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难 印度洋
我生不逢时。当孙中山革命失败后,全国处在大小军阀割据分裂中。大军阀占领数省,中等的占一个省,小的只占领半个县。他们争权夺利,挑起内战,弄得国家衰弱,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当时百姓最怕兵。我家虽在小农村,不是战略要地,但离大路不远,“过兵”前有兵来,来了百姓要供粮草,走时还要带几个人去给兵背物,有时骗一些青年去当兵,他们去了,就不再回来了,父母多伤心。我五岁时,兵也来了,爸妈便带我去亲友处躲藏。
我躲了几次兵,记不清了。由于国家贫弱内战时发,外患就来了,1931年“九一八”日本炸死了占领东三省的张作霖,其接班人又在北京,群龙无首,沈阳大营被日本占领了,不久日占东三省。后来军阀内战,又占热河省、察哈尔省、河北省北部,把兵摆在平津。1931年“七七”事变,日本要三个月灭中国,全面侵略中国,河北只有一个军,山东、山西在军阀分别占领下,所谓“中央军”也无法支援。“八一三”淞沪抗战,日本飞机到处投弹,当时我在南京二哥家中,警报全天都响着,二嫂怕得很,要逃离回乡,从此我先后逃日本兵七八年之久。
“八一三”次日晨,我陪二嫂等去芜湖的火车站,那里都是逃难的人,好不容易上车了,连座位也没有,车里很乱,好在不久就到芜湖了,那里发大水,住了两天,才坐船去九江,到九江后再坐火车到南昌,坐浙贡路车到老家。老家居民哪知中日战争呢?我们都忧心忡忡,日夜不安,除看报外,对抗日无贡献。日子很快过去了。
1938年春,我决定要去重庆,岳父母见我一定要走,急了;重庆离家里千里,且时局多变。母亲与我商量:要我去重庆前结婚,无奈,结婚了,但结婚时,听说日军占九江后要南下攻南昌。南昌若失,到后方更不易了。我便在结婚六日后逃离老家去重庆,到武汉,两个哥哥已去前线,家属到何处了都不知道。那时武汉居民已开始逃难了,我便跟他们大多数人一样逃往长沙。中大在长沙也有报考点,我去湖南大学问消息。碰到一个考大学的初中同学,他同几个熟人暂住湖大一个教室,要我去同住,我便住到湖大去了。那里有个考生,天天都在骂国民党,他女友在“战地服务队”工作,她们的队伍也住湖大,常往来。新中国成立后,碰到当年的一个室友,他告诉我那个女的当年去了延安,现在是外交部一位副部长的太太,她当时的男友当年是地下党员,在读大学时被捉,叛变了。
9月,我接中大入学通知,正要动身去重庆,忽闻日兵已占领岳阳,要南下攻打长沙。当时长沙守军作出“坚壁清野”的决心,为使日占长沙居无立足之地,准备放火烧了长沙。我得知之后,在大火前夕,爬上火车顶逃离衡阳。坐船、走路、坐车,花了十多天,才到桂西北的小镇“金城江”。那里有一条新建的简易公路,可去重庆。虽是小镇,但是去云、贵、川,无公交但有货车可坐。我在那里找了数天,终于找了一辆运棉花的车子去重庆。我便坐在棉花包上,手紧拉着绳子,颠颠坡坡地上路了,贵州当时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地方,四川的道路更难,难于“上青天”,初入贵州,半天都见不到人,到下午两点钟,才看到一个有三五人家的小村,停车吃了饭后继续行。前面山更高了。车先上坡,后下坡,一个山头要走三四十个弯。车沿着一边石壁一边深谷,在不平的小路上前行,时常看到谷底下有出事车的残骸,心中很怕,只能更拉紧绳子,免得被抖下去。当时雨很多,要等天放晴,才能开车。有时车子坏了,要等后面的车夫帮忙修。有时赶不上就宿的地方,要早停。停车的地方一般有一个小旅馆,但大多是小民房改的,只有几个房间,人多了,只能睡在走廊的泥地上。睡时小事不少,有人钱丢了,有人包裹没有了。有一次我的鞋不见了。有时饭不够。怪事多多,不可尽言也。
11月底,我终于到重庆,住入旅馆后,发现连吃饭钱都没有了。诸兄弟不在重庆,远水救不了近火。有一个广州来的人,也是到中大读书的学生,叫我去吃饭,我不去,他看出我有问题,他说带钱比较多,可以借我一些,这钱帮我解决了大困难。
