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窖里的热水瓶(1)
何小君觉得自己就像是寒冬腊月被困在顶级酒庄的地下酒窖里,身边全是价值千金的红酒,但是那些有什么用?她只想要一个可以抱在手里,可以给她温暖的热水瓶,一个灌满热水的空瓶子,一个热水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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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志豪的一句话把何小君问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陈启中,回过神来更是愤怒,这算怎么回事?她想要的是回答,煎熬了她几日几夜的回答,不,煎熬了她整整两年的回答,可冯志豪说出口的却是反问,问得又如此荒谬!
那个男人是谁?这口气简直是抓奸在床,又不是封建社会,一个男人把她送回家怎么了?他们又没有手拉手嘴对嘴彼此上下其手,如果她被一个男人送回家也算是天大的错,那他这两年来带着婚约与她交往至今岂不是该被挫骨扬灰?
一想到“婚约”这两个字何小君再次心痛如绞,话都不想说了,甩开冯志豪的手掉头就走。
手心一空他就清醒过来,何小君表面柔软实则性子强硬,有时固执得毫无斡旋余地,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这样匆匆赶过来安抚她,但是刚才的那一幕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两年了,何小君身边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人,他也习惯了独占她的整个世界,之前的一瞬带来太大的冲击,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完全出于本能反应,现在再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想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立时后悔。
“小君,sorry,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伸手拉住她,阻止她离开。
她“霍”地转身看他,嘴唇一动,他没有给她机会说话,低声又补了一句,“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她沉默,立在原地不动,他不敢太过用力拉她,低下头只看到她月光下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有些抖。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委屈的样子了,顿时怜惜之心大起,忍不住声音一柔,哑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君,我这些天一直很想你。”
他说对不起,又说很想她,而她听完一阵鼻酸,还没张口便红了眼眶。
上车之后冯志豪合上车门便发动,何小君还在想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转眼车子已经驶出弄堂,她一急,张口就想说话,后颈突然一暖,是他伸手过来,掌心合着她颈后的皮肤,又侧过眼来看她,眼神柔软。
那些想好的话突然被忘记了,她心里一叹,伸出手去抓他的,掌心相合,只觉得一切都可以被遗忘,只要这一刻就够了。
其实是不够的。
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冷硬无比,没有婚姻,这一切的快乐就只是一团虚幻的海市蜃楼,不知何时就会消失无踪,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等,她需要他,正大光明,完完整整,而不是永远都躲在暗处,不见天日,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车子驶过隧道,转上浦东宽阔大道,又转入安静街区,最后在熟悉的公寓楼前停下,何小君一路沉默,门开了也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沿江公寓,小区安静,无人走动,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满心黯然,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闭上眼都能清楚看到那个顶层的开阔复式,露台宽广,俯视便是璀璨红尘。
这是冯志豪在上海买下的第一套私宅,第一次踏入时空荡一片,他在大得无边无际的客厅里搂着她笑,说小君,填满它,你是它的女主人。
她那时欢喜得不能自已,一个男人愿意为你准备一个只属于你和他的私密空间,这是什么?这是爱!
但是两年的时间瞬而远去,当时的感动已经被遥遥无期的绝望所替代,她宁愿放弃这一切,只要他是她一个人的,毋庸置疑,只是她一个人的。
他见她不动,伸手来拉,有保安走过,看到他们俩笑着打了声招呼,说,“你们回来了?好久不见。”
两年来只要冯志豪在上海,何小君必定也在这里,就像自己的第二个家,她在会展公司的策划部工作,出差频繁,公司在苏州还有分部,她也经常去,一去就是一两周,家里地方窄小,她从大学开始就住宿舍,一周回家一次,自己父母习惯了女儿不常在家,所以对这一点倒并不是太在意。而这里的小区保安当然是对他们俩熟悉非常,打起招呼来满脸笑容。
有第三者在场,何小君再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又被冯志豪握住了手,一时不察便被他拉下车来,笔直朝楼里走去。
电梯在顶层停下,冯志豪一直都没有松开手,门开处就是空荡客厅,许久都没有人来,更显得一室冷清。
他憋得狠了,合门便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也不开灯,转身抱她,双手捧住她的脸,手指插在她的头发里,低头就吻下来,呼吸灼热,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何小君猝不及防,脚步一错,后背直接碰在门上,沉闷的一声响。
数周未见了,他想她想得厉害,想她的笑容,想她说话的样子,想她的声音,还有,想她的身体。
身体被抱住,久违的怀抱让她软弱,何小君挣扎,又怎么挣得脱,转眼身上便凉了。客厅里有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体上,她在他俯下身来的一瞬间抵住他的胸膛,掌心下热烫一片,还有他的心跳,男人的急促有力,排山倒海一样。
他捉住她的手,低下头来哑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君,没有别人,我只有你。”
她没有回答,只呜咽了一声,抵住他胸膛的双手却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无力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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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志豪是诚实的,至少在身体上,他没有撒谎。
压抑几周的欲望得到宣泄,他与她缠绵长久,从客厅一直到卧室的床上,两个人力量相差悬殊,何小君最后全身脱力,只剩下在他身上喘息的份。
他也不说话,任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她头发早就散了,凌乱落在她的肩膀上,还有他的身上,他看了许久,最后伸出手来,拢起它们,用手指轻轻地顺着。
她翻过身来看他,卧室里光线黯淡,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神色一动,只说了一句,“小君,我爱你。”
她折了眉,心尖酸软,几乎又要留下泪来,又不想让他看到,只好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窝里,闷闷答了一句,“我也爱你,你知道的。”说完心里悲凉一片。
她原不是伤春悲秋的女人,可现在却动不动就想流泪,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把钝的刀,一寸寸磨光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原则,只这三个字,便让她匍匐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她的男人,这一刻,她可以确定,他只是她的男人,但是下一刻呢?明天呢?不可知的未来呢?
