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泼烦(1)
以前上庄在七沟八壑的塬下,人老几辈子依山凿窑而居,谷庄家的窑洞塌了,一家六口全被活埋了。正赶上政府推行新农村建设,上面就提出了三年内消灭窑洞的计划,政府给每户补贴了一部分钱,庄子就从山大沟深、交通不便的塬下整村搬迁到了平坦的塬上来了。政府做事讲求整齐划一,有眉有眼,新庄子当然就不能像以前依山凿窑而居那样随心所欲,中间一条八步宽的沥青路,两边就一户一户门对门依次而居,庄子就像牙齿一样整齐。院子都六分地大,比塬下自然是小了许多,房屋、大门、院墙的结构、走线、高低、宽窄,猪圈、羊圈、牲口棚、鸡舍、狗窝的方位、大小、式样……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在塬下,一个庄子的人依山凿窑而居,没有对门,对门是阴坡,晒不上阳光,凿窑阴寒,一展眼就是大山。搬到塬上,上庄人就有了对门。
有了对门,二春就遇到了一个大泼烦。
二春的对门是大成家,除非大门关着,二春一抬眼大成家院子里的情况就一览无余。搬到塬上的第二天晌午,二春才在桌子前坐下端起碗,一抬头就看见了大成家的大门旮旯里蹴着一个人。上庄人家的院子都有大门楼子,不管穷穷富富,门楼子盖得都很讲究,砖木的,上面溜了瓦,大门楼子两边鼓凸出半堵墙,与院墙形成了三角旮旯。二春以为是个讨吃,揉揉眼睛细细一看,却是德正老汉蹴在那里,并拢的膝盖上顶着一只碗。房子到大门也就十来步的距离,又是正午,晌天白日头的,二春就看得很清楚,碗是白底蓝花的洋瓷碗,不知用了多久,洋瓷掉得一坨一坨的,像一只只眼睛,碗里盛的黄米干饭,上面堆着一团炭块似的东西,二春想那是咸菜。二春心里过了个意,德正老汉都七十的人了,咋还像娃娃一样心野得端着饭碗都在屋里待不住。也就是这么想想,便继续扒自己的饭了。
日子又过去几天,依然如故,每到吃饭,德正老汉蹴在大门旮旯里,膝盖上顶着碗,而且碗里几乎永远堆着一团黑漆漆的咸菜,二春就觉得有问题。上庄人吃饭有许多忌讳,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就很忌讳。这和讨吃有关,因为只有讨吃才用筷子敲碗,才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上庄人是不准讨吃迈进大门槛的,一怕带来穷气,二怕讨吃进去了见财起意,谋财害命。不只是上庄人,这周围人家都忌讳。这些忌讳讨吃也是明白的,因此,每到人家就站在大门口拿筷子敲碗,人们听到就知道来了讨吃,会端点米面出来打发,碰上家有剩饭,就端出来扣在讨吃碗里,讨饭借势蹴在大门旮旯里吃。因此,上庄人同样忌讳拿筷子敲碗。大门旮旯就成了讨吃吃饭的最好去处,除了能避风遮雨,主要的是还能防止狗四面袭击。一只狗咬,一庄子狗都会聚来。上庄人骂儿女不争气没前途,总是说没出息,长大也是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的货。二春心想这些德正老汉不是不知道,一次蹴在大门旮旯里可以看成是无意的,偶然的,可天天蹴在大门旮旯里就有问题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二春留意观察大成和大成女人对待德正老汉的态度。在老庄子里,大成家住在庄梢,二春家住在庄腰,田间地头的天天见面,可像吃饭睡觉这样的事互相了解的却不多。经过几天的观察,二春发现这两口子对德正老汉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娃娃一样没有忌讳,眼神不是瞪就是剜,觉得老汉是多余的,喊老汉的声音就像是叫猪唤狗,重声粗气。二春没听到大成女人喊过爹,就是大成也没喊过。现在日子都好过了,虽不是顿顿炒菜,可中午这顿饭谁家不炒一两个菜,就是不炒菜,也该油泼点活菜,都啥月份了,哪有天天吃咸菜的,再说他明明闻到大成家炒菜的味道。可德正老汉的碗里一直堆着一团炭块一样的咸菜。一天,他借故进了老汉住的小房子,一床破被子处处补丁,棉花都露了出来,黑乎乎的已看不出来是棉花还是麻团。炕上连席子都没铺,就铺着一条毡,还到处是虫眼。枕头上面连枕巾也没苫,上过油漆一般黑乌发亮,不知道多久都没拆洗过。在窗台上二春看到了那只满身眼睛的洋瓷碗,碗口担着一双筷子。这种情形只要进城打过工的人都太熟悉了,进城打工人人都备着这么一个洋瓷碗。洋瓷碗虽然容易碰掉瓷,却不会一摔就烂。吃饭时间大家往胳肢窝下一夹,排着队去打饭,打上饭出来在尘飞灰扬的工地上找一个避风的旮旯里吃,吃完后在水龙头下一涮,回到棚子里碗往窗台上一放,筷子往碗上一架。按说这只碗应该和其他碗一样扣在家里锅台的碗摞上,而不是孤零零地单放在这里。
