中间人物。从弱者的心态出发,末等人坚决主张上帝面前一律平等,坚持认为人人都想要平等,人人都平等。他们既反对贫穷,也反对富有,因为无论是贫还是富都让他们难以忍受;他们既不想统治别人,也不想服从他人,因为无论是统治还是服从都让他们不好受。
“你们众位高人”——群氓这样眨眨眼睛——“没有什么高人,我们大家一律平等,人就是人,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律平等!”
在上帝面前!——可是现在这位上帝死掉了。但在群氓面前,我们不愿平等。你们众位高人,离开市场而去吧!
末等人是没有牧人的羊群,他们敌视特殊者、特立独行者,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高等人,大家一律平等,并恨不得将富有者和统治者送入疯人院。末等人主张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然而,尼采宣布上帝已经死了,因此高等人不应与群氓平等,应该远离群氓充斥的市井场所。
(二)高人
高人(也称高等人)是尼采的一个新造语,它跟超人、末等人相对应。什么是高人?高人也就是比普通人高一些的人。尼采认为,高人不是什么专门人物,而是指那些有闲暇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高人具有非凡的天赋,努力向上攀高,他们富有且热爱工作,但最终却陷于绝望。
1.高人比普通人高一些
尼采习惯称末等人为“群畜”,称高人为“牧人”。牧人是畜群的引领者,是“伟大的庸人”。两相比较,当然是牧人要高于群畜,高人要高于末等人。高人不同于末等人,高人并不安于现状,而是在努力攀登,试图提升自己。但是,高人的攀登只是为了走在末等人的前面充当一名牧人。这就使得他们的攀登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和依附性,他们是为了满足庸众迫切需要牧人引领的要求,而向上攀登,走在前面的。
尼采认为人们当官(即“做牧人”)的意图不同:有的是本来就喜欢当官;有的则是本来并不喜欢当官,之所以当官是因为不愿被他人领导,尤其是不愿被那些不如自己的人领导。然而,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他们因当官而迷失了自我,尼采都称之为“拉车的动物”。
凡人们得不到的东西,人们不应苛求自己。人们得问一问自己:是想走在前面呢?还是想为自己而行进?在前一种情形下,人们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位牧人,这是庸众的迫切要求。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必须能够另一番作为——能够自发地为自己而行进,必须能够另辟蹊径。在这两种情形中,人们都必须做到与众不同;而人们能够做到其中一件事,就不应想望另一件了。
在尼采看来,走在庸众前面充当牧人(即“做牧人”)与自发地为自己而行进(即“做自己”)尽管都必须与众不同,但却是两种性质迥然不同的作为,两者不可得兼。试图在“做牧人”的同时保持独立性,或者试图在“做自己”的同时当好牧人,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做牧人”是在充当领头羊,是将自己依附于庸众,自己的价值要通过庸众来体现。“做自己”则需要另辟蹊径,做一个特立独行者,不依附于任何事物,不背负任何包袱,自觉自发地为自己而向上攀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尼采认为高人还不够高、不够强大。
2.高人还不够高、不够强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中,尼采根据自由支配时间的能力把人分为两种:奴隶和自由人。他认为,那些能把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留给自己自由支配的就是自由人,否则,就是奴隶。按照这一标准,作为牧人的高人们时时刻刻都在为他人操劳,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不能由自己自由支配,因此,无论多么的位高权重、富甲一方或者学识渊博,他们依然都是不自由的,是奴隶。
所有人都会分裂为奴隶和自由人,古今皆然;谁不把一天的三分之二留给自己,谁就是奴隶,无论他想成为怎样的人,成为政治家、商人也好,成为官员、学者也罢,只要这样就都是奴隶。
当然,奴隶和自由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层级区分,而是易变的、浮动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分裂为奴隶和自由人。自由人可以因丧失自由而成为奴隶,奴隶也可以因获得自由而成为自由人。
尼采认为,高人虽然在攀登,并走在前面,但由于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独立自发地行走,他们的价值还具有很强的依赖性,要以外在之物为标准进行衡量,因此,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高度,没有足够的强大,他们还具有较强的奴性,是一个“靠病弱的脚站立的人”。
“确实,你们可能全都是高人”,查拉图斯特拉继续说道,“可是对我来说——你们都是不够高、不够强。……
即使你们都是我的下属,但还不是我的右手。因为一个靠病弱的脚站立的人,像你们这样,不管他知道或是佯装不知道,他特别想受到照顾。
可是我对我的手臂和脚并不照顾,我对我的战士们并不照顾,你们怎么能适宜于我的战斗呢?”
看来,高人还不能成为尼采的左膀右臂,因为他们是不能独立行走的人,他们本身还要依附于他人,还需要别人的照顾。能成为尼采的手臂和腿脚,成为他的战士,成为适宜于他的战斗的人,只能是新的高贵者,是超人。
(三)新的高贵者
在尼采看来,尽管高人比末等人高些,但也还不够高、不够强,因此他要求他的弟子们要做比高人还要高的人,即所谓“新的高贵者”。那么,什么样的人是新的高贵者呢?新的高贵者与旧的高贵者又有何区别呢?新的高贵者就是具有超越自己不断前进的意志和健步的超人。新的高贵者与旧的高贵者的主要区别在于:旧的高贵者取决于门庭和出身,即尼采所谓的“来处”;而新的高贵者取决于自我的超越,即尼采所谓的“去处”。
哦,我的弟兄们,需要有一种新的高贵者……我要任你们、指点你们做新的高贵者……
今后,使你们获得荣誉的,不是由于你们从何处来,而是由于你们往何处去!想要超越你们自己前进的你们的意志和健步——将成为你们的新的荣誉!
