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商:最后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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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意料中的亲事(1)

自千弦在二楼的美人靠上看着程家的管家拿着回帖出了门,汪家的喜气就弥漫开来。千弦为赶制嫁妆连日里做活计。她和母亲充分地利用了程家送来的二百两银子,如今都已变成了嫁妆。千弦的手被扎得千疮百孔。汪太太为了省几两银子的工钱亦不辞辛苦地刺绣、裁衣。汪太太为了她的嫁妆大费周折。

汪老爷好赌,汪家一年不如一年。汪太太想了想,从手上取下叶家祖传的镯子放到嫁妆里。她叹了一口气,查看烛火。她手持清油灯经过千弦的门前时,说了一声“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

听见千弦的答应声,汪太太放心地进屋了。

忙乱的家终于安静下来,明日就是千弦出嫁的日子。

千弦剪烛花时瞥见镜子里一张心神不定的脸。她忽然觉得,这双细长的眼睛没那么明亮,又觉得弯曲而笑的嘴唇没那么上扬了,还有那细细的柳叶般的眉毛太淡了。在镜子里千弦看见的是更多的心事。她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她隐约感到幸福也是这么明灭不定。让她欣慰的是婆婆是自己的姨妈,进入程家的第一步就不那么难了。千弦绝没有想到,姨妈所能给她的幸福与她想要的不一样。

新郎的情况千弦大致了解,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过。从那年分别至今,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门第高起来了。按如今汪家的条件,母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徽州对亲事的选择首要认可的是门当户对。为了能配上男家的聘礼,母亲把祖上传下来的翡翠镯子当了,给她做了凤冠霞帔。千弦极喜爱这行头,指望着丈夫一见着她,就能爱上她。

新郎千弦十岁那年随姑妈去府城时见过。程家有两个男孩,千弦记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的新郎。有一个机灵活泼,常以欺负她为乐,另一个则文雅忠厚,以迁就她为快。那时千弦常常别出心裁地取笑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孩。在那样的年龄,无论是哭泣还是大笑,三分钟后她就忘了,并不认为欺负她的男孩就是坏的,迁就她的男孩就是好的。若现在让她分辨,她定能有个喜好之别。

想到这里,千弦眼前浮起一张脸。细想起来,这张脸早已印在心里了,千弦却不知道那是谁的脸。想起两个男孩时,千弦的心里总感到温暖。成亲前的这个夜晚,千弦觉得心里的那张脸是未来丈夫的脸。千弦心里的爱满满的,总想要爱上什么人。她自然是很爱父母的,但知道那种爱是要分离的,只有有了男女之爱,才能长久地守在一起。

千弦对自己能爱上丈夫不存任何疑虑,她已爱上了心里的那张脸。从窗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叫她早早睡下,明天要早早上路。这是母亲第三次叫她睡下了。嫁了两个女儿的叶氏对这个女儿出嫁无不舍之情,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灭了油灯,千弦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寐。母亲的厢房里没有了声音,院落里静下来,千弦起身点燃了油灯。娶亲的日子突然间定下来,她并不激动只是好奇,亲事在家里被无数次提起,无奈男方家迟迟未见行动,如今仓促行事,不知为何。

从母亲和姐姐们的命运中,千弦得知婚姻是一条河,女人就是河里无根的浮萍,是被岩石撞得粉碎还是在平静港湾里聚成一个家,都由男人决定。两个姐姐一个嫁入卖花渔村,一个嫁入雄村,当真与家里脱离得干干净净,而她们的生活也随着夫家沉浮。

千弦是家里的小女儿,比两个姐姐都漂亮,也格外伶俐,父亲给了她极多的爱。由于她最小,家里的活计少有让她做的,千弦得以跟着先生读了几年的书。读书识字又让千弦更多地得到了父母的爱。

第二日,穿戴好凤冠霞帔的千弦正襟危坐在母亲的屋里。一屋子的人围在她的身旁,汪太太正说到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

听着母亲说话,千弦的心早已飞到歙县的程家。踏上花轿前,千弦并未伤心,哭嫁之风的习俗于她只是形式。辞别了父母,拜别了乐叙堂的祖宗,绕着红杨走一圈,在母亲的哭泣声中,千弦踏上婚姻生活的第一步。

