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治学·写作(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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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读书(7)

饶先生的意见同陈先生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这两位哲人实在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今天,人们在国内讲“安定团结”,在国际上我们主张和平,讲“和为贵”。人际关系和国际关系都需要一定道德伦理的制约,纲纪就是制约的手段。没有这个手段,则国将大乱,国际间也不会安宁。打一个简单明了的比方,纲纪犹如大街上的红绿灯。试思,如果大街上没有了红绿灯,情况将会何等混乱,不是一想就明白吗?

我仿佛听到有人抗议了,你扯这么远,讲这样一些大道理,究竟想干什么呢?

我并没有走题,而且是紧紧地扣住了题,《背影》表现的就正是三纲之一的“父子”这一纲的真精神。中国一向主张父慈子孝。在社会上,孝是一种美德。在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皇帝标榜“以孝治天下”。然而,在西方呢?拿英文来说,根本就没有一个与汉文“孝”字相当的单词,要想翻译中国的“孝”字,必须绕一个弯子,译作filial piety,直译就是“子女的虔诚”。你看啰唆不啰唆!

这一字之差,有人或许说是一件小事。然而,据我看,这却是一件大事,明确地说明了东西社会伦理道德之不同。我只说我们的好,不说别人的坏。西方当然也有制约社会活动求得安定的办法,否则社会将不成为社会了。我们中国的办法就是利用几千年传下来的文化,特别是其中的精义纲纪的学说,来调整人际关系,人际关系得到调整,则社会安定也就有了保障。再济之以法,那么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我觉得,读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就应该把眼光放远,远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然后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篇名文所蕴含的真精神。若只拘泥于欣赏真挚感人的父子之情,则眼光就未免太短浅了。

1995年2月21日

我读《蒙田随笔》

译林出版社准备出版《蒙田随笔全集》,征序于予。我没有怎样考虑,就答应了下来。原因似乎颇为微妙,看似简单,实极曲折。首先是韩沪麟先生来我家,是孟华女士陪来。我对孟华一向是深信不疑,她决不会随随便便陪等闲之辈到我家来的。因此我非答应不行。其次我对蒙田还算是熟悉的,只是由于我个人研究方向的转变,同蒙田已经久违久违了。现在一旦提起,似乎有话要说,所以就答应了。万没有想到,这第二条理由却使我尝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苦头:原以为自己真有话可说,等到拿起笔来,心中却空空如也。我现在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头”了,不说也得说了。但是,道三不着两,随便扯几句淡,勉强凑成一篇序八股,也并不难。可这不是我的作风,这样既对不起出版社,也对不起读者,而且也对不起自己。

我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重读原作。当年我当学生时,梁宗岱先生翻译的《蒙田随笔》我曾读过,至今虽已年深日久,但依稀印象犹存。现在又把韩沪麟先生寄来的校样拿过来,翻看了其中的若干篇。我没有全读,现在从实招供,旧印象加上新阅读,自己觉得现在说话有了些根据,“莫怪气粗言语壮”,我已经有了点资本了。

我觉得,读这一部书,首先必须读《致读者》这一篇短文。蒙田说:

读者,这是一本真诚的书。我一上来就要提醒你,我写这本书纯粹是为了我的家庭和我个人,丝毫没考虑要对你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下面他又说:

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书上!再见!蒙田说这是一本真诚的书,这话是可信的,整部书中,在许多地方他对自己都进行了无情的剖析。但是,在我这个生活在他身后四百多年的外国人眼中,他似乎有点矫情。你不让读者读自己的书,那你又为什么把书拿来出版呢?干脆不出版,不更符合你的愿望吗?又如在上卷第八章中,蒙田写道:

它(指大脑——羡林注)就像脱缰的野马,成天有想不完的事,要比给它一件事思考时还要多想一百倍;我脑海里幻觉丛生,重重叠叠,杂乱无章,为了能够随时细察这种愚蠢和奇怪的行为,我开始将之一一笔录下来,指望日后会自感羞愧。

这也是很奇怪而不近人情的想法,难道写随笔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日后让自己感到羞愧吗?我看,这也有点近于矫情。

但是,我们必须记住,矫情,一种特殊的矫情,与愤世嫉俗仅仅有一片薄纸的距离。

不管怎样,如果全书只有这样一些东西,蒙田的《蒙田随笔》决不会在法国,在英国,在全世界有这样大的影响,它必有其不可磨灭的东西在。

蒙田以一个智者的目光,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芸芸众生,林林总总,他从古希腊一直观察到16世纪,从法国一直观察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发为文章,波澜壮阔。他博学多能,引古证今,鉴古知今,对许多人类共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自己独到的、有时似乎是奇特的见解,给人以深思、反省的机会,能提高人们对人生的理解。

要想把他所想到和写到的问题爬梳整理,十分困难。以我个人浅见所及,我认为上卷的第三章——《情感驱使我们追求未来》最值得注意。在这一篇随笔中,蒙田首先说:

有人指控人类总是盲目追求未来,他们教导我们要抓住眼前利益,安于现状,似乎未来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把握,甚至比过去更难驾驭。

这都是很重要的意见。人类如果从变为人类的那一天起就安于现状,不求未来,他们就不能够变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化成人类的那种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安于现状的话,它们就根本变不成人类。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个“几希”就包含着不安于现状。蒙田在下面接着说:

“做你自己的事,要有自知之明”,人们通常将这一箴言归功于柏拉图。这一格言的每个部分概括了我们的责任,而两部分之间又互相包含。当一个人要做自己的事时,就会发现他首先做的便是认识自我,明确自己该做什么。有了自知之明,就不会去多管闲事,首先会自尊自爱,自修其身;就不会忙忙碌碌,劳而无功,不会想不该想的,说不该说的。

