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 何以适之:胡适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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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7)

我们中国这六七十年的历史所以一事无成,一切工作都成虚掷,都不能有永久性者,依我看来,都只因为我们把六七十年的光阴抛掷在寻求建立一个社会重心而终不可得。帝制时代的重心应该在帝室,而那时的满清皇族已到了一个很堕落的末路,经过太平天国的大乱,一切弱点都暴露出来,早已失去政治重心的资格了。所谓“中兴”将相,如曾国藩、李鸿章诸人,在十九世纪的后期,俨然成为一个新的重心。可惜他们不敢进一步推倒满清,建立一个汉族新国家;他们所依附的政治重心一天一天的崩溃,他们所建立的一点事业也就跟着那崩溃的重心一齐消灭了。戊戌的维新领袖也曾轰动一时,几乎有造成新重心的形势,但不久也就消散了。辛亥以后民党的领袖几乎成为社会新重心了,但旧势力不久卷土重来,而革命日子太浅,革命的领袖还不能得着全国的信仰,所以这个新重心不久也崩溃了。在革命领袖之中,孙中山先生最后死,奋斗的日子最久,资望也最深,所以民十三以后,他改造的中国国民党成为一个簇新的社会重心,民十五六年之间,全国多数人心的倾向中国国民党,真是六七十年来所没有的新气象。不幸这个新重心因为缺乏活的领袖,缺乏远大的政治眼光与计划,能唱高调而不能做实事,能破坏而不能建设,能箝制人民而不能收拾人心,这四五年来,又渐渐失去做社会重心的资格了。六七十年的历史演变,仅仅得这一个可以勉强作社会重心的大结合,而终于不能保持其已得的重心资格,这是我们从历史上观察的人所最惋惜的。

这六七十年追求一个社会政治重心而终不可得的一段历史,我认为最值得我们的严重考虑。我以为中国的民族自救运动的失败,这是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我的朋友翁文灏先生说的好:“进步是历次的工作相继续相积累而成的,尤其是重大的建设事业,非逐步前进不会成功。”(《独立》第五号,页十二)日本与中国的维新事业的成败不同,只是因为日本不曾失掉重心,故六七十年的工作是相继续的,相积累的,一点一滴的努力都积聚在一个有重心的政治组织之上。而我们始终没有重心,无论什么工作,做到了一点成绩,政局完全变了,机关改组了或取消了,领袖换了人了,一切都被推翻,都得从头做起;没有一项事业有长期计划的可能,没有一个计划有继续推行的把握,没有一件工作有长期持续的机会,没有一种制度有依据过去经验积渐改善的幸运。试举议会政治为例:四十二年前,日本第一次选举议会,有选举权者不过全国人口总数百分之一;但积四十年之经验,竟做到男子普遍选举了。我们的第一次国会比日本的议会不过迟二十一年,但是昙花一现之后,我们的聪明人就宣告议会政治是不值得再试的了。又如教育,日本改定学制在六十年前,六十年不断的努力就做到了强迫教育的普及,高等教育也达到了很可惊的成绩。我们的新学堂章程也是三十多年前就有了的,然而因为没有长期计划的可能,普及教育至今还没有影子,高等教育是年年跟着政局变换的,至今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学。我们拿北京大学、南洋公学的跟着政局变换的历史,来比较庆应大学和东京帝大的历史,真可以使我们惭愧不能自容了。

我开始做一篇纪念“九一八”的文字,写了半天,好像是跑野马跑的去题万里了。然而这都是我在纪念“九一八”的情感里的回忆与反省。我今天读了一部《请缨日记》,是台湾民主国的大总统唐景崧的日记,记的是他在1882年自告奋勇去运动刘永福(当时的“义勇军”)出兵援救安南的故事。我看了真有无限的感慨!五十年前,我们想倚靠刘永福的“义勇军”去抵抗法兰西。五十年后,我们有了二百多万的新式军队了,依旧还得倚靠东北的义勇军去抵抗日本。五十年了!把戏还是一样!这不是很值得我们追忆与反省的吗?我们要御外侮,要救国,要复兴中华民族,这都不是在这个一盘散沙的社会组织上所能做到的事业。我们的敌人公开的讥笑我们是一个没有现代组织的国家,我们听了一定很生气;但是生气有什么用处?我们应该反省:我们所以缺乏现代国家的组织,是不是因为我们至今还不曾建立起我们的社会重心?如果这个解释是不错的,我们应该怎样努力方才可以早日建立这么一个重心?这个重心应该向那里去寻求呢?