二春明白了,德正老汉不是像活蹦乱跳的娃娃吃饭在屋里待不住,而是正在受罪。一想明白,二春就多看了老人几眼。德正老汉吃饭的过程让二春感到难受,往嘴里扒饭不像在扒饭,而是在填炕,看都不看碗里一眼。饭扒进嘴里,就鼓着两个腮帮子,一下一下嚼,嚼得又细又慢,仿佛嚼的不是米饭,而是在嚼抹布或者麻团。更让二春受不了的是德正老汉的目光,不管他啥时抬眼望去,德正老汉都是看着他,目光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他,就像一个跟踪者单怕把人给盯丢了。目光也不躲避他,就直戳戳地迎上来,那目光那么的不幸,那么的无助,二春就觉得每顿饭德正老汉是和着泪水往下咽的。
二春决定和大成说说这事,咋能这么对待老人呢?可二春几次走到大成家门口都回头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沾亲带故的,让人家跳起来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就堵了回来。可第二日再看到德正老汉蹲在大门外旮旯,膝盖上顶着个碗盯着他看,他就不能像没事一样。尤其是与德正老汉眼睛一对光,他心里就一拧一拧的。又过了几天,二春在野糜子湾锄糜子赶活靠了晌,回来晚了些,到大门前碰见德正老汉端着碗蹴在大门旮旯里,二春直接扛着锄扎了个势跨进了大成家。大成两口子盘着腿儿坐在炕上围着炕桌子吃饭哩。二春扫了一眼,有一个炒鸡蛋,一个韭菜炒洋芋,还摆着一瓶酒。可还不等他张口,大成跳下炕来,将他推上了炕,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又是倒酒,饭也端上来了,结果,他啥话都没说出来,不仅点了人家一根烟,喝了人家一杯茶,碰了几盅子酒,还吃了人家一碗饭。
从大成家回来,二春仰面朝天想了半天。要说,他和大成一个庄子住了这些年,一点过节都没有,从小一起耍大的,从记事起到现在没有犯过口舌,他还一直觉得大成人不错哩。他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算了。可是,这不是他想算了就算了的,事在脑袋里就像雨后的杂草在地里疯长着,憋得脑仁子疼。只要他一闭眼睛,德正老汉蹴在大门外旮旯里,膝盖上顶着一老碗黄米干饭,上面堆着一小堆炭块一样的咸菜。尤其到了晚上,这事就纠缠着他,弄得他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德正老汉又跑到梦里来追他,往往是一身大汗醒来,皮痒得恨不能揭掉一层,结果搞得他精疲力竭,第二天干活一点精神都没。
二春最怕出汗,一出汗脊背就起红疹子,一片一片起红疹子,就像瘙了一样,连抓带挠,皮都烂了,还想抓。因此,从入夏到仲秋,除了刮风下雨,二春一家都在院子里吃饭。待在屋里就像上了蒸笼,汗水一层一层往外渗,把两老碗热气腾腾的饭扒进肚里,整个人就像水洗了一般。院里四下通透,不焐不闷,不会出汗,夏秋时间风爽,不起尘。在塬下,二春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爷爷栽下的,阴凉遮了半个院子,就在树荫下摆了张吃饭桌子,为了防鸟屎、虫子和落叶,他在上面罩了一张有细小网眼的塑料。搬到塬上后,二春在院子里栽了几棵榆树,可是树刚刚栽上,乘不了凉,好在正房和侧房之间有一个过道,通透走风,他就搭了个棚子,很是凉爽,吃起饭来就很惬意自在。可是这过道正对着大成家的大门,他只要一抬眼,膝盖上顶着洋瓷碗的德正老汉就像一粒沙子嵌进眼里,磨得他实在受不了,就把饭桌搬进屋里去。可是,一碗饭还没扒进半碗,他就从屋里跳了出来,一身汗水几大片疹子让他在墙拐子上蹭了好大一会工夫。二春想过关上大门,可大门咋能整天都关着?整天关着还叫大门?而一到吃饭时间关上大门,那还不让人笑话死,小气成个啥样子了。以前跟过一到吃饭就关大门,日子也没见富到哪里去,却落下让人笑话的话头,一见面人家就说这事。可不关上大门,二春就得看着德正老汉吃饭。
