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期六的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到处充满了夏日的勃勃生机。每一颗心都在欢唱,年轻人的心声化作歌声。每一张脸上都流露着欢笑,每个人的脚步都从容轻盈。洋槐树上花儿绽放,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清香。
远处,加的夫山拔地而起,和小镇遥遥相对,山上一片葱绿,放眼望去,仿佛是一座乐园,如梦幻一般,安详静谧,是个诱人的好去处。
汤姆左手提着一桶白灰浆,右手拿着一把长柄刷,出现在人行道旁。
他扫了一眼篱笆墙,欢乐顿时消失,心里泛起阵阵忧伤。篱笆墙高达九英尺,足足有三十码长!在他看来,生活空虚无聊,活着是个负担。
他叹了口气,拿起刷子蘸上灰浆,伸向顶层的木板,刷了一道。同样的工序再来一遍,又重复一次。看着刚刷过的这几道灰浆,再扫一眼整个篱笆墙,刷了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待刷的却像大陆一样望不到头。汤姆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树墩上。
吉姆手提锡桶,蹦蹦跳跳从大门出来,嘴里哼着《水牛城的姑娘》[1]。汤姆以前觉得,到镇上的泵房提水是件讨厌的苦差,现在他可不这么想。
他记得,泵房附近常有一帮小伙伴。有白人孩子、黑人孩子,还有混血儿。
男孩和女孩都轮流打水。也有坐着不动的,交换玩具的,还有吵嘴的、打架的、胡闹的。他还记得,虽然泵房离家只有一百五十码,但吉姆每次提一桶水,都要花上超过一个钟头的时间,有时还得让人去找。
汤姆开口了:
“我说吉姆,你来替我刷墙,我去打水。”
吉姆摇了摇头,说:
“不行,汤姆少爷。老夫人吩咐过,要我赶紧去提水,不准我在路上跟别人说话。她说啦,她猜到汤姆少爷要叫我刷墙,让我只管干好自己的事。她还要检查你刷的墙呢。”
“别管她,让她说去。吉姆,她就是那样的人。把桶给我,我马上就回来,她不会知道的。”
“我可不敢,汤姆少爷。老夫人会把我的头拧下来的。她真的会。”
“就她?她从来都不打人……最多拿顶针在你头上敲两下,谁还在乎这个,你说呢?她就是骂得凶,骂又骂不疼……反正只要她不哭就行。吉姆,我给你一颗弹珠,一颗白色的弹珠!”
吉姆开始动摇。
“白色的弹珠,吉姆!那可是上好的石头弹子!”
“天哪!我说,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可是……汤姆少爷,我真的很怕老夫人。”
“还有,你要是替我刷墙,我就让你看我的脚趾头,它受伤了,正疼得厉害呢。”
吉姆毕竟是个心软的孩子,汤姆的诱惑让他动了心。他放下水桶,接过弹珠。突然,波莉姨妈出现了,手里提着一只拖鞋,两眼放出得意的光芒。吉姆赶忙提起水桶,像屁股被扎了飞也似的沿马路跑了。汤姆无奈,只好打起精神,继续刷墙。
不过,他的那股干劲并没持续多久。琢磨着今天要玩些什么的原计划,那本来会有很多乐趣的,现在却要刷墙,汤姆心里愈发难受。过不了多久,那些自由自在的孩子就会蹦蹦跳跳跑来,做各种各样有趣的冒险游戏,见他挨罚干活儿,他们一定会一块儿起哄,嘲笑他。想到这些,汤姆心急如焚。他掏出自己积攒的宝贝颠来倒去看着——不过是些七零八碎的小玩具——几颗石头弹子和一些破玩意儿。要想拿它们收买几个孩子替他干点碎活儿,或许绰绰有余,但要换取半个小时的绝对自由,那还远远不够。
他把这些可怜的宝贝又装回口袋,打消了收买孩子们的念头。在这个绝望的黑暗时刻,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妙计——它绝不亚于一个伟大而绝妙的灵感!
汤姆于是拿过刷子,安静地干起活儿来。
不久,本·罗杰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在所有的男孩中,他最喜欢嘲笑汤姆,这简直让汤姆忍无可忍。本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就像三级跳远,说明他今天心情特别舒畅、情绪高昂。他嘴里啃着苹果,间或发出悠扬的“呜呜……”声,接着是低沉的“叮咚咚、叮咚咚”——原来,他是在模仿行驶中的蒸汽船的声音。
快到汤姆跟前的时候,本减慢速度,拐到马路当中,身体倾向“右舷”,笨重而吃力地调头,场面“盛大壮观”——他扮演着密苏里号巨轮,仿佛自己的吃水有九英尺那么深。他既做汽船,又当船长,还要兼顾轮机铃。所以他必须充分发挥想象——自己站在自己的顶层甲板上,向自己发号施令,还要执行自己的命令。
“停船,伙计!叮铃铃!”船已快开到头,开始向路边缓缓停靠。“调转船头!叮铃铃!”本的两条胳膊直挺挺地垂在两侧。“右舷后倒!叮铃铃!哧!哧——哧——哧!”他边喊,右手边郑重其事地比划了四圈——这代表直径四十英尺的舵轮。“左舷后倒!叮铃铃!哧——哧——哧!”左手又开始比划绕圈。
“右舷停下!叮铃铃!左舷停下!右舷前进!停住!往外打舵轮,慢点儿!叮铃铃!哧——哧——哧!解开缆绳!已经解开!赶紧,系在侧舷上!嗨,你发什么呆?把绳索绕在桩上!绕紧了!好嘞,就那样。松手!关发动机,伙计!叮铃铃!”