为什么六七十年的历史演变不曾变出一个社会重心来呢?这不是可以使我们深思的吗?我们的社会组织和日本和德国和英国都不相同。我们一则离开封建时代太远了,二则对于君主政体的信念已被那太不像样的满清末期完全毁坏了,三则科举盛行以后社会的阶级已太平等化了,四则人民太贫穷了没有一个有势力的资产阶级,五则教育太不普及又太幼稚了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智识阶级:有这五个原因,我们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天然候补的社会重心。既然没有天然的重心,所以只可以用人功创造一个出来。这个可以用人功建立的社会重心,依我看来,必须具有这些条件:

第一,必不是任何个人,而是一个大的团结。第二,必不是一个阶级,而是拥有各种社会阶级的同情的团体。第三,必须能吸收容纳国中的优秀人才。第四,必须有一个能号召全国多数人民的感情与意志的大目标:

他的目标必须是全国的福利。第五,必须有事功上的成绩使人民信任。第六,必须有制度化的组织使他可以有持续性。我们环顾国内,还不曾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团结。凡是自命为一个阶级谋特殊利益的,固然不够作社会的新重心;凡是把一党的私利放在国家的福利之上的,也不够资格。至于那些拥护私人作老板的利害结合,更不消说了。

我们此时应该自觉的讨论这种社会重心的需要,也许从这种自觉心里可以产生一两个候补的重心出来。这种说法似乎很迂缓。但是我曾说过,最迂缓的路也许倒是最快捷的路。

二十一,九,十一夜

(原载1932年9月18日《独立评论》第18号)

回顾与反省

今天的纪念盛会,我很想说几句话;不幸我在病中,不能正坐写字,所以只能极简单的发表一个意见,一面纪念过去,一面希望将来。

我看这五年的北大,有两大成绩。第一是组织上的变化,从校长学长独裁制变为“教授治校”制;这个变迁的大功效在于:(一)增加教员对于学校的兴趣与情谊;(二)利用多方面的才智;(三)使学校的基础稳固,不致因校长或学长的动摇而动摇全体。第二是注重学术思想的自由,容纳个性的发展。这个态度的功效在于:(一)使北大成为国内自由思想的中心(;二)引起学生对于各种社会运动的兴趣。

然而我们今天反观北大的成绩,我们不能不感觉许多歉意。我们不能不说:学校组织上虽有进步,而学术上很少成绩;自由的风气虽有了,而自治的能力还是很薄弱的。

我们纵观今天展览的“出版品”,我们不能不挥一把愧汗。这几百种出版品之中,有多少部分可以算是学术上的贡献?近人说,“但开风气不为师”(龚定庵语)。此话可为个人说,而不可为一个国立大学说。然而我们北大这几年的成绩只当得这七个字: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这不能不归咎于学校的科目了。我们有了二十四个足年的存在,而至今还不曾脱离“裨贩”的阶级!自然科学方面姑且不论:甚至于社会科学方面也还在裨贩的时期。三千年的思想、宗教、政治、法制、经济、生活、美术……的无尽资料,还不曾引起我们同人的兴趣与努力!这不是我们的大耻辱吗?

至于自治一层,我们更惭愧了。三年组不成的学生会,到了上一个月,似乎有点希望了。然而两三星期的大发议论,忽然又烟消雾散了!10月17日的风潮,还不够使我们感觉学生自治团体的需要吗?今回办纪念会的困难,还不够使我们感觉二千多人没有组织的痛苦吗?

我们当这个纪念过去的日子,应该起一种反省:学校的组织趋向于教授治校,是一进步。学校的组织与设备不能提高本校在学术上的贡献,是一大失败。学校提倡学术思想上的自由,是不错的。学校的自由风气不能结晶于自治能力的发展,是一大危机。所以我个人对于这一次纪念会的祝词是:

祝北大早早脱离裨贩学术的时代,而早早进入创造学术的时代。

祝北大的自由空气与自治能力携手同程并进。

(原载1922年12月17日《北京大学日刊》)

悲观声浪里的乐观

双十节的前一日,我在燕京大学讲演《究竟我们在这二十三年里干了些什么?》,各报的记录,都不免有错误。我今天把那天说的话的大意写出来,做一篇应时节的星期论文。

我们在这个双十节的前后,总不免要想想,究竟辛亥革命至今二十三年中我们干了些什么?究竟有没有成绩值得纪念?在这个最危急的国难时期里,我们最容易走上悲观的路,最容易灰心短气,只觉得革命革了二十三个整年,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文不能对世界文化有任何的贡献,武不能抵御一个强邻的侵暴,我们还有什么兴致年年做这样照例的纪念?这是很普遍的国庆日的感想。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肯灰心的人应该用公平的态度和历史的眼光,来重新估计这二十三年中的总成绩,来替中华民国盘一盘账。

今日最悲观的人,实在都是当初太乐观了的人。他们当初就根本没有了解他们所期望的东西的性质,他们梦想一个自由平等,繁荣强盛的国家,以为可以在短时期中就做到那种梦想的境界。

他妄想一个“奇迹”的降临,想了二十三年,那“奇迹”还没有影子,于是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他们的极度乐观变成极度悲观了。

换句话说:悲观的人的病根在于缺乏历史的眼光。因为缺乏历史的眼光,所以第一不明白我们的问题是多么艰难,第二不了解我们应付艰难的凭借是多么薄弱,第三不懂得我们开始工作的时间是多么迟晚,第四不想想二十三年是多么短的一个时期,第五不认得我们在这样短的时期里居然也做到了一点很可观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