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读书(6)
在中国流行的书籍分类法“四库”或“四部”中,经部几乎全是广义的散文,狭义的极少。在史部中,除了司马迁的《史记》外,其余几乎都要归入广义的散文。司马迁由于受到了极残酷的刑罚,满腹愤懑,一一倾之于《史记》中,虽系叙述历史事实,感情却流溢于字里行间,成为千古绝唱,其余史籍,间亦有文采灿然者,然而绝大多数只能纳入广义的散文中。子部,除了少数几种外,绝大部分都属于狭义的散文。集部,除了诗歌外,都可以归入狭义的散文中。总之,无论是从数量上来看,还是从质量上来看,中国都是世界散文,特别是狭义的散文的大国。我用不着亲自结网,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摆在我的眼前了。
在欧洲,狭义的散文发展是极不平衡的。英国一向是此道大国,谁也无法否认。名家辈出,灿如列星,照亮了英美、欧洲以及世界文坛。德国则极少。法国,除了著名的蒙田外,真正的狭义的散文家较德国为多,而远远比不上英国。这是我个人观察归纳的现象。至于产生这个现象的原因,我目前还没有办法来解释。
我为什么对这样抒情叙事的散文情有独钟呢?这可能与个人的审美情趣有关。但是也不尽然。我觉得,一个作者,情与境遇,真情发乎内心,汹涌回荡,必抒之以文字而后已。这样写出来的散文,能提高读者的精神境界,陶冶读者的性灵,使读者能得到美感享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能提高读者的人文素养。其作用与诗歌正等。但是,现在诗歌已受到人们的青睐,由名家学者选出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古代诗篇,供中小学生朗读背诵之用,受到了人们普遍的欢迎。遗憾的是,我们这个散文大国千百年来普遍传诵的散文,虽然过去已有不少的选本,如《古文观止》之类,现在还没有受到人们应有的注意和重视,这个课必须尽快补上。
我们现在这部散文大系,由于篇幅过多,不可能让读者篇篇背诵。但是,背诵散文,同背诵诗歌一样,是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教育方式的内容之一。这个优秀的传统我们必须继承下来。目前我能够想到的办法有二:在本书的基础上由老师或家长选出一二百篇多年传诵的名篇让中小学生背诵,大学生如果缺这一课,也必须补上。第二个办法就是,由出版社出面邀请著名的专家学者,也以本书为基础,选出一二百篇文章,加以注释,编定出版。编选散文,同编选诗歌一样,都属于“及时雨”的范畴,切望普天下有识之士不要等闲视之。是为序。
1999年8月4日
(本文原为《中国历代名家散文大系》序)
中国散文与世界散文
自从有了文学史以来,散文就好像是受到了歧视。一般人谈论起文学类别来,也往往只谈诗歌、小说和戏剧这“老三样”。即使谈到散文,也令人有“敬陪末座”之感。
这是非常不公平的,然而有其原因。
一般讲到散文的应用,不外乎抒情与叙事两端。抒情接近诗歌,而叙事则邻近小说。散文于是就成了动物中的蝙蝠,亦鸟亦兽,非鸟非兽。在文学大家庭中,仿佛成了童养媳,难乎其为文矣。
不管是抒情,还是叙事,散文的真精神在于真实。抒情要真挚动人而又不弄玄虚;叙事不容虚构而又要有文采,有神韵。可是有些人往往是为了消遣而读书。文学作品真实与否,在所不计。即使是胡编乱侃,只要情节动人,能触他们灵魂深处的某一个并不高明的部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也并不高明的快感,不用费脑筋,而又能获得他们认为的精神享受,在工作之余,在飞机上,在火车中,一卷在手,其乐融融,阅毕丢掉,四大皆空。
散文担当不了这个差使。于是受到歧视。
倘若把文学分为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话,散文接近阳春白雪。真要欣赏散文,需要一定的基础,一定的艺术修养。虽然用不着焚香静坐,也要有一定的环境。车上,机上,厕上,不是适宜的环境。你是不是想把散文重新塞进象牙之塔,使它成为小摆设,脱离广大的群众呢?敬谨答曰:否。我只是想说,文学作品都要能给读者一点美感享受,否则文学作品就会失去它的社会意义。但是,美感享受在层次上是不尽相同的。散文给予的美感享受应该说是比较高级的美感享受,是真正的美感享受。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洗涤人的灵魂。像古希腊的悲剧,它能使人“净化”,但这是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净化。
写到这里,我必须谈一谈一个对散文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身边琐事问题。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到近现代,最能感动人的散文往往写的都是身边琐事。即以本书而论,入选的中国散文中有《陈情表》《兰亭集序》《桃花源记》《别赋》《三峡》《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祭十二郎文》《陋室铭》《钴鉧潭西小丘记》《醉翁亭记》《秋声赋》《前赤壁赋》《黄州快哉亭记》等宋以前的散文名篇,哪一篇不真挚动人、感人肺腑?又哪一篇写的不是身边琐事或个人的一点即兴的感触?我们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只有真实地写真实的身边琐事才能真正拨动千千万万平常人的心弦,才能净化他们的灵魂。宇宙大事、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当然能震撼人心。然而写这些东西,如果掌握不好,往往容易流于假、大、空、废“四话”。“四话”一出,真情必隐,又焉能期望这样的文章能感动人呢?
