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安娜·帕克小姐凭她自己的感觉得知海边的空气对于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无异于一大杀手,但离她说这话还不到一个礼拜,她本人现在却已经到了沙地屯了,而且还打算住些时候,根本看不出她曾经写信说海边的空气不适应她这件事。因此对夏洛特来说就不可能对如此异乎寻常的体质不大大地怀疑其幻想性的程度了。身体不适和恢复健康竟然都如此的迥异常规,更像是特别爱动脑子有才智的人于无所事事之际的自娱消遣,而不像是真的有什么病痛折磨或是真的得到了缓解。帕克家族无疑是一个富于想象和感觉敏锐的家族,做兄长的以计划旅游工程为他的过剩的兴奋情绪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做妹妹的则可能也以不由自主地发明各种莫名其妙的病痛来消解她们的多余的能量。
她们活泼生动的智力明显地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有一部分是消磨在立志要有所作为的热情上了。看样子她们不是必须为他人的福利忙碌奔波,就是走上了另一个极端把她们自己弄成病骨支离的样子。事实上,由于她们体质中先天的纤弱使她们不幸染上了对于医药的需求,特别是热衷于江湖骗子卖的假药,使得她们早就在不同的时令容易发生形形色色的不适症状;而她们的苦难的其余部分则纯粹是幻想出来的,来自于喜欢出名的心理和标新立异的嗜好。她们拥有慈善之心和丰富的悲天悯人之情,但是,她们在贡献她们的善心义举时,总是显出坐卧不宁的病态,也不乏觉得自己比谁都劳苦功高的那种自鸣得意——结果她们所做的一切,和她们的无病呻吟一样,无不显得空虚自负。
帕克先生及太太那天下午在旅馆里盘桓良久;但是夏洛特只看见戴安娜小姐两三眼,当时后者正在急匆匆地穿过草坪,为那位她根本未曾谋面也不曾雇用她的女士找房子。直到次日她才认识了其他的人,这时既已搬进了出租房而且大家都平安无事,做哥哥和嫂子的以及夏洛特就被邀请去和他们一道喝茶了。
他们进了位于泰利斯大街上的一所房子。她发现她们被安排在一间小巧整洁的起居室里消磨黄昏,如果她们愿意就可以领略海滨美丽的景色,可是虽然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英吉利夏日,那里的窗户却没有打开,而且沙发和桌子以及房间的整个布局全都集中在了房间的另一头——在火炉旁边。看见帕克小姐,由于想起来那个在一天内连着拔下了三颗牙的故事,夏洛特就怀着诚惶诚恐的热忱向她走近,她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都和她妹妹不相上下——虽然由于罹病和用药显得要更加苗条和憔悴,神态上更加随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她还是挺能说,整个下午就和戴安娜一样说个不停,所不同的是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盐罐,壁炉台上已经随意乱摆上了几小瓶药水,她有两三次从里面倒出来几滴,不住地做出苦相。夏洛特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生病的迹象,她觉得,仗着她自己的好身体,那些病根本用不着去治,只要把炉火熄灭,打开窗户,把什么盐罐啦药水啦统统扔掉就好了。她早就怀着很大的好奇心想一睹阿瑟·帕克先生的尊容;原先把他想象成一个发育不全、面貌清秀的小伙子,让她大为吃惊的是他原来和他哥哥一样高,而且比他的块头还要大得多,身材很宽,一脸贪吃相——与其说他一脸病态,倒不如说他显得呆头呆脑。
戴安娜显然是这家的主心骨,主要的推动者和行动者,她一早上都马不停蹄地为格瑞菲思的事跑来跑去,还忙活她们自家的事,自然也是三人中最活跃的。苏珊只是监督将她们的东西最后全部从旅馆搬出来,她还亲自提了两个重箱子。阿瑟发现外面这么冷,他只是从这所房子走到那一所就已经冻成冰棍儿了——坐在火炉边想了半天,给自己杜撰了一个非常好的借口就大吹大擂起来。戴安娜,她的运动一直局限于安排家务,不好计算其工作量有多大,但是她,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在七个小时内根本没能坐下来一分钟,承认她自己有点儿累了。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她却是战果辉煌;她走了很多路,费尽了口舌,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以一周八个基尼的价格给格瑞菲思太太搞到一所很合适的房子;她还与厨子们、女仆们、洗衣妇们和浴场女工们订了好些条约,这样在格瑞菲思太太到达后就几乎万事俱备了,她只消一挥手把人招来进行挑选就可以了。对于这件她效尽犬马之劳的大事,她的结尾是用几句有礼貌的话向格瑞菲思太太本人做了一番通报,因为时间不允许采用迄今为止她们一直采用的那种迂回曲折的通风报信的方法了——她沉浸在终于为新友打通了第一条堑壕的欢乐中,为自己如此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一项意外地落在她头上的义务而颇感快慰。
