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意难相知(3)
田间陌头经霜的乌桕叶预示着秋天的到来。程尚德方觉得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头一次发觉岁月是那么不禁挥霍,年少时的度日如年悄然变成了流年似水。从斗山街来到打箍井街,程尚德注意到唐老爷的杂货铺子生意兴隆。
杂货铺店面整洁,货物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前来购买物品的行人络绎不绝。胡老爷家的伙计热情地招徕生意。程尚德从铺子外瞄了一眼,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却被走出铺子的唐老爷叫住了。
“程老爷请进,有什么需要的?”唐老爷说道。
“改日再来,生意兴隆呀。”程尚德笑着说道。
“多亏了程老爷,铺子有了起色,这十两银子该还给程老爷了。”说着唐老爷递来一包碎银。
“不要急着还银子,过了年再还不迟。”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
“多谢程老爷挽回了铺子。”
程尚德听到那个“谢”字更乐了。在街上转了一圈后,程尚德注意到新开张的铺子生意逐渐进入平稳期。千秋墨庄的生意有了起色。慈仁堂柜台前依然看不见谢姑娘。回到铺子,程尚德看见柜台上摆着一套胡家的西湖山水墨。
“胡老爷归还了拆借的银两,还送来新款的山水墨。”汪掌柜说道。
“银两结清了吗?”程尚德问道。
“结清了,老爷请过目。”
程尚德摆摆手说:“扬州分号开张需要大量银子,近期不要再拆借银两了。”
“是,老爷。”
“胡家的墨最终会开到歙县的。”程尚德手拿山水墨说道,“休宁墨的品质要数胡家为优。”说完程尚德出了铺子,朝着制墨间走去。
叶存世正查看烟窑的火候,见程尚德走来就迎上前去。
“这是胡家的墨,这油烟墨并不完全用桐油烧制,还加了别的什么。”程尚德说道。
“程老爷,胡家的墨素以油烟量要比松烟量多,和剂时更易成形,不易松散,而且易于存放。”叶存世说道。
“梦笔生花墨的墨模要尽快完成,要不了多久,胡家的墨就要从程家铺子里消失了。”
此言一出,叶存世就明白了程尚德的言外之意。
过了几日,程尚德告诉叶氏,扬州办分号一事手续就差去户部领凭帖了。第三日,打点好歙县的事务,程尚德再上扬州。
程尚德前脚刚走,叶氏后脚就找到了慈仁堂的谢姑娘,虽说她常路过慈仁堂,却从没进去过。叶氏一进药堂,谢姑娘凭着女性的敏感就知道她来做什么。谢姑娘并不想装着招呼顾客一样招呼叶氏,只静静地看着她。叶氏看了两三眼,就明白了眼前的姑娘并不容易对付。
“谢姑娘等待这一天吗?”叶氏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等任何一天,每一天都一样。”谢姑娘笑着说道,“叶氏今朝与素日大不相同了,叶氏的一生中能有几个今朝?”
叶氏全然不顾谢姑娘话里的讥讽,微微一笑,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她还会为程尚德的朝三暮四再次走进另一家铺子。
“今朝因谢姑娘而不同了,我来是想问一问姑娘有何打算,真想去给人家做小?”
“那是叶氏的想法,本姑娘从未这般想过。若真想谈此事就请程老爷亲自来谈。”
“程老爷若不来呢?”
“程老爷的脚会把他带来,这次不来下次也会来的。”
叶氏笑起来了,真是小瞧了这位姑娘。她暗想老爷未必能俘获谢姑娘的心,不如让老爷亲自来谈,以免老爷与她暗生嫌隙。
“谢姑娘,静等程老爷吧。”说完叶氏走出铺子。
叶氏走后,谢姑娘关了铺子,坐在柜台前潸然泪下。她足不出户,可心却不在了。一来一往之间她爱上了那位神情落寞的男子,她的心就那样被偷走了。可怜她的父亲还在四处张罗她的亲事。她年岁渐大,也成了父亲的心病。
谢姑娘走入后堂,看见父亲正在看诊。她静静立在门前看父亲诊脉。病人走后,谢姑娘微微一笑,谢老爷看见女儿就笑起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即便他不善于观察,还是看出女儿满腹心事。他的女儿他清楚,只有她想说她才会说。
“父亲,我们离开这里吧。”
女儿的话让谢老爷大吃一惊,仿佛不认识日夜相见的女儿了。谢老爷不问并不表示不想知道实情,而他的目光多少让谢姑娘不能承受。
“不要问了,一切都过去了。”
“去哪儿呢?”谢老爷问道。
“越远越好。”
谢老爷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始收拾铺子。
程尚德在扬州办完事务,急着赶回歙县。在渔梁坝的码头,他看见一只装载着家用物什的渡船像要离开歙县,他感叹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悲欢聚散。回到宅子,叶氏亲热地接过他手中的包袱,伺候他更衣。来到中堂的程尚德洗去了一身的疲倦,换上了志得意满的愉快。叶氏手理绣线,欲言又止,她在想要不要说谢姑娘一事。她知道此事是瞒不住的,何况谢姑娘正在举家迁徙。在这件事上,叶氏倒佩服起谢姑娘来。见程尚德喝上茶水,叶氏开口了。
“扬州的事一切顺利吗?”