在这一点上,外国的散文也同中国一样。只要读一读本书中所选的外国作家的散文,就能够一目了然,身边琐事和个人一点见景生情而萌生的小小的感触,在这些散文中也占重要的地位,我就不再细谈了。谈到外国散文,我想讲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特别是那几个文化大国中,文学创作都是非常繁荣昌盛的,诗歌、小说和戏剧的创作都比较平衡。一谈到散文,则不尽如此。有的国家散文创作异常发达,有的国家则比较差,其间的差距是非常令人吃惊的。比如,英国是散文大国,这一点是大家都承认的。这里的散文大家灿若列星,一举就能举出一连串的光辉的名字。法国次之,而德国则几乎找不出一个专以散文名家的大家。原因何在呢?实在值得人们仔细思考而且探讨。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英国是世界上唯一的,至少是最大的散文大国。我在大学里读的是西洋文学。教我们英国散文的是后来当了台湾“外交部”部长的一位教授。他把英国散文说得天花乱坠。我读了一些,也觉得确实不错。遥想英国人坐在壁炉前侃天说地的情景,娓娓而谈,妙趣横生,真不禁神往。愧我愚鲁,感觉迟钝,一直到很晚的时候我才憬然顿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世界上真正的散文大国其实就是中国。在“经”中间有好散文,在“史”和“子”中,绝妙的散文就更多。在“集”中,除了诗歌以外,几乎都是散文。因此,无论从质上,还是从量上,以及从历史悠久上来看,中国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事情难道不是这个样子吗?
我还想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明中国散文的优越性。自从五四倡导新文学以来,我们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四管齐下,各有独特的成绩。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四个方面哪一方面成就最大?言人人殊,不足为怪。我不讨论这个论争。但是有人说,四者中成就最大的是散文。我不评论这个看法的是非曲直,但是我觉得这种看法是非常深刻、很有启发性的。专就形式而论,诗歌模仿西方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小说,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哪里有一点《三国》《水浒传》《红楼梦》和唐代传奇、《今古奇观》《聊斋》等的影子?它们已经“全盘西化”了。至于戏剧,把中国戏剧置于易卜生等的戏剧之中,从形式上来看,还有一点关汉卿等的影子吗?我不反对“西化”,我只是指出这个事实。至于散文,则很难说它受到了多少西方影响,它基本是中国的。我个人认为,这同中国是世界最大的散文国家这个事实有密切关系。如果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现代散文成就最大,难道还能有什么理由来批驳吗?
既然把散文摆在这样高、这样特殊的位置,散文,特别是中国散文的特点究竟何在呢?有人说,散文的特点就在一个“散”字,散文要松松散散。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意写到什么地方,就写到什么地方。率意而行,一片天机,挥洒自如,如天马行空,何等潇洒!何等自如!我对这种说法是有怀疑的。如果不是英雄欺人,就是完全外行。现在有些散文确实“散”了,但是散得像中小学生的作文。这样的东西也居然皇皇然刊登在杂志上,我极不理解。听说,英国现代个别作家坐在咖啡馆里,灵感忽然飞来,于是拿起电话,自己口述,对方的秘书笔录,于是一篇绝妙文章就此出笼。这是否是事实,我不敢说。反正从中国过去的一些笔记中看到的情况与此截然相反。一些散文大家,一些散文名篇,都是在长期锻炼修养的基础上,又在“意匠惨淡经营中”的情况下,千锤百炼写出来的。尽管有的文章看起来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一点费力的痕迹都没有,背后隐藏着多么大的劳动,只有作者和会心人了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上就是我对中国散文和世界散文的一点肤浅的看法,我自己当然认为是正确的,否则就不会写出来。至于究竟如何,这要由读者来判断了。
因为自己不在坛上,对文坛上的情况不甚了了。风闻现在散文又走俏了。逖听之下,不禁狂喜,受了多年歧视的散文,现在忽然否极泰来,焉得不喜!而读者也大概对那些秘闻逸事、小道新闻、政坛艺坛文坛上的明星们的韵事感到腻味了。这是读者水平提高的表现,我又焉得不喜!
1993年5月5日
(本文原为《世界散文精华》序,有删节)
1994年我常读的一本书——《陈寅恪诗集》
陈先生的诗艺术性极高,但不易懂。我特别喜欢他说的: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这里讲的实际上是处理九个方面的关系:国家与人民、父子、夫妇、父亲的兄弟、自己的兄弟、族人、母亲的兄弟、师长和朋友。这些关系处理好,国家自然会安定团结。这正是我们目前所最需要的。
1994年12月29日
读朱自清《背影》
这几乎是一篇家喻户晓的名篇,自来论之者众矣。但是,我总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写了这一篇短文。
从艺术性来看,这篇文章朴素无华,语言淳朴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处。这是朱自清先生一贯的文风,实际上用不着再多费笔墨,众多的评论家在这一点上意见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至于思想性,则可说的话就非常非常多了。我个人认为,有些十分重要的话,过去并没有人说过,不能不影响对这一名篇的欣赏。
要想真正理解这篇文章的含义,不能不从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华民族的历史谈起。什么是中华文化的精义呢?几乎言人人殊,论点多如牛毛,但我认为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先师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中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见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白虎通》的“三纲”,指的是君臣、父子、夫妇。“六纪”指的是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这些话今天看来未免有点迂腐,也不能说其中没有糟粕,比如“夫为妇纲”之类。至于君臣,今天根本没有了,但是国家与人民的却差堪比拟。总之,我们应取其精髓,不能拘泥于字面。
无独有偶,我偶然读到香港著名学者饶宗颐教授的一篇访问记。饶先生说:“中国文化所以能延绵数千年,仍有如此凝聚力量,实乃受两个因素所驱使,一是文字,二是纲纪,即礼也。依我多年所悟,中华文化的特点,是在儒家思想中的‘礼’,是处理人际关系的学问,这个关系就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要明是非,方能取得‘和’,所以《论语》说:‘礼之用,和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