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 何以适之:胡适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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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5)

他还对我们说:所以今天讲到修身,诸位新青年,便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三民主义》六)可是他一会儿又回过去颂扬固有的旧道德了。本来有保守性的读者只记得中山先生颂扬旧道德的话,却不曾细想他所颂扬的旧道德都只是几个人类共有的理想,并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实行最力的道德。例如他说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那一件不是东西哲人共同提倡的理想?除了割股治病,卧冰求鲤一类不近人情的行动之外,那一件不是世界文明人类公有的理想?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

照这样实行一方面讲起来,仁爱的好道德,中国人现在似乎远不如外国……但是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我们要学外国,只要学他们那样实行,把仁爱恢复起来,再去发扬光大,便是中国固有的精神。(同上书)

在这短短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山先生未尝不明白在仁爱的“实行”上,我们实在远不如人。所谓“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者,只是那个道德的名称罢了。中山先生很明白的教人:修身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仁爱也“要学外国”。但这些话中的话都是一般人不注意的。

在这些方面,吴稚晖先生比孙中山先生彻底多了。吴先生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里,很大胆的说中国民族的“总和道德是低浅的”同时他又指出西洋民族:

什么仁义道德,孝弟忠信,吃饭睡觉,无一不较上三族(亚刺伯,印度,中国)的人较有作法,较有热心……讲他们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

这是很公允的评判。忠孝信义仁爱和平,都是有文化的民族共有的理想;在文字理论上,犹太人,印度人,亚剌伯人,希腊人,以至近世各文明民族,都讲得头头是道。所不同者,全在吴先生说的“有作法,有热心”两点。若没有切实的办法,没有真挚的热心,虽然有整千万册的理学书,终无救于道德的低浅。宋、明的理学圣贤,谈性谈心,谈居敬,谈致良知,终因为没有作法,只能走上“终日端坐,如泥塑人”的死路上去。

我所以要特别提出子固先生的论点,只因为他的悲愤是可敬的,而他的解决方案还是无补于他的悲愤。他的方案,一面学科学,一面恢复我们固有的文化,还只是张之洞一辈人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案。老实说,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如果过去的文化是值得恢复的,我们今天不至糟到这步田地了。况且没有那科学工业的现代文化基础,是无法发扬什么文化的“伟大精神”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永远存在书本子里的;但是因为我们的祖宗只会把这些好听的名词都写作八股文章,画作太极图,编作理学语录,所以那些好听的名词都不能变成有作法有热心的事实。西洋人跳出了经院时代之后,努力做征服自然的事业,征服了海洋,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空气电气,征服了不少的原质,征服了不少的微生物,——这都不是什么“保存国粹”“发扬固有文化”的口号所能包括的工作,然而科学与工业发达的自然结果是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提高了人类的幸福,提高了各个参加国家的文化。结果就是吴稚晖先生说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

世间讲“仁爱”的书,莫过于《华严经》的《净行品》,那一篇妙文教人时时刻刻不可忘了人类的痛苦与缺陷,甚至于大便小便时都要发愿不忘众生:

左右便利,当愿众生,蠲除污秽,无淫怒痴。巳而就水,当愿众生,向无上道,得出世法。以水涤秽,当愿众生,具足净忍,毕竟无垢。以水盥掌,当愿众生,得上妙手,受持佛法……但是一个和尚的弘愿,究竟能做到多少实际的“仁爱”?回头看看那一心想征服自然的科学救世者,他们发现了一种病菌,制成了一种血清,可以激活无量数的人类,其为“仁爱”岂不是千万倍的伟大?以上的讨论,好像全不曾顾到“民族的信心”的一个原来问题。

