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圣人”初长成(3)
但这种理解绝非朱熹的本意。他的弟子曾经当场发问:“以吃饭为例,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呢?”他回答道:“吃饭固然是‘天理’,但如果要求吃到美味的食物,就是‘人欲’了。”这样看来,在他的理解里,“人欲”指的是过分的不合理欲望,“人欲”未必是贪欲,但贪欲绝对是“人欲”,所谓的“灭人欲”,就是消灭这些不合理的欲望。人们对此有误解,是由将他的这一主张单独摘出而引发的。在哲学领域,类似误解很常见,只有了解了朱熹的整个思想体系,才能避免这样的误解。
由此可见,在朱熹的理解里,“天理”和“人欲”是对立的,要“存”一个,必须“灭”另一个。王阳明对此有不同的理解。首先,他没有将“天理”和“人欲”对立起来;其次,他也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他认为“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知”和“行”都产生于心,因此要“知行统一”。对“天理”和“人欲”看法的分歧,是朱、王二人的主要分歧之一。如果将朱、王二人的观点稍加融合,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就可以这样理解:在为人处世时,不能只考虑个人的意愿(个人意愿通常是自私的和贪婪的),应该遵循良心的指引,做到“存天理”,进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事实表明,做到“天人合一”是很不容易的,就连得到他们言传身教的弟子们都做不到,其他人又怎么能做到呢?不论是朱熹的弟子,还是王阳明的弟子,在思想境界上必定比不上老师,学习的动力可能是功利的,或者想要有所作为,或者想要扬名立万,总之无法达到“从心所欲”和“无所不能”。不过,达不到如此高深的境界也没关系,因为即使只掌握了一些皮毛,同样其利无穷。这正是朱熹、王阳明都强调“人人皆可为圣”的原因。
俗话说,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同样,做一件遵循“天理”的事情不难,难的是一直做这样的事情,需要克服“人欲”,坚持不懈地磨砺自己。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至于怎样能成为圣人,朱熹的看法令人泄气,他说“做圣人千难万难”,之所以很难,是因为圣人是神不是人。但是,难做并不意味着完全做不到,有圣人之心,就能做成圣人。所谓“圣人之心”,就是孔孟之道,就是孔子、孟子挂在嘴边的“仁”。孔子指出,“孝”是“仁”之本,想要做到“仁”,首先要做到“孝”。如此说来,成为圣人似乎是有办法的,的确是人人都能成为圣人。
五、畅游诗赋之间
在二十六岁之前,王阳明参加了两次会试,结果两次都落榜了,没有考中进士。尽管他对是否能考中进士并不在意,但是接连两次的落榜,对他的心情还是有些影响的。再加上“格竹”的失败,他不仅对“格物致知”学说产生了质疑,自己始终坚持的“学为圣人”的理想也有了动摇。最终,他决定暂时放弃这个理想。心态改变以后,因为“格竹”引发的身体疾病也慢慢好起来了。他觉得不能闲着,得做些什么。于是,他对吟诗作对产生了兴趣,整天沉浸在词赋当中。
明朝时期很流行一个非官方的民间组织,称作“诗社”,是由一群爱好诗词的文人自发创立的组织。尽管诗社是民间组织,但是成员中的朝廷官员也不少。诗社对明朝的政治影响很大,多年以后,兴起了一个叫“东林党”的文人组织,搅得大明朝廷不得安生,连内阁成员都不敢招惹他们。王伦在世时,也组织和参与过一个诗社,给王阳明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于是,他决定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诗社。
在第二次会试落榜后,王阳明回到浙江余姚,马上召集诗友,在龙泉山南麓的龙泉寺组织了一个诗社。龙泉寺是父亲王华曾经读书的地方,王阳明在这里留下过一首小诗:
我爱龙泉寺,山僧颇疏野。
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
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
(《忆龙泉山》)
王阳明的“龙泉诗社”是纯粹的文学团体,没有参与政治,也没有针砭时弊,不过也吸引了一位朝廷官员的加入,这个人就是已经退休了的江西布政使魏瀚。魏瀚是王伦的诗友,又是王华的好友,听说王阳明组织了一个诗社,忍不住诗瘾,也跑来凑热闹,但是每次比诗,都赢不了王阳明。有一次,两人一起登龙山,对弈联诗,每有佳句,总是王阳明先得。他终于服气了,认为自己的确比不过王阳明。
创办龙泉诗社期间,王阳明写了许多诗,但保留下来的不多。在魏瀚看来,王阳明的水平是很高的,他曾经亲口对王阳明说:“你的诗才太高,我是不如你的,应当退避数舍。”当时的王阳明写出了很多佳作。
中丞不解了公事,到处看山复寻寺。