“嘶!嘶!嘶!”他在模仿气门排气的声音。
汤姆继续刷墙,根本不搭理这艘蒸汽船。本盯着他看了片刻,说:
“嗨!你是个木桩呀?”
汤姆没答应。他以艺术家般的眼光审视着自己最后抹的一刷,然后轻轻补了一下,又开始审视艺术效果。本移步向前,和他并肩。汤姆斜眼瞥见他的苹果,馋得直流口水,不过,他仍然继续着手里的活儿。本说:
“喂,老伙计,你得干活儿,对吧?”
“哎呀,原来是你呀,本!我刚才没看见。”
“跟你说,我想去游泳,真的。你想不想去?当然,你很愿意干活,对不对?你当然得干活啦!”
汤姆瞟了本一眼,说:
“这个也叫干活?”
“怎么,难道不是吗?”
汤姆又开始刷墙,漫不经心地说:
“呃,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我只知道,它就适合我汤姆·索亚干。”
“得了吧,你该不会是说,你喜欢干这种活吧?”
刷子在墙上继续移动。
“喜欢?哼,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应该喜欢。有哪个男孩子有机会天天刷墙呀,对吧?”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本正嚼着苹果,突然停嘴了。汤姆潇洒地来回移动着刷子,后退两步审视一下效果,这里刷一下,那里补一下,再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效果。本注视着汤姆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着迷,忍不住央求道:
“我说,汤姆!让我刷一下吧。”
汤姆考虑一下,似乎刚要同意,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行,不行,本,我看你绝对不行。波莉姨妈对这面墙特别挑剔,它刚好对着马路,你也知道,要是后院的墙,我倒无所谓,她也不在乎。只是她对这面墙真是出奇的在意,必须要非常仔细地粉刷。我敢说,要是照她的要求,从一千个孩子中也未必能挑出一个人来干好这活儿,说不定两千个中也挑不出一个。”
“不,不可能吧?来吧,就让我试试吧!就刷一丁点!汤姆,我要是你,肯定让你刷。”
“本,我倒是愿意,真不骗你。可是,波莉姨妈……对了,吉姆倒是也想干,可她不让;希德也想干,她也不让。这下你知道我有多为难了吧?要是你乱动这堵墙,万一出了什么毛病……”
“得了吧!我也会很小心的,你就让我试试!要不……我把苹果核给你。”
“唔,这个……我想想……不行,本,绝对不行。我是担心……”
“我把苹果全都给你!”
汤姆把刷子递给他,脸上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得意。
刚才那艘骄傲的“密苏里号巨轮”,现在正在烈日下干得大汗淋漓。而这位退居二线的艺术家却坐在旁边树荫底下的大木桶上乘凉,他一边晃荡着双腿,一边啃着苹果,心里还盘算着怎么多宰一些无辜的孩子。他不缺少备料,孩子们也一会儿来一拨。他们开始还在嘲笑,最终却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刷墙。
就在本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汤姆已经和贝利·费希尔成交了,贝利用他那只已修好的风筝交换了接替本的机会。贝利玩够了,约翰尼·米勒接着买进下一轮机会,支付的是一只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的死老鼠……就这样,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刷墙,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
等到后半晌的时候,汤姆已经从一个早上还没什么家当的穷小子,变成了腰包鼓鼓的大富翁。除了上面提到的那几件宝贝外,他还得到十二颗弹珠、一支残缺不全的单簧口琴、一片可透视的蓝色玻璃瓶底、一门线轴玩具大炮、一把废钥匙、一粒粉笔头、一个玻璃瓶塞、一具锡皮玩具兵、一对蝌蚪、六枚小鞭炮、一只独眼小猫、一把黄铜的门把手、一根拴狗绳——却没有狗——还有一截小刀柄、四片橘子皮,外加一条破碎的窗框格。
他高高兴兴、痛痛快快、逍遥自在地玩了整整一个下午,来了这么多的伙伴,篱笆墙上足足涂了三层灰浆!如果灰浆没有用光的话,他可能会让全村的男孩子都倾家荡产的。
汤姆心想,人世间原来并不那么空虚无聊。他不知不觉发现了人类行为的一条重要准则——要想让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孩觊觎一样东西,就必须让这个东西难以得手。
假如他像本书的作者一样,是一位伟大睿智的哲学家,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工作是身体不愿做的事情,而娱乐是身体向往的活动。这将有助于他理解,为什么造假花和踩踏车是工作,而打九柱球和登勃朗峰[2]仅仅是娱乐。英格兰的土豪劣绅们,情愿在炎热的夏天每天赶着驷马车奔驰二三十英里,只是因为这个特殊活动需要浪费大量的钱财。但是,若有人花钱雇他们赶车,那这种活动就变成了工作,他们毫无疑问会拒绝。
[1]一首流行于十九世纪中叶的黑人歌曲,原名《拉布雷·范今晚可否出来》,由约翰·休斯作曲,并根据该曲填词。
[2]九柱球和勃朗峰,分别指九柱保龄球和欧洲最高的山峰勃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