这是因为子固先生的来论,剥除了一些动了感情的话,实在只说了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老方案,所以我要指出这个方案的“一半”是行不通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并不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他们不过是人类共有的几个理想,如果没有作法,没有热力,只是一些空名词而已。这些好名词的存在并不曾挽救或阻止“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的存在。这些八股,小脚……等等“固有文化”的崩溃,也全不是程颢,朱熹,顾亭林,戴东原……等等圣贤的功绩,乃是“与欧美文化接触”之后,那科学工业造成的新文化叫我们相形之下太难堪了,这些东方文明的罪孽方才逐渐崩溃的。我要指出:我们民族这七八十年来与欧美文化接触的结果,虽然还不曾学到那个整个的科学工业的文明,(可怜丁文江,翁文灏,颜任光诸位先生都还是四十多岁的少年,他们的工作刚开始哩!)究竟已替我们的祖宗消除了无数的罪孽,打倒了“小脚,八股,太监,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活现的监狱,夹棍板子的法庭”的一大部分或一小部分。这都是我们的“数不清的圣贤天才”从来不曾指摘讥弹的;这都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固有文化从来不曾“引导向上”的。这些祖宗罪孽的崩溃,固然大部分是欧美文明的恩赐,同时也可以表示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至少也还做到了这些消极的进步。子固先生说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走入迷途,堕落下去”,这真是无稽的诬告!中国民族在这七八十年中何尝“堕落”?在几十年之中,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五千年的酷刑,这是“向上”,不是堕落!

不过我们的“向上”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八股废止至今不过三十年,八股的训练还存在大多数老而不死的人的心灵里,还间接直接的传授到我们的无数的青年人的脑筋里。今日还是一个大家做八股的中国,虽然题目换了。小脚逐渐绝迹了,夹棍板子,砍头碎剐废止了,但裹小脚的残酷心理,上夹棍打屁股的野蛮心理,都还存在无数老少人们的心灵里。今日还是一个残忍野蛮的中国,所以始终还不曾走上法治的路,更谈不到仁爱和平了。

所以我十分诚挚的对全国人说:我们今日还要反省,还要闭门思过,还要认清祖宗和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决不是这样浅薄的“与欧美文化接触”就可以脱胎换骨的。我们要认清那个容忍拥戴“小脚,八股,太监,姨太太,骈文,律诗,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到几千几百年之久的固有文化,是不足迷恋的,是不能引我们向上的。那里面浮沉着的几个圣贤豪杰,其中当然有值得我们崇敬的人,但那几十颗星儿终究照不亮那满天的黑暗。我们的光荣的文化不在过去,是在将来,是在那扫清了祖宗的罪孽之后重新改造出来的文化。替祖国消除罪孽,替子孙建立文明,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古代哲人曾参说的最好: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先明白了“任重而道远”的艰难,自然不轻易灰心失望了。凡是轻易灰心失望的人,都只是不曾认清他挑的是一个百斤的重担,走的是一条万里的长路。今天挑不动,努力磨炼了总有挑得起的一天。

今天走不完,走得一里前途就缩短了一里。“播了种一定会有收获,用了力决不至于白费”,这是我们最可靠的信心。

二十三,六,十一夜

(原载1934年6月17日《独立评论》第105号)

三论信心与反省

自从《独立》第一〇三号发表了那篇《信心与反省》之后,我收到了不少的讨论,其中有几篇已在《独立》(第一〇五,一〇六,及一〇七号)登出了。我们读了这些和还有一些未发表的讨论,忍不住还要提出几个值得反复申明的论点来补充几句话。

第一个论点是:我们对于我们的“固有文化”,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吴其玉先生(《独立》一〇六)怪我“把中国文化压得太低了”;寿生先生也怪我把中国文化“抑”得太过火了。他们都怕我把中国看得太低了,会造成“民族自暴自弃的心理,造成他对于其他民族屈服卑鄙的心理”。吴其玉先生说:我们“应该优劣并提。不可只看人家的长,我们的短;更应当知道我们的长,人家的短。这样我们才能有努力的勇气。”