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
三月开花两度来,寺僧倦客门未开。
山灵似嫌俗士驾,溪风拦路吹人回。
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
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
(《重游开先寺戏题壁》)
这是王阳明在龙泉诗社早期时创作的诗作,透露出道家的思想。那时的王阳明,“格竹”失败,以为自己成不了圣贤,思想消极,在不知不觉间向道家靠拢。之后,他的思想又有了新的变化,认为自己不应该放弃成为圣贤的理想,不论是否成功,都要尽力尝试,最起码不应该这样消极。于是,他的诗风也有了转变:
学诗须学古,脱俗去陈言。
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
又如昆仑派,一泄成大川。
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
子才良可进,望汝成圣贤。
学文乃余事,聊云子所偏。
(《赠陈宗鲁》)
明朝建立之初,嗜杀的朱元璋给政治局面蒙上一层严酷的氛围,那段时期,文坛也受到影响,流行的是“台阁体”。到了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政治氛围有所缓解,“台阁体”逐渐减少,新的文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当时,李梦阳、乔宇、汪俊、何景明、祝允明等人,作为年轻派文人的代表,不断对“台阁体”发起冲击。王阳明也提倡读古诗、写古文,成了潮流的先锋。
不过,文学方面取得的造诣,并不能使他彻底放弃成为圣贤的理想,很快,他再次坚定了追求圣贤的念头,拾起了朱熹等理学大师的学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朱熹写的《上光宗皇帝疏》。在这道奏章里,朱熹写了这样一句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他突然领悟了,想起娄谅跟他说过的话,讲的也是这个道理。他进而认为,以前他之所以不得要领,是因为方法错了,没有循序致精。从此以后,他改变了读书的方法。可是,很快又发现了问题,他的“心”和事物的“理”不能联系在一起。他很着急,又没有解决之道,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他又病倒了。在生病期间,他又打起了退堂鼓,认为像自己这么笨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圣贤的。他再次向龙泉诗社靠拢,吟诗作对,消磨人生。就在那段时间,他写就了许多佳作,他的第一篇长赋《太白楼赋》就是那时问世的。
在文学方面,他早年的最高成就并不是《太白楼赋》,而是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的《黄楼夜涛赋》: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摐摐渢渢,汹汹瀜瀜,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曰:“噫嘻异哉!是何声之壮且悲也?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
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为涛声也。夫风水之遭于澒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而其谁倡之乎?其谁和之乎?其谁听之乎?当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间也。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彭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箎,作止疾徐,钟磬祝敔,奏文以始,乱武以居,呶者嗃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客曰:“子瞻之言过矣。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子瞻展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夫孰知其所极兮。”
写作《黄楼夜涛赋》时,他在山东主试乡试,听说当地要重修黄楼,想起了宋代的大文豪苏轼,于是写了这篇赋,在文坛引起不小的轰动。
他再次回归“学为圣贤”的理想,是在创办诗社的六年以后,那时,他在刑部担任主事,白天办理公务,晚上挑灯苦读。抛下龙泉诗社回到北京参加第三次会试时,已是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