帕克先生夫妇和夏洛特在动身时看见有两辆邮车穿过草地驶向旅馆——令人愉快的景象——而且是让人猜测不已的。帕克姐妹和阿瑟也看见了一些情况;从她们的窗口能分辨出有人到达旅馆了,但看不出来有多少。她们的客人回答说有两辆出租马车。那么可能是那家坎伯威尔学园吗?帕克先生完全相信还有一个新的家庭来到了。
为了能观看海景和观察旅馆的动静,他们挪动了一下位置,待大家全都落座之后,夏洛特现在是到了阿瑟身边,后者喜形于色地坐在炉火旁边,说了许多客气话,希望她坐在他的椅子上。看到在她表示拒绝的姿态中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他就又非常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她把她的椅子拉回去,使得他整个人在她面前就像一道屏障似的,她因此非常感谢后者那每一寸超过了她先入之见的脊背和臂膀。阿瑟的眼皮和他的身材一样沉重,但他绝不是不愿意与人交谈;当另外那四个人坐到了一块儿谈兴正浓时,他显然感到有一位漂亮小姐坐在身旁,绝非坏事,按照通常的礼节要求他予以关注——就和他的哥哥一样,他觉得绝对需要一个行动的动因,需要能让他充满活力的有力的目标,因此他侃侃而谈,显得相当愉快。
这就是青春本身和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所造成的影响,甚至使他近乎道歉似的说家里不该生火。“我们不应该在房间里生火,”他说,“但是海边的空气老是太潮湿了。我什么也不怕,就怕潮气。”
“我真走运,”夏洛特说,“从来也不知道空气到底是潮湿的还是干燥的。海边的空气对于我来说都是令我精力充沛全身心兴奋的财富。”
“我也喜欢海边的空气,和任何其他人一样;”阿瑟说,“不刮风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站在开着的窗户跟前,然而不幸的是潮湿的空气不适于我。它让我害了关节炎。您没得过关节炎吧?”
“根本没有。”
“那您可太有福气了。不过也许您害过神经衰弱吧?”
“不,我相信我没有。我想我没得过这种病。”
“我神经衰弱得厉害。说真的,要让我自己来说神经衰弱是我的病里面最严重的。我的姐姐们认为我是胆汁质的体质,但是我怀疑不是。”
“你这样怀疑是对的,你应该尽可能地怀疑,我相信。”
“如果我胆汁过旺,”他继续说,“那么你知道酒对我就是有害的,但是喝酒对我永远都有好处。我喝的酒越多(当然是适度的了)就越觉得舒服,晚上我总是觉得很舒服的。如果今天晚饭之前您见到我,您就会觉得我是个倒霉鬼了。”
夏洛特不相信他的话。可是她不动声色地说:“就我所知,要治愈神经衰弱,呼吸新鲜空气和体育锻炼是非常有效的良方:每天坚持锻炼要有规律;我应该向您推荐进行更大量的体育锻炼,我觉得您的运动量还不够。”
“噢!我本人非常喜欢体育锻炼——”他说,“我是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要走很多的路,如果天气暖和,我每天早饭之前就要出去活动,在大街上走好几个来回。您还会看到我经常去特拉法尔加府。”
“不过,您不是把步行去特拉法尔加府也叫作大运动量锻炼吧?”
“不,不过是几步路,不过山路可真陡得够呛!徒步上山,在每天的正午时分,真要把我扔进大蒸锅里了!我每次到那儿的时候你肯定会看见我就跟泡澡似的!我非常容易出汗,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神经衰弱的症状了。”
他们俩现在的讨论已经深入到物理学了,以至于夏洛特发现仆人端着茶具进来时,真觉得如蒙大赦。马上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位年轻人的关注旋即就踪影全无了。他从托盘上给他自己端了杯可可,上边好像放着好几个茶壶,够每个人一把。帕克小姐喝的是一种草药茶,戴安娜小姐喝的是另外一种,阿瑟完全转向了火炉,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自斟自饮好不惬意,还烤了几片薄面包,是从那儿现成放着的烘烤架上取下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嘟嘟囔囔的好像是表示味道好极了,烤得好极了之类。
当他大快朵颐之后,他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还是那么殷勤,为了证明他刚才不光是为他自己工作,诚恳地邀请她喝可可吃烤面包。她已经喝过茶了,这让他感到吃惊——他是那样专心致志,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觉得我应该赶得上的,”他说,“没想到可可用了那么多时间才沸腾。”
“我非常感谢您,”夏洛特回答,“不过我宁愿喝茶。”
“那我就自己用了,”他说,“每天晚上一大盘淡可可,比什么东西都对我合适。”
让她吃惊的是,当他倒出他所谓的相当淡的可可时,涌出一股颜色非常深的溪流。与此同时,他的两位姐姐同时喊道:“噢!阿瑟,你每天晚上给你弄的可可一次比一次浓——”阿瑟则是明知故犯地回答:“今天晚上确实是有点儿太浓了。”这让她相信阿瑟绝不是像她们所想要的那样喜欢被饿起来,或者是他自己所感觉的那样一向被饿着。他显然很喜欢将话题转为烤面包,再听不见他两位姐姐的话了。