走在雷岗山的细雨中,千弦嗅到飘扬在空中的含笑、木槿、栀子花香和湿润泥土的清香。锣鼓声中,渐渐远离自小就熟悉的花香和乡土气息,千弦感到被连根拔起,抛到了未知的河流中,她的命运将随着自己的男人沉浮。千弦突然间意识到少女生涯永远结束了,她伤心地大哭起来。

正午的阳光狠狠地照在大地上时,一行人刚到歙县。坐在轿子里的千弦把盖头掀起朝外看。

这里的街道与家乡没有不同,一样的黛瓦马头墙,练江之水绕城而过,狭窄的街道上显出繁华的八字门楼与熙攘的人流。

戴春林香粉店、王庆隆雨伞店、木器店、王恕有滴醋、张小泉剪刀店、千秋墨庄匆匆而过。千弦看见独一无二的青色茶园石砌筑的许国八脚牌坊。许国石坊是为嘉奖“平夷”云南边境叛乱有功的晋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许国。见惯四脚牌坊的千弦顿觉八脚牌坊更宏伟气派。

过了打箍井街,就来到了大北街,千弦知道快到程家大宅了。千弦看到宅基前泰山石敢当,门楣五福雀替。青囊铺地,新郎来到她的身边。青囊传接中千弦听到第一句“一袋高一袋”,第二句“代代高”。琴心趁乱来到千弦的身旁,低声说道:“大少奶奶到家了。”这句话让千弦安心多了,让她度过了拜堂成亲的恐惧时刻。

新郎牵着千弦的手,共同走入新房身边的男人不比她高很多,手指纤细而轻柔。千弦的心落了地,她最担心的是遇到一位粗鲁蠢笨而不知体贴的男人。拜堂、闹洞房、撒帐后,叶氏悄悄地让围观的人散去。

千弦静静地等待新郎挑起她的盖头。

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嘉道立在回廊里看夜空中的上弦月。父亲突然把他从扬州叫回歙县成亲,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嘉道害怕看见一位相貌丑陋的女子。新娘子下轿时他看见一双三寸金莲。

在扬州的岁月,嘉道见过不少美貌的妙龄女郎。扬州是文人雅士、纨绔子弟聚集之地,生活便利又有许多的游玩场所。在琼花飘香的扬州,嘉道生活得如鱼得水。关键是扬州的春台班,有嘉道的红粉知己香娥,人称夜莺。嘉道听她唱戏、给她捧场,陪她吊嗓子、练功、踏春赏花,还送她许多戏服。香娥娉婷的身姿令他欲罢不能。

怡春苑也有一位他喜爱的姑娘秀橘,她不像香娥那么令他渴望,她也不像香娥那样钟情于他。香娥被接到官宦之家或大户之家唱戏时,他方能想起秀橘。但秀橘自有令嘉道喜欢的一面,乖巧伶俐、能言善语。

春台班是江家组建的戏班,嘉道偷偷摸摸地见香娥时,被江家的三少奶奶碰见几次。三少奶奶是嘉道的姑妈。他与香娥暗度陈仓,少不了被徽州同乡所见。在徽商遍地的扬州,他的一举一动想不被传回家乡是不可能的。自从认识香娥后,嘉道的花销大起来,父亲急着让他成亲,是想把他的心留在家里。

嘉道接替墨砚斋两年,生意日渐兴旺。年前嘉道从一位戏迷手中意外购得十竹斋木版水印朱墨双色《灵芝图》。纸醉金迷的扬州隐藏着多少没落的商贾大户,又暗藏着多少官宦之家,商机往往存在于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戏迷之中。这套版画毋庸置疑会给墨砚斋带来更多的生意。

对未过门的新娘子,嘉道不担心别的,只怕她长得不好看。从新娘子下轿的那一刻,他看见一双坚定的三寸金莲,从凤冠霞帔上看到了流风回雪的身影,心中一喜。行各种礼数时他又感受到新娘子一双玉手,顿时心花怒放,拜堂时竟乱了手脚,被众人哄笑。

从回廊走向新房的嘉道有点激动,他示意喜娘、丫鬟退下去,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听见脚步声的千弦更是心跳加快,表面上却依然文静端庄,不露一丝慌张。

新娘子的容貌出乎嘉道的意料。新娘子不像人们常说的“低头含笑,欲语还羞”。她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正紧紧地看着他。这是一张容光焕发的脸,抿嘴而笑,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目光无不显露出新娘子的美丽。新娘子比嘉道想象得还要漂亮。那双明亮的眼睛所显示的气度熄灭他的随心所欲。他无法在这个美人面前纵情肆意。