柏拉图这两句话,是非常有名的话,不但在西方流传了两千多年,而且也传入中国,受到了赞赏。其所以如此,就因为它搔到了痒处,道出了真理。中国人不也常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吗?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时间和空间的巨大距离也不能隔断。按常理说,最了解自己的应该说还是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然而,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花花世界中,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真正能了解自己的人,直如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是自高自大,自己把自己看得超过了真实的水平。间亦有患自卑症者,这是过犹不及,都不可取。完全客观地、实事求是地给自己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戛戛乎难矣哉!然而这却是非常必要的,对个人、对社会、对国家来说,都是这样。

在这一部书中,类似这样的零金碎玉,还可以找到不少。只要挑选对头,就能够让我们终生受用。我在这里还要声明一句:蒙田的观点我并不全部接受,理由用不着解释。

在写书、出书方面,我有一个“狭隘的功利主义”观点。我认为,出书必定要有用,对个人有用,对社会和国家有用。这个“用”,当然不应该理解得太窄狭。美感享受也是一种“用”。如果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书,大可以不必出。

我认为,《蒙田随笔全集》是一部有用的书,很有用的书。

最后,我还想就“随笔”这个词说几句话。这个词法文原文是essai。这一下子就会让人联想到英文的essay,从形式上来看就能知道,这本是一词。德文则把法文的essai和英文的essay兼收并蓄,统统纳入德文的词汇中。这在法、英、德三国文学中是一种体裁的名称,而在中国则是散文、随笔、小品等不同的名称。其间差别何在呢?我没有读《文学概论》一类的书,不知专家们如何下定义。有的书上和杂志上居然也把三者分列。个中道理,我区分不出来。

谈到散文、随笔、小品,中国是世界上第一大国,我们的经、史、子、集中都有上乘佳作,为任何国家所望尘莫及。在欧洲,则英国算得上散文、随笔的大国,名家辈出,灿如列星。法国次之,而德国则颇有逊色,上面举的essai和essay就可以充分说明这种现象。欧洲国家文化和文学传统本是同源,为什么在创作体裁方面竟有这样的差距?我还没有看到哪一位比较文学家论证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希望将来会有。

1997年9月24日

我和东坡词

几年前的一段亲身经历,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如在目前。然而其中的一点隐秘,我却始终无法解释。患了老年性白内障,要动手术。要说怕得不得了,还不至于;要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也不是事实。坐车到医院去的路上,同行的人高谈阔论,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点也不想参加。我静默不语,在半梦幻状态中,忽然在心中背诵起了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默诵完了一遍,再从头默诵起,最终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默诵了多少遍,汽车到了医院。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单单默诵东坡这一首词,我至今不解。难道它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进行了细致的体检,终于把我送进了手术室。主刀人是施玉英大夫,号称“北京第一刀”,技术精湛,万无一失,因此我一点顾虑都没有。但因我患有心脏病,为了保险起见,医院特请来一位心脏科专家,并运来极大的一台测量心脏的仪器,摆在手术台旁,以便随时监测我心跳的频率。于是我就有了两位大夫。我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手术台。动手术的右眼虽然进行了麻醉,但我的脑袋是十分清醒的,耳朵也不含糊。手术开始后,我听到两位大夫慢声细语地交换着意见,间或还听到了仪器碰撞的声音。一切我都觉得很美妙。但是,我又在半梦幻的状态中,心里忽然又默诵起宋词来,仍然是苏东坡的,不是上面那一首,而是:

缥缈红妆照浅溪,薄云疏雨不成泥。送君何处古台西。

废沼夜来秋水满,茂林深处晚莺啼。行人肠断草凄迷。

我仍然是循环往复地默诵,一遍又一遍,一直到走下手术台。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偏偏又默诵起词来,而且又是东坡的?其原因我至今不解。难道这又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这样的问题,我无法解释。

但是,我觉得,如果真要想求得一个答复,也是有可能找得到的。

我不是诗词专家,只有爱好,不懂评论。可是读得多了,管窥蠡测,似乎也能有点个人的看法。现在不妨写了出来,供大家品评。

中国词家一向把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每一派中的诸作者也都各有特点,不完全是一个模样。在婉约派中,我最喜欢的是李后主、李易安和纳兰性德。在豪放派中,我最欣赏的是苏东坡。

原因何在呢?

我想提出一个真正的专家学者从来没有提过的肯定是野狐谈禅的说法。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想先拉一位诗人来作陪,他就是李太白。我个人浅见认为,太白和东坡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两位最有天才的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俩共同的特点是:为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每一首诗词好像都是一气呵成,一气流转。他们写的时候,笔不停挥,欲住不能;我们读的时候,也是欲停不能,宛如高山滑雪,必须一气到底,中间绝无停留的可能。这种气或者气势洋溢充沛在他们诗词之中,霈然不可抗御。批评家和美学家怎样解释这个现象,我不得而知,这现象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我则丝毫也不怀疑。

我在下面举太白的几首诗,以资对比: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你无论读上面哪一首诗,你能中途停下吗?真仿佛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势在后面推动着你,非读下去不行。读东坡的词,亦复如是。这就是我独独推崇东坡和太白的原因。

这种想法,过去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过,它埋藏在我心中有年矣。白内障动手术是我平生一件大事,它触动了我的内心,于是这种想法就下意识地涌出来,东坡词适逢其会自然流出了。

我的文艺理论水平低,只能说出,无法解释,尚望内行里手有以教我。

2000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