12月,我到柏溪报到,上学了。柏溪离重庆约六十公里,很安静。我以为逃难日子暂停了,谁知次年去沙坪霸本校后,几乎天天要逃避日机轰炸呢。原来日军无法攻入重庆,为迫使重庆政府投降,日军便采取乱轰乱炸的办法。当时,只要不下雨,每天十时左右日机一队就飞来重庆,把炸弹丢了,便大摇大摆地飞回去了。日机来了,我们便躲在学校底下的防空洞。起初日军只炸市区,后来我校也成目标了,有几次还扔下炸弹,有一次击中我的床,竟把我仅有的一点东西炸了。日军还有“疲劳轰炸”战术,因中国没有空军,日机常两三架一天来好几批,重庆一天到晚都在警报中,人们只能躲在防空洞里,连吃饭也没时间,但中国人不怕,都没被迫投降。从我到重庆起,1944年10月离开重庆去美国,五六年间共逃警报超过一千次。出国时,我乘美机险过喜马拉雅山,到印度,在孟买搭万吨轮去美国,经过印度洋时,据说还有日潜艇活动,我们每天天不亮起来,集合在甲板上,带上救生带,要到日出才散。这是我从1937年“八一三”起到此逃日寇的记录,已长达八年。
我妻结婚后一直留故乡读书。由于日军占杭州后,再无力分兵南下,便把它的前线划在萧山,老家还没被日军侵犯,距前线较远,十分平静。妻仍在当地读初中,毕业后本地无高中,竟到离前线较近的义乌去读高中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美成抗日主力。
1942年,美机从关岛出发炸东京,由于当时最大的轰炸机飞到东京投弹后就回不到关岛了,便在中国浙东衢州修机场,作为其轰炸东京后降落的落脚点,并开始实行了。美机炸东京后飞到浙江找降落点,哪里找得到,汽油没有了,飞行员跳伞逃生,由浙民救起。这消息日军知道了,集中兵力,从萧山出发,沿浙贡铁道南下了。义乌离萧山不远,当妻与几个朋友乘小船绕小路逃时,谁知日机竟飞临头上,绕了几圈,她们把头盖在被里,听到飞机声,开机关枪扫射后走了,探头一看,离她几寸处,一串子弹烧穿了棉被。大家怕得发抖。后来告诉我此事时,她还有点害怕。走路、坐船、坐车终于逃到家中了。家中大小正准备逃往廿七都避难呢。她娘家离“过兵”路线有二十五里,较为安全,母亲见她回家,便要她带一个比她小八岁的侄女一起去暂避。谁知她逃到广渡,始知日军要过的村都被炸毁,听说她爸只穿一件小衫逃了,不知逃往何处。于是她们便回我家。回到家中,全家人都逃难去了,只有老妈不想逃,说她老了,不要紧的,叫她们快逃难去,她们不肯,要跟老妈,老妈急了,便跟她们一起逃。去廿七都,要过几条小河,妈小脚,是她俩背她过去的。在廿七都,也不太平,有一次,日本兵几十个人,竟来廿七都了,她们躲在山顶茅草里,看日军在半山的山路走了。不久听说,此次日军是从小路去仙霞关的,日军沿浙贡边境也是走小路,所去小村,先轰炸,兵过后再把小村烧毁。大军直向仙霞关去,没见抵抗,他们想过关去福建了。谁知中国军队在此关死守,日军多次攻击,都失败了,所以从保安、峡口这条大路撤退了,退时小股骑兵过我村时,住了两三天,把马放在新屋中,还把我们的被子、地毯等给马睡。我家的物品都被破坏了。临走时还放火,幸好日军匆匆走的时候,火势不烈,被留在村里的老人扑灭了。我妻娘家在这条小路上,先炸后烧,全村都灭了,没有娘家了,她在夫家待得也很不安。
1942年,我大学毕业时,美军已开始反攻了,中国也准备反攻,正在加紧培训呢。当时日机来袭次数少了,大多在夜里。
1942年秋,我从重庆中大经济系毕业,受聘进重庆国防资源委员会经济研究室任实习研究员。资委会办公处在重庆牛角坨马路南嘉陵江边,离其宿舍颇远,来回很不方便,但距我二哥、四哥住屋却近在咫尺。时四嫂回江山探亲,四哥在朝天门中信局上班,来回也不方便,已迁往单身宿舍居住。其住房正好空着,我便与同学、同事、好友严晋(君默)迁入暂住。至9月我拿到工资,看来可叫爱妻来渝团聚了,便寄了一封书信叫妻前来重庆。妻接到信就准备赶来了。时有峡口姜绍模一家也要去重庆,妻便跟他们于11月初动身来渝了。在路上奔波月余,经闽、赣、湘、粤、桂、黔、川七省,在1943年春节前来到重庆。妻到重庆后就住在四哥房子里,和我团聚在一起了,久别重聚,其欢乐无以名状。时四哥有一个朋友,新任中信局某处处长,可能招人,四哥便介绍我妻去应聘,面试很顺利,不日就去上班了,月工资比我多一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