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印迹(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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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哥廷根求学(2)

我这次的发誓和希望没有落空,命运允许我坚定了我的信念。我毕生要走的道路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这一条道路一走走了半个多世纪,一直走到现在,而且还要走下去。哥廷根实际上是学习梵文最理想的地方。除了上面说到的城市幽静、风光旖旎之外,哥廷根大学有悠久的研究梵文和比较语言学的传统。19世纪上半叶研究《五卷书》的一个转译本《卡里来和迪木乃》的大家、比较文学史学的创建者本发伊(T.Benfey)就曾在这里任教。19世纪末弗朗茨·基尔霍恩(Franz Kielhorn)在此地任梵文教授。接替他的是海尔曼·奥尔登堡(Hermann Oldenberg)教授。奥尔登堡教授的继任人是读通吐火罗文残卷的大师西克教授。1935年,西克退休,瓦尔德施米特接掌梵文讲座,这正是我到哥廷根的时候。被印度学者誉为活着的最伟大的梵文家雅可布·瓦克尔纳格尔(Jakob Wackernagel)曾在比较语言学系任教。真可谓梵学天空,群星灿列。再加上大学图书馆,历史极久,规模极大,藏书极富,名声极高,梵文藏书甲德国,据说都是基尔霍恩从印度搜罗到的。这样的条件,在德国当时,是无与伦比的。

我决心既下,1936年春季开始的那一学期,我选了梵文。4月2日,我到高斯-韦伯楼东方研究所去上第一课。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当年大数学家高斯和大物理学家韦伯(Weber)试验他们发明的电报,就在这座房子里,它因此名扬全球。楼下是埃及学研究室,巴比伦、亚述、阿拉伯文研究室。楼上是斯拉夫语研究室,波斯、土耳其语研究室和梵文研究室。梵文课就在研究室里上。这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第一次上课,也是我第一次同他会面。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他是柏林大学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的学生,是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佛典残卷的专家,虽然年轻,已经在世界梵文学界颇有名声。可是选梵文课的却只有我一个学生,而且还是外国人。虽然只有一个学生,他仍然认真严肃地讲课,一直讲到四点才下课。这就是我梵文学习的开始。研究所有一个小图书馆,册数不到一万,然而对一个初学者来说,却是应有尽有。最珍贵的是奥尔登堡的那一套上百册的德国和世界各国梵文学者寄给他的论文汇集,分门别类,装订成册,大小不等,语言各异。如果自己去搜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齐全的,因为有的杂志非常冷僻,到大图书馆都不一定能查到。在临街的一面墙上,在镜框里贴着德国梵文学家的照片,有三四十人之多,从中可见德国梵学之盛。这是德国学术界十分值得骄傲的地方。

我从此就天天到这个研究所来。我从此就找到了我真正想走的道路。

怀念母亲

我一生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那个母亲,一个是我的祖国母亲。

我对这两个母亲怀着同样崇高的敬意和同样真挚的爱慕。我六岁离开我的生母,到城里去住。中间曾回故乡两次,都是奔丧,只在母亲身边待了几天,仍然回到城里。最后一别八年,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弃养,只活了四十多岁。我痛哭了几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真想随母亲于地下。我的愿望没能实现,从此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是灵魂不全的人。我怀着不全的灵魂,抱终天之恨。一想到母亲,就泪流不止,数十年如一日。如今到了德国,来到哥廷根这一座孤寂的小城,不知道是为什么,母亲频来入梦。

我的祖国母亲,我这是第一次离开她。离开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这个母亲也频来入梦。

为了保存当时真实的感情,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当时的感情,我现在不加叙述,不作描绘,只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中摘抄几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来了。我觉得这黄昏的时候最有意思。我不开灯,只沉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渐渐织上天空,织上对面的屋顶。一切都沉在朦胧的薄暗中。我的心往往在沉静到不能再沉静的氛围里,活动起来。这活动是轻微的,我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活动。我想到故乡,故乡里的老朋友,心里有点酸酸的,有点凄凉。然而这凄凉却并不同普通的凄凉一样,是甜蜜的,浓浓的,有说不出的味道,浓浓地糊在心头。

11月18日从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向我说,她的儿子今天家来,从学校回家来,她高兴得不得了……但儿子只是不来,她的神色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来的。我看了她的神气,想到自己的在故乡地下卧着的母亲,我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11月20日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国,想故国里的朋友。我有时简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我仰在沙发上,听风声在窗外过路。风里夹着雨,天色阴得如黑夜。心里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国了。

12月6日近几天来,心情安定多了。以前我真觉得二年太长,同时,在这里无论衣食住行哪一方面都感到不舒服,所以这二年简直似乎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下来了。

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里,我暂时引用这几段。实际上,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从这几段中也可见一斑了。总之,我不想在国外待。一想到我的母亲和祖国母亲,就心潮腾涌,惶惶不可终日,留在国外的念头连影儿都没有。几个月以后,在1936年7月11日,我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叫《寻梦》。开头一段是: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面描绘在梦里见到母亲的情景。最后一段是:

天哪!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给我吗?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就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在欧洲的十一年。

二年生活

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订的合同,规定学习期限为两年。我原来也只打算在德国住两年。在这期间,我的身份是学生。在德国十年中,这两年的学生生活可以算是一个阶段。