“我希望您也吃几片烤面包,”他说,“我很得意自己烤得一手好面包;我从来也没烤煳过,首先我从来不把面包放得离火太近了——这不,您瞧,没有一处没烤好。我希望您会喜欢烤面包干。”
“我喜欢抹上适量的黄油,很喜欢——”夏洛特说,“不过不喜欢别的。”
“我也不喜欢别的。”他格外高兴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真想到一处了。除了烤面包干,我觉得对胃口都不好。我相信这一点。我会很高兴马上给您抹上黄油,然后再给我自己也抹上点儿。黄油对胃黏膜很不好,是真的,但是有的人不相信。它让你感到上下翻腾,就像是有一盘肉豆蔻磨碎机在转动似的。”
可是不经过一番斗争他是得不到黄油的;他的姐姐们谴责他吃得太多了,宣布他是不可信任的;他则再三说他只是吃得足够维持他的胃黏膜完好;除此以外,他现在只想为黑伍德小姐弄点儿黄油。
如此的请求应该能奏效,他得到了黄油,为她抹上了分量非常精确、起码能让他高兴的黄油;但是当她的烤面包弄好后,他把他自己的拿在了手里,夏洛特看见他注视他的姐姐们时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几乎把抹上去的黄油又全部一丝不苟地刮掉了,然后看准时机又加上了一大块,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自己嘴里。显而易见,阿瑟·帕克先生对于疾病的享受与他的姐姐们是非常不同的——绝没有半点儿脱俗的意味。尘世的许多东西哪怕是杂芜之类也能吊起他的胃口。夏洛特只能怀疑他采取这样的生活方式的真实动机,无非是为了满足他的好逸恶劳和口腹之欲——可以断定他并未患有消化不良症,而是对于暖和的房间和好吃的东西的病态需求。
她很快就发现,他抓住了新的话题。“哎呀!”他说,“您一晚上竟能喝下两杯浓茶?您可该得神经衰弱了!我多羡慕你啊。我要是能吞下您这么一杯也就够好的了——您觉得它会对我起多大的作用?”
“可能让您一晚上都睁着眼睛吧?”夏洛特回答,想要用她自己的高贵庄严的概念将他的故作惊讶之状一举推垮。
“噢!要是只那样就好了!”他惊呼,“没那么简单——浓茶对于我的作用简直跟毒药一样,没等我咽下五分钟我的右胁就会失去了使用的功能。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所以我深信不疑。我的右胁失去使用的功能往往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呢!”
“听起来真古怪得不能让人相信。”夏洛特冷静地回答,“不过我敢说,结果会被那些对右胁和绿茶进行过科学研究,因此完全理解这二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的人,证明这其实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用完茶点后不久,就由旅馆给戴安娜·帕克小姐送来一封信。
“是查尔斯·杜皮斯太太来的,”她说,“是由专人送来的。”读了几行之后,高声惊叫起来:“哎呀,真是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那两家人的姓竟是一模一样的。两位格瑞菲思太太!这是一封给我的推荐信和介绍信,是关于那位坎伯威尔的女士的!她的名字碰巧也是格瑞菲思。”
又读完了几行,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她略为有些惶惑不安地说:“真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又有一位兰伯小姐!一位家财万贯来自西印度的年轻小姐。但是不可能是那同一家。不可能就是那同一家。”
她把那封信高声念出来好让自己镇静下来。这封信仅仅是:“介绍持信人,坎伯威尔的格瑞菲思太太,以及被她照顾的三位年轻小姐,去请求帕克·戴安娜小姐多加关照。格瑞菲思太太在沙地屯人地生疏,急于得到可靠的介绍,因此查尔斯·杜皮斯太太,作为一个中间的朋友,特写此信,知道她不可能给予她亲爱的戴安娜有比给她这封信更能让她感到自己有所作为的良好意愿了。格瑞菲思太太主要关心的是住房问题及由她照顾的这几位年轻小姐中的一位,即名叫兰伯小姐的舒适问题,这位小姐系西印度的富豪之女,身体非常娇弱。”
“这事太蹊跷了!太让人惊奇了!非常不可思议!”但是他们都一致同意得出结论,有两个家庭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报告中所涉及的两套人马使得这件事很清楚了。想必有两个家庭。“不可能”和“不可能”被怀着极大的热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只不过是名字和情况碰巧都一样,开头当然引起了震惊,可是后来却觉得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于是疑团就这样解决了。
戴安娜小姐本人马上就决定要抢先一步以消解她的困惑。必须把披肩披到肩膀上再一次到处奔波。虽然她很疲劳,她还是必须即刻赶到旅馆,去核实情况并且提供她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