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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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离乡(1)

父亲扒了高垒山尖的两老碗黄米饭,就提着锹出去了。他的身后跟着那只羯羊。羯羊像只大熊猫,两个黑眼窝,两只黑耳朵,四只黑蹄腕儿,十分对称,像是人专门用墨给涂上去的一样。家里原来有十几只羊的,现在就剩下这一只了。羯羊很壮,圆滚滚的。它跟着父亲,不用绳子牵着。我和父亲说话的时候,它把头扬起来,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像个娃娃一样听话。

已是深秋,稀落的树和田野的草的叶子都泛着青黑,地里已经没有活了,可父亲还是提着锹出门了。父亲出门总是提着锹,就像城里人出门提着黑皮包一样。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就是这样。

我撵了两步说大,你去哪,冯旺等会要来。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走他的路,他的两手已经背了起来,这就告诉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他这样向着土地走去,是什么也打扰不了他的,就像一匹马要走向草原。他只要这样走出门,一头牛都拉不回来。父亲背起手来,锹就横在背后,像个十字架,只是一横太细,一竖又太粗了。那只羯羊就走在他的阴影里。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得很小心,像一只猫或狗一样轻手轻脚的。我知道父亲会发火,可说不上他什么时候会发火,我的脚步在沙土上,沙沙沙的,像刚刚下过雨地里的草和庄稼往上蹿的声音。父亲沿着土地坎塄在走,走上一会儿他就会蹴下来,锹就插在他的身旁。羊就啃食田埂上的草,发出一种脆响,像一个牙口很好的人吃腌的咸菜。地上的活已经给他干完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的脸经过夏日秋阳的酷晒,已是黑里透红的古铜一般了,只有那皱纹里白着,像叶子的脉络一样闪亮。他蹴在地里,一动不动,像一块大的土疙瘩,手里捏着两个土疙瘩,像城里的老人手里捏着健身球一样。父亲一辈子手里没闲过,他手里总是捏着东西,不是绳,就是锹,就是鞭子,再不就是土疙瘩。插在他身边的锹,像一枝凋光了叶子的庄稼秆。他的目光显得有些空茫,有些模糊,甚至是漶散,这让我想到在大旱的年景里,在孤独无助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会这样,只有看到茂盛的庄稼、看到雨水,父亲的目光才会有目标一样的纯正、清晰。

我想跟父亲好好说说话,可是父亲却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他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

瘠薄的阳光已经深入不到土地的肌腱里去了,就浮在土地上,飘忽忽的。庄稼收割后的土地赤裸着,显得平和而宁寂,不再有长着庄稼的那种繁华与疯狂。没有拉上场的谷垛像老人一样伫立在秋野之上。谷垛上落着一架鹰,它的毛色和谷垛一个颜色。它一动不动,像蹴着的一个人。它显然是一只老鹰了,静穆地蹲在那里,有些臃肿,目光不再犀利,神态不再敏捷。有两只鹰在上空飞翔,平展着翅膀,静止在高空,那是休息一样的飞翔。我知道那是年轻的鹰。深秋里的鹰,就是高翔,它们打食是不存在一点问题,田野里的黄鼠、野兔、呱呱鸡都壮了。空气很清新,乡下真是秋高气爽啊。

我回头看看,村子像一头出尽力的老黄牛,静卧在秋阳下,笼罩在慵懒的色调里。远远地我就看见冯旺在我家的大门沿上冒烟。

我嗫嚅着说大,冯旺来了。

父亲不说话,他连我看都没看上一眼,他只是盯着眼前啥都没有了的土地。可他看得很认真。这是父亲刷过茬的土地,他刚刚打耱过,平整得像上好的素锦一样,裸露在秋阳下,有些发白发亮,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的肤色,而耱齿耱出来的纹路像花纹一样匀称,使土地像构图拙朴的上好的纯毛地毯一样肃穆。

大,冯旺来了。我又说了一声。

父亲将背扭给我,恶恶地说让他走,让他走!

我想不通父亲对冯旺为什么如此厌恶。我没有走开,我想不能由着父亲这样纠缠下去。为什么要跟一块焦苦土地纠缠着呢?城市里没有季节的事我做都做不完啊。

我说大,冯旺……

父亲忽然吼了一声,说你没听见,让他走,让他走!