在这两年内,一般说来,生活是比较平静的,没有大风大浪,没有剧烈的震动。希特勒刚上台不几年,德国崇拜他如疯如狂。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有一次同她偶尔谈到希特勒,她脱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是我莫大的光荣!”我真是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没有见过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从广播中听到他那疯狗般的狂吠声。在德国人中,反对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两支队伍:SA(Sturm-Abteilung,冲锋队)和SS(Schutz-staffel,党卫军),在街上随时可见。前者穿黄制服,我们称之为“黄狗”;后者着黑制服,我们称之为“黑狗”。这黄黑二狗从来没有跟我们中国学生找过麻烦。进商店,会见朋友,你喊你的“希特勒万岁”,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处。我们同一般德国人从来不谈政治。

实际上,在当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都是处在大风暴的前夕。两年以后,情况就大大地改变了。

这一点我是有所察觉的,不过是无能为力,只好能过一天平静的日子,就过一天,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从表面上来看,市场还很繁荣,食品供应也极充足,限量制度还没有实行,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点:小面包、牛奶、黄油、干奶酪,佐之以一壶红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课,或学习。中午在外面饭馆里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从来不懂什么睡午觉。下午也是或上课,或学习。晚上六点回家,房东老太太把他们中午吃的热饭菜留一份给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国人那样,晚饭只吃面包香肠喝茶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有条有理,蛮惬意的。一到星期日,当时住在哥廷根的几个中国留学生:龙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黄席棠、卢寿枬等就不约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作“席勒草坪”的绿草地去会面。这片草地终年绿草如茵,周围古木参天,东面靠山,山上也是树木繁茂,大森林长宽各几十里。山中颇有一些名胜,比如俾斯麦塔,高踞山巅,登临一望,全城尽收眼底。此外还有几处咖啡馆和饭店。我们在席勒草坪会面以后,有时也到山中去游逛,午饭就在山中吃。见到中国人,能说中国话,真觉得其乐无穷,往往是在闲谈笑话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时间时,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至于学习,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虽然原定只能留两年,但我仍然做参加博士考试的准备。根据德国的规定,考博士必须读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等所谓印度学(Indologie),这是大局已定。关键是在两个副系上,然而这件事又是颇伤脑筋的。当年我在国内患“留学热”而留学一事还渺茫如蓬莱三山的时候,我已经立下大誓: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鲁迅先生说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吃一惊;然而回国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尔。我鄙薄这种博士,决不步他们的后尘。现在到了德国,无论主系还是副系,决不同中国学沾边。我听说,有一个学自然科学的留学生,想投机取巧,选了汉学作副系。在口试的时候,汉学教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杜甫与英国的莎士比亚,谁先谁后?中国文学史长达几千年,同屈原等比起来,杜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国莎士比亚则已算较古的文学家。这位留学生大概就受这种印象的影响,开口便说:“杜甫在后。”汉学教授说:“你落第了!下面的问题不需要再提了。”

谈到口试,我想在这里补充两个小例子,以见德国口试的情况,以及教授的权威。19世纪末,德国医学泰斗微耳和(Virchow)有一次口试学生,他把一盘子猪肝摆在桌子上,问学生道:“这是什么?”学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哪里会想到教授会拿猪肝来呢。结果是口试落第。微耳和对他说:“一个医学工作者一定要实事求是,眼前看到什么,就说是什么。连这点本领和勇气都没有,怎能当医生呢?”又一次,也是这位微耳和在口试,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问:“这是什么颜色?”学生端详了一会儿,郑重答道:“枢密顾问(德国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种荣誉称号)先生!您的衣服曾经是褐色的。”微耳和大笑,立刻说:“你及格了!”因为他不大注意穿着,一身衣服穿了十几年,原来的褐色变成黑色了。这两个例子虽小,但是意义却极大。它告诉我们,德国教授是怎样处心积虑地培养学生实事求是不受任何外来影响干扰地观察问题的能力。

回头来谈我的副系问题。我坚决不选汉学,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选什么呢?我考虑过英国语言学和德国语言学。后来,又考虑过阿拉伯文,我还真下功夫学了一年阿拉伯文。后来,又觉得不妥,决定放弃。最后选定了英国语言学与斯拉夫语言学。但斯拉夫语言学,不能只学一门俄文。我又加学了南斯拉夫文,从此天下大定。

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韦伯楼里面。从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来,学习一整天。主要精力当然是用到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个学生,大概从第三学期开始,来了两个德国学生:一个是历史系学生,一个是乡村牧师。前者在我来哥廷根以前已经跟西克教授学习过几个学期。等到我第二学年开始时,他来参加,没有另外开班,就在一个班上。我最初对他真是肃然起敬,他是老学生了。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他学习颇为吃力。尽管他在中学时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对付这个语法规则烦琐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文,他却束手无策。在课堂上,只要老师一问,他就眼睛发直、口发呆,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他始终没能征服梵文。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没有跳过龙门。

我自己学习梵文,也并非一帆风顺。这一种在现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语法最复杂的古代语言,形态变化之丰富,同汉语截然相反,我当然会感到困难。但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学习,就必然要把它征服。在这两年内,我曾多次暗表决心:一定要跳过这个龙门。

汉学研究所

章用一家走了,1937年到了,我的交换期满了,是我应该回国的时候了。然而,国内七七事变爆发,不久我的家乡山东济南就被日军占领,我断了退路,就同汉学研究所发生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