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民国:最后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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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思想(5)

孤冷治学

熊十力早年深受明清之际王船山、黄梨洲、顾亭林等大哲以及清末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志士的影响,“慨然有革命之志”,几经失败后,看透了政治之阴暗。他“以为祸乱起于众昏无知,欲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以正见”,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研读儒佛,以探讨人生的本质、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他曾自谓:“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

1920年,35岁的熊十力到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大师研习佛学,潜心苦修。作为内学院里数一数二的大龄青年,熊十力大概也是数一数二的贫穷。其弟子徐复观曾说:“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在内学院,熊十力接受了严格的哲学思维训练。第三年,学院举办了一场有关佛学的论文比赛,他一鸣惊人,写出了当时被评为最好的论文。

1922年,由梁漱溟推荐,熊十力到北大任教。他一到北大,就采取古代师生朝夕相处的书院式方法教学,在自己家里给学生上课,还在哲学系办公室门口贴了布告:“师生蚁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许多学生上门问学,比去上课的人还多,他也被称为不上课的名教授。

熊十力记忆力惊人,他著书立说,案上仅文房四宝,无一本参考书。其夫人傅既光曾回忆,他们婚后度蜜月,熊先生利用蜜月读完二十四史。夫人见熊读书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就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考他,夫人只讲头儿,让熊先生讲出其事。结果,熊先生不但讲述其事,而且说出此事在第几卷。

熊十力既好动又好静,除了与师友交流学术,最烦官场故人前来叨扰,他与张难先私交甚笃。张任湖北财政厅厅长时,很多人来求熊,希望能通过熊弄个一官半职。熊不胜其烦,在报上刊登启事一则,内容为:“无聊之友朋,以仆与难先交谊,纷诉介绍,其实折节求官,何如立志读书;须知难先未做官时,固以卖菜为生活者,其乐较做官为多也。仆本散人,雅不欲与厅长通音讯,厅长何物?以余视之,不过狗卵孵上之半根毫毛而已。”为免闲人打搅,他还在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门。”看到的人不禁失笑。

弟子徐复观说恩师喜欢独处,熊十力曾告诫徐复观,要想做学问,生活上要和妻子隔开,“你和太太、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吾少弱病……平生强远妇人,此全神第一着也”。熊十力说这番话的时候,与夫人就没住在一起,“师母住在相隔约300公尺的地方”。

1927年,熊十力因不适应北方天干风冷,因病移南京中央大学休养,后又到杭川养病,结识了另一大儒马一浮。关于马一浮的学问,简单说三点:一、他被时人称为“儒释哲一代宗师”;二、周恩来总理曾称他是“中国当代理学大师”;三、他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的中华第一人。

马一浮当时早已名满天下,隐居杭州。熊十力自然不能与其比肩,就将自己《新唯识论》的稿本包好寄给马一浮,并说明结交之意。一个多月后,院里来了位长者,须髯飘飘,气度非凡,自报家门:“马一浮!”熊也不客套,向老朋友一般问:“信写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直没个回音?”马说:“若单寄信来,自是早有回复,可是你连大作都寄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拜读过才能说话。”两人惺惺相惜,一见便成莫逆,此后如高僧论道,时常往还。马一浮对《新唯识论》推崇备至,并为其制雅序曰:“自吾所遇,世之谈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知于化,长于语变者矣!”

抗战爆发后,熊十力避难四川,任教于马一浮主持的乐山复性书院,常对学生讲授民族历史,并以节气相勉励,说:“日本人决不能忘我国家,决不能忘我民族,决不能忘我文化。”

1943年,他接到北大校长蒋梦麟聘他为文学院教授的聘书,后因与其他学者意见不合,移居梁漱溟在重庆北碚办的勉仁书院。

新中国成立前夕,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联名电邀居住在广州的熊十力北上,共商国是,并同时关照沿途各级政府妥善安排。1950年3月,熊十力抵京。政府安排他住在什刹海后海大金丝套的一所小四合院,此处风景宜人,且毗邻多为旧日好友,如梁漱溟、张申府、贺麟等,而旧时弟子亦时常登门拜谒。同时,党内外许多高级人士,如董必武、郭沫若、林伯渠、徐特立、李济深、陈铭枢等新朋旧友也常来探望,这使熊先生心情甚为舒畅。

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中国科学院来,熊婉言谢绝“老朽与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希望仍回北大,按老规矩去上课,他的工资定为每月800斤小米,是当时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熊十力还建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国学人才;恢复南京内学院,由欧阳弟子吕秋逸主持;恢复杭州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持;恢复勉仁学院,由梁漱溟主持。他屡次上书毛泽东和中央政府,毛泽东回复说:“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熊的几项建议均无下落,只有南京内学院多年之后在周恩来的过问下才恢复起来,改称南京佛学院。

1954年,因为各种原因,熊十力渐感孤独,于是移居上海,住在儿子熊世菩家。儿子家人多孩子小,使清静惯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适应,只得另觅住所。当时陈毅在上海做市长,熊十力写信向陈毅求助,陈马上回信并派人解决,信中说:“先生要求并不高,当照办,请与市府来人面商。无论从事著述或作个人修养,政府均应予照顾和协助……至学术见解不能尽同,亦不必强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顾虑。”

定居上海后,熊十力仍笔耕不辍,完成了《原儒》一书,全书共33万余字,重点发掘了儒学中有价值的部分,并按照自己的理解,以“六经注我”的精神,重新阐释了儒学经典和儒学史。这一巨著是熊十力作为新儒家学者的又一重要成果,继此书之后,熊十力又以超凡的毅力和速度完成了《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等著作的撰写,前后共8种,凡130万言!