他继续说话,“我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她咬了牙,就像是咬在自己的心窝上,无法克制的痛,抬起头来看他,“怎么在一起?就这样?你的婚约呢?”
他看着她的眼神,心中一凛,两年了,他与文心年龄渐长,这桩婚事再怎么拖都不可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他心知肚明,至于何小君,无论她多么抗拒,多么难以接受现实,但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情,她总要明白。
想到这里他终于开口,一开始说得有些艰难,后来也就顺了。
“小君,你何必在意那一纸婚约?我身边多得是表面夫妻,许多女人结婚之后一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丈夫一眼,我和文心的婚约就像是一张合同,大家履行合约,表面走个过场,你该见见她,见过她就知道,就算我结了婚,也不会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对了,我会把这套房子转到你的名下,以后你想工作也好,不想工作也行,做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她听完了,没有反驳,因为有一瞬完全吸不到空气,窒息之下根本忘了自己还有声音,挣扎之下也只是沉默,最后坐起身来,挣脱他的手,拖着床单下床笔直往外走。
之前两人一番拉扯,她的衣服全在客厅里,上海的春夜,气温并不很低,但她只觉得冷,浸在冰水里的感觉,错觉如果不用尽全身力气迈出脚步就会瞬间僵硬,再也无力前行。
手臂一紧,被他从后抓住,“小君,你不要再闹了,你知道,我也是不得已。”
她深深吸气,只觉得身体里有块地方被异常尖锐的东西刺破,那种刺痛令她难以忍受,划破她的沉默,逼得她声音尖锐。
“不得已?是什么让你不得已?是不得已要娶一个通情达理到令人发指的未婚妻,还是不得已要留下我这个你口口声声说爱却不能娶的地下女友?”
何小君性子好,偶尔固执但从不如此失态,他一时难以置信,又为了她的反常拧起眉头。
冯志豪出身富贵,一辈子锦衣玉食,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今天这样的一味放低姿态已经是他的极限,这时终于不耐,也提高了一点声音。
“那你想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她手里还抓着床单,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知道,你要结果,你要结婚。”他皱紧眉头,“结了婚又怎么样?我真搞不懂,结婚到底有什么意思?”他抓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我不是在这里?有没有那张纸我都在这里,你究竟想要什么?要那张纸?”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眼前模糊一片,胸口浊气翻腾,“那不是一张纸!那是承诺,承诺你会跟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们这样在一起能有多久?有多久?”
“我会一直在,你相信我。”
“你怎么可能一直在?”她几乎尖叫,“你会结婚,你会有孩子,你会有自己的家庭,你有你要履行的家庭义务,这个世界上光有爱情是什么都留不住的,有一天我会老,有一天你会走,没有婚姻就没有天长地久,你懂不懂?”
“有婚姻就有天长地久?”他反问,“你怕什么?怕我离开?我说了我会一直在,除了婚姻,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会衣食无忧,你会逍遥快活,你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你甚至都不必履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场面义务,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她激动得双手发抖,手指深深陷进抓着的床单中,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你知道什么是婚姻?婚姻才能让我们最终在一起,就是在一起!没有婚姻,我永远不会有安全感,我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难道这还不够让你有安全感?”他眉头打了死结。
她也看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冷得如同冰屑。
“不够,没有婚姻,永远都不够!”
这句话落地有声,一时间两个人都无以为继,同时沉默下来,数秒之后,何小君突然转身,抓着床单往外走,卧室的门被怦然合上,沉闷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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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君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下车的时候她掏出皮夹刷交通卡,冯志豪住滨江国际,最好的地段之一,就是远,到她家需要越江而过,计价器夜间收费,一路上就看着那数字飕飕往上窜,自己的钱到底心疼,刷完卡,她原本就满是褶皱的心脏就更觉得要滴出血来。
四下寂静一片,太晚了,又没跟自己爸爸妈妈打过招呼,不知道他们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她走进弄堂就开始低头在包里摸钥匙,细微的叮当声。
弄堂两边都是上世纪建造的老房子,根本就没有设计到停车位,到了夜里所有的车都靠路边停着,沿着街沿长长的一溜,她摸到钥匙之后才抬起头,夜里月光如镜,只看到每辆车顶上都闪着银光。
突然想起她与冯志豪初相识的时候,每一次约会结束,他都会把她送到家门口,一直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弄堂窄小,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又多是深夜,两侧停满了车,他倒不厌其烦,次次开进来再原路倒出去,他车技好,速度也快,只有她看得胆战心惊,每次都直到他的车子完全消失在弄堂口才转身上楼,连带着对他车身上最后掠过的那道月光,总是忘不了。
之前那样伤人的一顿争吵,她离开他的公寓之后身上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在控制自己不要当着司机的面失态上面,毕竟谁也不愿意半夜载到一个歇斯底里的独身女乘客,好不容易熬到下车,还以为自己已经稍稍平复,没想到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才短短几分钟,她竟再一次不能自已,鼻梁一涩,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心情太差,何小君上楼的时候脚步沉重,一步拖一步,她家住二楼,旧式楼道,楼梯间原本就灯光昏暗,她索性没有开灯,摸索着走上去,踏上最后几节台阶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突然“啪”地一声,走廊尽头自家家门被推开,紧接着灯光透出来,刚才还在黑暗中,刺激太大,何小君本能地用手遮挡眼睛,低声叫,“妈!”
何妈妈把女儿拉进门,说话的表情是愉快的,语气是热烈的,盯着问,“小君,今天约会怎么样?”
什么约会?何小君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