我只好走了,我知道我再站下去,父亲会把他手里的土疙瘩砸到我头上。父亲用土疙瘩砸什么,一砸一准,这是他一辈子练就的功夫,对牲口和儿女,他动不动就拿土疙瘩砸。我的许多记性就是父亲用土疙瘩砸出来的。

我觉得委屈极了,可是我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父亲已经提起锹领着羊向远处走了。

冯旺蹴在我家的大门沿上冒烟。他吃的是两块多钱的烟。村子里只有冯旺才吃这样的烟。

我对冯旺说你走吧。

冯旺说我钱都拿来了。说着他掏出一沓子钱来在手里啪啪啪地拍着。

我说你先回去吧。

冯旺眼睛瞪得牛大说村子里谁会给你们这么高的价,谁会给你们现钱?他又说村子里有现钱的人有几个,你数数看。

我有点讨厌人动不动把眼睛瞪得牛大,可冯旺有钱,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动不动就把眼睛瞪得牛大,动不动把钱拿出来在手上拍来拍去。

冯旺是来买我家的地的,是目前给我家的土地出钱最高的人,而且是我们唯一能拿到现钱的买主。可是对于土地,父亲不张口谁张口都是没用的。

我不敢把冯旺领到父亲跟前去,我知道领冯旺去,父亲一句话都不说,就拿土疙瘩砸我了。

我说你明天再来吧。

冯旺说你们咋这么些人,好事瞎事都掰不开。

我说我明天找你去。

冯旺瞪着牛眼走了,他的鞋底拉得我们家的院子里灰土乱冒。走出了老远,他又回过头来说这熊人,还有这样的熊人。

冯旺走了老远又折了回来说你要拿主意哩,让你大做主,会把事情弄得不像事情哩。

我皱皱眉头说我知道。

冯旺又说你大老糊涂了,七十多的人,指望他你会吃亏的。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他会把我家的东西都送光的。

我蹲在冯旺蹲过的地方,看着寥廓天地里蹴成谷垛上老鹰一样的父亲。他用锹在拍地里的土疙瘩,拍得地里土乱冒。

那只羊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我把一年的公休假攒下来做这件事,我要将我的父亲从这块土地上搬离,搬到城里去。父亲在这块土地上呱呱坠地,到现在已经七十来年了,从拉长工到人民公社到责任制,从给人干活到给自己干活,父亲没有离开过土地。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把他搬离这块土地,母亲过世了,就剩下他一个人。