垂暮之年的熊十力全心著述,《乾坤衍》20余万字,他几乎是“拼了老命,终至完成”,将此书赠上海图书馆一部,附言说:“附赠《乾坤衍》一部,实不得已自费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书,决不自覆其说。白沙子有句‘君子恒处睽’,即我书之心也。”

在“左倾”风潮愈演愈烈的年代,熊十力难免受到冲击,某次陈毅去看望,他竟伤心地嚎啕大哭。陈毅问:“您老为何这么伤心?”熊答道:“我的学问没有人传呀!”陈毅深受震动,后来有一次在给上海高校的教师作报告时,他建议大家多向熊十力请教,“近在眼前的贤师,你们就去拜门,有人批评,就说是陈毅叫你们去的!佛学是世界哲学里的组成部分,一定要学。共产党讲辩证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论,又怎能精通唯物论呢?”

批斗运动步步升级,熊十力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他曾作一联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文革”开始,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时,他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谈吐不再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热烈激昂,而是“常独坐桌边,面前放一叠白纸,手中握支秃笔,良久呆坐”。

1966年夏,当熊十力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时,伤感至极。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或公园去,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这年5月23日,熊十力以绝食抗议,因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文人也暴力

熊十力狂妄好战,不怕得罪人。殷海光拜访他,谈起冯友兰、胡适和金岳霖,熊道:“胡适的科学知识不如老夫,冯友兰不识字,金岳霖所讲是戏论。”他在某人家里见到钱穆著《先秦诸子系年》,看得心头火起,在书上打叉,还不解气,干脆扔在地上边踏边骂。某次,梁漱溟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争完之后,熊乘梁转身之际,跟上去就打了梁三拳,嘴里还骂他是个“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个性,没有理会就走开了。废名(冯文炳,文学家)很佩服熊十力,常跟熊谈儒道异同等事,两人每当争论起来各不相让。一次二人又争吵不休,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熊十力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争来争去,双方扭成一团、拳脚相加,最后是不欢而散。然过一二日再聚时,他们又谈笑风生,和好如初。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记录过此事:“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

上个世纪,北大学生很是张狂,动辄在课堂上顶撞老师,甚至把老师轰出课堂。熊十力却不吃这一套,张口便训,急了就打,学生们还真不敢造次。他讲课的时候,兴致一高,就会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他拍得太重,学生都不敢坐第一排,他就从最后一排拍起。牟宗三回忆恩师:讲课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眼睛瞪起,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

对学生,熊十力的要求十分严格。李耀先去拜见他,在熊家用餐,一口气吃了九个汤圆,碗里还剩一个,他怕不礼貌,勉为其难又吃了半个,实在咽不下去了。正在为难之际,熊在桌上猛击一掌,怒喝道:“你连这点东西都消化不了,还谈得上做学问,图功事?”李汗流浃背,肚量一宽,最后半个汤圆顺利吞了。

熊的门生徐复观曾官拜少将,身在蒋介石的侍从室,红得发紫。1943年,徐复观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读何书。熊让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不久后,徐再见熊十力,说已经读完。熊问有什么心得,徐说出一些不太满意处。熊十力未听完便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李渊庭先生回忆,他曾到老师的房间,“看见他正在写的书稿中引王船山的话,不符合人家原意,有点生拉硬套,我告诉他再看看人家讲这句话的上下文,并把我的理解讲出来,他就火了!”熊十力大骂李渊庭为“王八蛋”。李无奈,只得离开回家,不想熊十力追到门口骂:“王八蛋!难道是我错了?”李说:“我只是请先生再仔细看看您引的那段话的上下文,您就会明白的,您讲的不符合原意!”话音未落,熊十力举拳打向李渊庭的左肩,李不躲避,说:“您打我,我也是这么说。”熊十力气愤地走了,李渊庭的3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第二天一大早,熊十力又来到李家,笑着对弟子说:“渊庭,你对了,我错了!我晚上拿出书来仔细看了上下文,是你说的那意思。哈哈,冤枉你了!”他摸着三个孩子的头说:“熊爷爷吓着你们了!”说完就转身笑着离开了。

熊十力还有一大爱好就是骂蒋介石。蒋取得国民党军政大权后,熊作为革命元老,经常对蒋痛骂。蒋介石却十分钦佩熊的学问,20世纪40年代,熊十力的弟子、在蒋介石侍从室任职的徐复观,受蒋之委托去看望熊十力,并给他带去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熊大声吼着对徐说:“你给我快走!蒋介石是狗子,是王八蛋!我怎么能用他的钱!你快拿着走!”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书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汉口王孟荪先生家中。此时蒋介石正欲乘船回南京,途经武汉,得知熊十力在汉口,便差人去请,想当面谈谈,看老夫子能为党国帮些什么忙。熊一听顿时光火道:“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东西!”蒋了解熊氏之脾气,也不生气,让陶希圣打电话给湖北省主席万耀煌,让其赠资百万给熊十力,以助其办哲学研究所。熊并不领情,说:“我熊某对抗战无寸功,愧不敢当。”

修为无人及

熊氏乃二千年来,以哲学家之立场阐扬佛学最精深之第一人。

——蔡元培

熊十力当与王弼、龙树并提,称其学识创见乃超越于道生、玄类、窥基等古代佛学大师之上!

——马一浮

据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国研究佛学最深刻的一个人。

——金岳霖

熊十力是中国唯一的“狂者”。

——梁漱溟

熊十力是中国的国宝。

——陈毅1956年在上海高校教师会上说

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

——徐复观评价马一浮、熊十力和梁漱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