这些责备的话,含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不愿意揭穿固有文化的短处,更不愿意接受“祖宗罪孽深重”的控诉。一听见有人指出“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板子夹棍的法庭”等等,一般自命为爱国的人们总觉得心里怪不舒服,总要想出法子来证明这些“未必特别羞辱我们”,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免的现象”,“无古今中外是一样的”(吴其玉先生的话)。所以吴其玉先生指出日本的“下女,男女同浴,自杀,暗杀,娼妓的风行,贿赂,强盗式的国际行为”;所以寿生先生也指出欧洲中古武士的“初夜权”,“贞操锁”。所以子固先生也要问:“欧洲可有一个文化系统过去没有类似小脚,太监,姨太太,骈文,律诗,八股,地狱活现的监狱,廷杖,板子夹棍的法庭一类的丑处呢?”(《独立》一〇五号)本期(《独立》一〇七号)有周作人先生来信,指出这又是“西洋也有臭虫”的老调。这种心理实在不是健全的心理,只是“遮羞”的一个老法门而已。从前笑话书上说:甲乙两人同坐,甲摸着身上一个虱子,有点难为情,把它抛在地上,说:“我道是个虱子,原来不是的。”乙偏不识窍,弯身下去,把虱子拾起来,说:“我道不是个虱子,原来是个虱子!”甲的做法,其实不是除虱的好法子。乙的做法,虽然可恼,至少有“实事求是”的长处。虱子终是虱子,臭虫终是臭虫,何必讳呢?何必问别人家有没有呢?

况且我原来举出的“我们所独有的宝贝”: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廷杖,板子夹棍的法庭,这十一项,除姨太太外,差不多全是“我们所独有的”,“在这世界无不足以单独成一系统的”。高跟鞋与木屐何足以媲美小脚?“贞操锁”我在巴黎的克吕尼博物院看见过,并且带有照片回来,这不过是几个色情狂的私人的特制,万不配上比那普及全国至一千多年之久,诗人颂为香钩,文人尊为金莲的小脚。我们走遍世界,研究过初民社会,没有看见过一个文明的或野蛮的民族把他们的女人的脚裹小到三四寸,裹到骨节断折残废,而一千年公认为“美”的!也没有看见过一个文明的民族的智识阶级有话不肯老实的说,必须凑成对子,做成骈文律诗律赋八股,历一千几百年之久,公认为“美”的!无论我们如何爱护祖宗,这十项的“国粹”是洋鬼子家里搜不出来的。

况且西洋的“臭虫”是装在玻璃盒里任人研究的,所以我们能在巴黎的克吕尼博物院纵观高跟鞋的古今沿革,纵观“贞操锁”的制法,并且可以在博物院中购买精制的“贞操锁”的照片寄回来让国中人士用作“西洋也有臭虫”的实例。我们呢?我们至今可有一个历史博物馆敢于搜集小脚鞋样,模型,图画,或鸦片烟灯,烟枪,烟膏,或廷杖,板子,闸床,夹棍,等等极重要的文化史料,用历史演变的原理排列展览,供全国人的研究与警醒的吗?因为大家都要以为灭迹就可以遮羞,所以青年一辈人全不明白祖宗造的罪孽如何深重,所以他们不能明白国家民族何以堕落到今日的地步,也不能明白这三四十年的解放与改革的绝大成绩。不明白过去的黑暗,所以他们不认得今日的光明;不懂得祖宗罪孽的深重,所以他们不能知道这三四十年革新运动的努力并非全无效果。我们今日所以还要郑重指出八股,小脚,板子,夹棍,等等罪孽,岂是仅仅要宣扬家丑?我们的用意只是要大家明白我们的脊梁上驮着那二三千年的罪孽重担,所以几十年的不十分自觉的努力还不能够叫我们海底翻身。同时我们也可以从这种历史的知识上得着一种坚强的信心:三四十年的一点点努力已可以废除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不够使我们更决心向前努力吗!西洋人把高跟鞋,细腰模型,贞操锁都装置在博物院里,任人观看,叫人明白那个“美德造成的黄金世界”原来不在过去,而在那辽远的将来。这正是鼓励人们向前努力的好方法,是我们青年人不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