“凭帖,户部批下来了。”程尚德愉悦地说道。
“老爷可以高枕无忧了。”
“最后一步的手续最难,铺子里有什么事吗?”
“铺子里倒没事,但有一件事与老爷有关……”
“什么事?铺子里没事就好。”
“谢姑娘请老爷到慈仁堂一谈。”
程尚德大吃一惊,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他心里立刻有了不祥之感。
“谈什么?”
“老爷去了便知。”
程尚德站了起来,要走。
“明天再去不迟。”叶氏不愠不怒地说。
“太阳还要半个时辰才落山呢。”说完程尚德就走了。
远远地程尚德看见金字招牌不见了。他更着急了,脚步走得更快了。碰到扎染店的许老爷只点一下头就过去。紧接着他放慢了脚步,他看见柜台前的谢姑娘了。铺子里除了谢姑娘和那款砚台,百子柜和家具物什都不见了。程尚德的心再次像街上的棉花糖一样膨胀起来。他尚未开口,离愁别绪就涌上心头。
“程老爷这是刚从扬州回来?”谢姑娘问道。
“刚回来,凳子没坐热就过来了。”
“程老爷有一位贤妻呀。”
“谢姑娘有何事找老夫?”程尚德全部的柔情都集中在这一句话中。
“本姑娘候在此专为送程老爷一句话。”谢姑娘听出了程尚德饱含的柔情,她也还了句充满柔情的话。
“谢姑娘,什么话?”
“平生不与群芳斗,冰天雪地独自开。”说着谢姑娘把柜台前的砚台递给程尚德。
这句诗是砚台上的题词,谢姑娘在向他告别。
“谢姑娘这是要走?”
“不得不走了。”
“我要娶了谢姑娘呢?”
“本姑娘不会给人做小,程老爷更不会休了叶氏。”
“谢姑娘……”
“程老爷,就此告别吧。若不是为了等程老爷,本姑娘两天前就走了。”
“谢姑娘,把这个玉佩带上。”说着程尚德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谢姑娘。
谢姑娘接了玉佩转身去上门板。一会儿程尚德和谢姑娘就被门板分隔了。两边的铺子纷纷响起上门板的声音。
程尚德不知怎么走回宅子的,当晚他没吃晚饭。程尚德躺了半个月方起身去铺子。他派汪开泰四处打听谢姑娘的去处,却音信皆无。在那半个月中程尚德的身板就单薄了。那款砚台也成了非卖品,程尚德用那款砚台习赵孟的字。
打理程尚德衣物时,叶氏看见了砚台,也发觉少了玉佩。她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她看着程尚德日渐消瘦下去,看着他茶饭不思,看着他无心打理铺子。叶氏倒有心把谢姑娘请进程家宅子,与她不分尊卑地做姐妹。
程尚德躺在帐子里一脸清瘦。叶氏的心软下来了。
“老爷想吃点什么?妾身给老爷做。”叶氏看着痛苦不堪的程尚德说道。
“没有我想吃的,看着给孩子们做点,嘉堃正在读书,要吃些荤菜。”程尚德有气无力地说道。
“老爷的身子要紧,嘉道的亲事就在眼前。”
“我的身子我清楚,去吧,我要睡一会儿。”
程尚德转过身躺下。叶氏脸上挂着泪珠,轻手轻脚地出了厢房。让叶氏伤心的是,程尚德对谢姑娘并非逢场作戏,而是动了真情。私下里叶氏派人去各处寻找谢姑娘,却一无所获。她情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让程尚德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