这事不但白天影响二春,晚上也让二春不得消停,在梦中他被德正老汉追撵着,纠缠着,伸出枯柴杆子一样的双手来抓他,任他躲在哪达,德正老汉就会出现在哪达,一句话不说,就那样两眼泪汪汪地盯着他。二春常常是一身大汗惊醒过来。一天晚上,二春一身大汗醒来,抓起玉米芯做的抓抓挠边挠边说:“这事得了了。”女人惊醒了,说你这段时间咋了,半夜三更的,总睡不得实落。二春本不想对女人说,可实在憋闷,就说起这事,女人却说我也看见了,村里人谁没看见,就你看见了?二春说看见跟看见不一样,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老话都这么说哩,咱现在住在对门着。女人说对门住着咋了?不沾亲不带故的,朱家门大户大的,看见都不管,碍着你啥事了。二春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鸡啄架,狗咬仗还拉劝哩,这事不管?女人说咋咧,难道不管还有罪了。二春说不是有罪没罪的事儿,是你天天心里泼烦,就像你家门前老是个坑,你天天走,你不填等着别人给你填?我现在都不敢跟德正老汉对眼儿,那眼光寒人哩。女人说少揽这闲事,为了别人的事结自己的冤,傻子才这么做哩,那泼妇可泼着哩,一把能把大成推十几个跟头,一张嘴让蛆唼了,到处是口,好好睡你的觉。二春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事不管,能睡得着觉嘛!不过二春觉得女人说得也有道理,朱家门大户大,虽然德正老汉就生下了大成一个儿,可德正老汉却有弟兄五个,除了过世的一个,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这种事要管,也先得紧人家。人家亲亲的都不管,咱逞哪门子能?咱再咋说也是个外人,让人家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就能噎死。然而,想通是想通了,可是,要容忍这种事对二春来讲却极难。
麦黄麦黄,绣女下床。眼看麦子要开收了,二春想在收麦子前把这事了了。收麦是个苦活,五更起,半夜睡,上庄人叫抢黄天,叫虎口夺食,是因为收麦这段时日正是暴雨多、冰雹多的季节,不及时收回来,一场暴雨麦会伏地,穗子挨在地上几天就会生芽,要遇上一场冰雹,麦穗子全砸在地里,就彻底绝产了。今年老天爷照顾,多下了几场雨,麦子长得厚,费力气哩,这事不了了,咋收麦?因此,收麦的头一天,二春再次走进了大成家。这次,他憋着一口气一进院子竹筒倒豆子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大成和女人生气,一跳三个蹦子和他对骂,甚至两口子一起跟他动手,这样动静就闹大了,就能招惹来村里围观,事情就会解决。只要有点羞耻心的人最怕的是人多的场合抖事。众人的口是杀人的刀,你再不改还咋在村里活人?可大成两口子一句话不还,也不和他理论什么,他那么说着,人家就那么听着,像是在听别人家的事儿一样,一点都不生气,他没办法了,自己跳了起来,说:“大成,你羞你家先人,你连你爹给你的三个字都对不住,还朱鹏程哩,我看你就是头猪,今儿个我就给你改个名,猪喷粪。”二春是强撑着说完掉头就走了。大成官名叫朱鹏程,是上庄最好的名字,那是德正老汉提着烟酒糖菜四色礼到下乡干部那里求的名字。只是这名字没叫出去,人们依然叫他大成。
门对门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巷中路上遇着,大成两口子见了面照样笑脸相迎,递烟点火,就像那事没发生过,这倒把二春弄个没意思。德正老汉照样蹴在大门旮旯里吃饭。一切都没有改变,二春才明白这事并不像劝鸡劝狗那样简单。
麦收拉开了一段繁忙的日子,收完麦子拔油籽,拔完油籽割糜子,割完糜子砍谷子,砍完谷子挖洋芋,一茬活接着一茬活,收割、上场、打碾、入仓,几个月过去了,等地里的活忙消停,才闲了几天,德正老汉的事就又扑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