嘉道早已把香娥忘在脑后,喜爱上了这张美丽的容颜。

而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千弦看见一张与记忆中不同的脸,一张圆滑得刚刚好的脸。这是一个儒雅风流的男人,这并不影响千弦顷刻间喜欢上这张相貌清秀的脸。

从面前的这张脸上,她努力地想找出与心中相同的印迹,却失败了。千弦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意志也如这张脸一样,家境好的时候,顺风顺水,家境发生变故时,则毫无主见。千弦粲然一笑,新郎提起的心放下了,立刻想到能与新娘子滚作一团了。

“弦妹一路上累了吧?早点睡。”他帮她摘下凤冠。

“少爷不想再看月亮里的嫦娥了?”千弦看着嘉道笑着说道。

嘉道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他在看月亮呢?见他不说话,她又说道:“寂静无声的夜里,除了看月亮还能做什么?”

“有一位客人缠着我不放……”

“是少爷的心放不下来。”

“弦妹……”

新娘子笑了笑,转身看见将陪伴她一生的金丝楠木满顶床。千弦铺好床铺,脱去衣物,躺到被子里。转眼马鞍橱桌上那对红烛被吹熄,新郎轻轻躺下来。新郎既温柔又灵巧,千弦的心完全放下,她的心渐渐移到新郎那儿了。

第二天,新媳妇千弦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不敢多说一言,不敢多行一步。明亮的中堂里,千弦看清了程老爷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亲切,脸上有让人退避三舍的威严,叶氏也没有母亲的和顺。千弦的心忐忑不安,唯一能安慰的就是嘉道的温和柔顺。

叶氏喝了千弦捧的茶,笑着说道:“新娘子也就三日的好光景,不要在这里受累了,去二宅拜见伯娘。”

程尚德喝过茶却默然无语,只笑了笑。千弦随着碧儿退了下来。银荷早等在天井里,见她们过来就迎了上去。银荷带着她来到二宅。俞氏眼盲之前,大宅与二宅之间有一道门,如今为方便照顾俞氏,这道门形同虚设,大宅和二宅就连通了。

俞氏坐在中堂里的太师椅上,干枯的眼睛再流不出一滴泪。这几日程家大宅的喜气洋洋没有带给俞氏一丝快乐,却徒增她的思念。鼓乐响起时,俞氏想到嘉贤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却杳如黄鹤,更伤心了。俞氏看不见新娘子,但觉得新娘子的声音像小鸟一样动听。听见这个声音俞氏心里一动,干枯的脸呈现出悲戚的神情。

新娘子走到天井时,俞氏说:“不要做女人,更不要做徽州女人。”

“少奶奶不要责怪大太太,大老爷离家至今未归,大太太想大老爷了。”银荷赔笑道。

送新娘子出来的银荷,急忙拉着大少奶奶走了。千弦却在想俞氏说的话。从母亲那儿,她已听到太多的关于徽州女人的故事。眼下嘉道陪在身边,千弦完全没想到三个月后的离别。等千弦再转回来时,程家的小姐们来看大少奶奶了。

小姐们穿着朴素的细布褂子与黑色的裙子,落梅的青丝发已经画带双花为君结。三小姐雪月身穿交领襦裙,看上去有点呆滞。大小姐则一副寡妇的悲戚,眼前的喜庆丝毫没带给她快乐。嘉堃一大早去了竹山书院听课,千弦未见到嘉堃。

两三个照面下来,千弦觉得程家女性的穿戴远不及街上的太太和小姐们的衣服样式新颖。叶氏的装扮更显得陈旧,老式的垂髻加老式的珠串和花钿、细布的褂子、细布的襦裙。

千弦听母亲说过徽州的妇女崇尚勤俭,但如此节俭还是第一次见到。千弦不由得想到陪嫁的新衣恐怕不会让婆婆满意。

“散去吧,让新娘子自己随处看看,这两日还可走走,再过两日夏茶采摘就没工夫了。”叶氏对围着新娘子的众位奴婢和小姐们说道。

落梅拉着雪月的手走了,众仆妇也离开了。留下千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天井里。嘉道从二楼瞧见千弦的可怜相笑了,他走下楼说:“看看未来生活的家吧。”

千弦笑了,在嘉道的陪同下参观了程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