尼采认为,真正的思想家就是新的高贵者中的一员。但是,尼采所谓的思想家必须首先是一个自由的人。他认为,作为一个思想家至少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不从事爱好、不会客、不阅读的情况下度过的;倘若不能做到这点,就不能成为思想家。他认为,真正的思想家是开路人,而不是问路人。“我不愿意经常向人问路——这跟我的趣味背道而驰!我情愿去问道路本身而进行探路。……因为道路——本来是没有的!”
这里,我们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鲁迅先生的这句话是否受到了尼采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鲁迅是我国较早接触和研究尼采的人物之一。1907年,鲁迅在《文化偏至论》就曾高度评价尼采“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更为重要的是,鲁迅最早用文言文翻译过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部分,当时译为《察罗堵斯德罗序言》。后来,他又用白话文将其译为《察拉斯忒拉的序言》,刊载于1920年6月的《新潮》杂志上。
在尼采那里,作为新的高贵者的“超人”是最高类型的人。教人做超人,是尼采教育思想的根本目的之所在。
我在此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应当在众生序列中取代人类;而是:人们应当培育、应当意愿人的何种类型,作为具有更高价值、更有生命尊严的、更确信未来的类型。
由此可见,尼采将催生超人作为自己教育的根本目的,并非提出一个“以何者取代人类?”的问题,而是提出一个“应当选择、意愿、培育何种具有更高的价值的人?”的问题。在尼采看来,并不像进化论者所认为的那样,人类将必然呈现出一种向更善、更强、更高方向发展的趋势。相反,十九世纪的欧洲人在价值方面要远远低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人类的发展绝对不具有提高、上升、强化方面的某种必然性。尽管在地球上不同地点和不同文化里,曾经出现过一些持续成功的个案,但是,相对于整个人类而言的一种“超人”的出现只是一种偶然和好运气。因此,尼采认为,将催生超人作为教育的根本目的,是教育的神圣使命。
三、超人教育目的基本含义
与基督教将理想的人置于天堂的做法刚好相反,尼采认为,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超人集善恶于一身,是从人的乌云中发出的闪电,是对人的一种克服和超越。
(一)超人是大地的意思
众所周知,基督教向往天堂轻视俗世,它的教义劝人超脱尘世,升入天堂。基督教向往灵魂轻视肉体,它的教义主张灵魂超度,以摆脱肉体的桎梏。尼采认为,教人摆脱肉体和大地者,是对肉体和大地的亵渎者,也是蔑视生命者,行将死灭者。他们残酷地虐待肉体,而他们的灵魂比肉体更加丑陋、消瘦、饥饿,大地对他们已经感到厌烦。
在尼采看来,基督教完全颠倒了价值序列,而他要将已经颠倒了的价值再重新颠倒过来。他认为,超人不是向往天堂的人,而是忠于大地的人。向往天堂的人是孱弱者和贫乏者,是现实的逃避者。他们因不满而怨恨、亵渎和逃避现实和大地,希望在天堂里能够得到那些在现实世界中、在大地上得不到的东西。因此,他们所标榜的幸福和道德乃是一种对灵魂的贫乏、不洁和可怜的安逸的追求,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也是一种建立在怨恨基础上的罪恶贪心。
瞧,我是教你们做超人。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你们的意志要这样说:让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吧!
我恳求你们,我的弟兄们,忠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跟你们侈谈超脱尘世的希望的人!他们是调制毒药者,不管他们有意或无意。
与基督教教义相反,尼采主张大地比天堂更加真实,肉体比灵魂更为实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指出,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是从大地里成长起来的。换句话说,超人是敢于肯定生存本身的人,是敢于正视现实的人。
尼采极为蔑视那些蔑视大地和人世,而又赖在大地和人世上不走的人。在他眼里,这种人是最为胆怯的人。他希望并愿意帮助这些厌烦大地的人们赶快离开人世。更为勇敢的人是那种如果自己不喜欢一个地方,就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的人。当然,最为勇敢的人应该是那个勇于在充满污垢和罪恶的地方坚定地住下来,勇敢面对生活,不断自我超越的人。
在尼采看来,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流,人的身上存在一些丑陋的东西,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蔑视生命,毒害自己。相反,我们应该敢于正视自己,敢于肯定生存,并不断实现自我超越、自我提升。用尼采的话说,“要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致污浊,人必须是大海”。因此,超人也是大海,他能将人的极大的轻蔑包容和消解。
(二)超人是自我超越的人
超人是对人的超越,但实现这种超越要靠人自身的力量。在人的成长和教育方面,尼采反对环境决定论。他引用法国思想家邦雅曼·贡斯当的话说:“环境算不了什么,性格才是一切”。事实上,人能够通过主动搬迁或被迫逃离等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但是,人挪得了地方却改变不了自己。超越自己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而不能依赖环境或其他任何外力。
1.人是桥梁、过渡和没落
在尼采看来,人是一个根联结动物和超人的绳索,人的价值就在于情愿为准备超人而没落,甘愿做一个走向超人的过渡者。
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
走过去是危险的,在当中是危险的,回头看是危险的,颤栗而停步是危险的。
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