可我没有想到搬一个人比搬一个家要难。我原本觉得搬离父亲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总是听到他对这片土地的抱怨,他说这地不养人了,越来越不养人了。而他对母亲说他这一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事就是把我从这个世界推了出去,老祖宗会奖励他的。我读书的时候读得并不顺利,经历了四度高考,用同学们的话来说是四渡赤水出奇兵。第一年高考出榜的时候,父亲递给我十块钱说中了,就打十块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可第一年,我因为差两分没有打上酒。我带着父亲渴望花掉的十块钱回来了。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但我感受到父亲全身都在说话。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再去念吧,差两分一年咋都弄够了,我那时间在生产队哪一年不比别人多弄个三五百工分。我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我只有努力学习。第二年高考开牌,父亲又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在他递给我钱的时候,有些迟钝,手有些颤抖,父亲依然不说话,只是用那种目光笼罩我,那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接过那十块钱,就不敢看父亲了。然而,我又输了十二分。我又装着那带着父亲体温的十块钱回来了,父亲火了,他对着我吼道:狗日的,鼻子淌到眼窝里——倒来了,你逼得哑巴说话哩,你给老子回来打牛后半截去,老子没钱供你享福。是啊,在那样焦苦的地方,谁不认为读书就是享福呢。开学了,父亲说再读!他亲自送我到四十余里以外的乡里上学。父亲走在前面,拉着麻骟驴,驮着我的铺盖卷。他的步履有些疲惫,甚至是麻木,背驼得愈发厉害,仿佛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看看他的背影,想想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怎么活还是一辈子呢?我的同学不一个个都哪样的去又哪样的回来了吗?我鼓足勇气说大,算了,我不念了。父亲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却尖利起来,一甩手,鞭子就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之后,便默默无言,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然而,我又输了,我捏着那十元钱在一个山梁上坐了许久,已是黄昏,落日熔金,最后我一狠心打了十元钱的酒。当我看着那晶莹的液体带着醇烈的芳香汩汩汩地流进瓶子里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和那酒提里的酒一样落下。我顺着小路往回走,二十二岁的身体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疲惫,在与村子相对的山梁上,我看见父亲蹴在大门口,他手里长长的烟锅不停地喷出烟来,像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父亲站了起来,向我这边看着,他伸了个非常舒展的懒腰,身体像蜷缩了一冬的花蕾在春天尽情地舒展开来,两只长长的胳膊扯了又扯,还上下起伏了几下,那是一种飞翔的姿态呀。父亲真要像一只飞起来的老鹰了。我想一定是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阳里放射出炫耀的光芒,照亮父亲的眼睛,父亲一定闻到了代表着喜庆与快乐的酒香。在父亲的注视下我走着那一上一下的坡路,浑身极不自在,两只腿仿佛给什么绊着一般,不足一里的路程,我却走了十多分钟,走出一身大汗来。到了父亲跟前,我再也抑制不住郁结的悲伤,一放声就哭了出来,两腿再也支撑不住,扑腾一声瘫坐在了地上。父亲的手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是锋利的锥子刺扎下的那种痉挛。父亲一扬手里长长的烟锅,打在那两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彻底,碎玻璃像一颗颗流星四溅,酒像月光一样洒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弥漫开来……父亲走向了山顶,夕阳将他的身影扯得很长。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我想父亲会转身给我一烟锅、两烟锅……我渴望这样。可是没有。到了山顶,父亲装了一锅烟,吸了一锅又一锅,最后他说做官中状元都是出在祖坟里,咱祖坟里没埋下,认命吧。我说大,再给我一年时间。父亲没有说话。开学了父亲再次拉着毛驴驮着铺盖卷送我上学。父亲拉着驴走在前面,我们一路没说一句话。我终于用那十块钱打回酒来。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一口大黑缸盛着,用一斤的提子或半斤的提子往出提。可它再廉价也是酒啊。父亲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蒙,他拉着我的手直叫兄弟,这让我想起他拉着我家的那头牛叫兄弟的情景。他说你为我做了件大事啊,咱祖祖辈辈几门子人,就出了你一个状元啊,祖宗会把这功劳记到我头上的。我不是个好儿子,让父亲跟着我受了四年罪,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父亲或许不会醉成这个样子,更不会喊我兄弟了。在村子里没有人像我这样复读过四年。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已经实施了三年,第一年父亲说我把苦下到这里了,苦下到哪达哪达亲。最后父亲说等明年吧,我刷个茬,苦没有白下的,地都是三犁三耱过的上茬地,雨水广明年能揽一年好庄稼。第二年却又是个旱年,父亲仍然赶着那对老牛犁地。我说你还下这苦干啥?父亲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继续一瘸一拐犁他的地了。父亲不说话,我就没话说了。地里稀薄的庄稼收打完了,父亲把地也打耱好了,土地上的活都做净了,我请了一周假。我知道时间短了办不了这事的。可是父亲说没活了,你回来做啥?我说你都七十了,该歇缓歇缓了。父亲不说话,他吃烟,他遇到难事就吃烟,一锅子接一锅子吃。最后他说今年秋雨落得好,底墒坐得好,明年有料子好庄稼哩。我听了这话,知道我又办不成事了。我有些急了,可我不知道咋说,就说大,你已再不是干活的年龄了,人不服老不行啊。父亲是个嘴秃的人,他说话比干活还难。我又说再说你苦出个病来,得不偿失哩。你在地里下一年苦能挣几个钱?要是苦出个病来,那可不是一两年的庄稼挣下的钱就能看好的。父亲抬起头看看我,他长嘘了一口气,又提着锹出去了,我知道我的事要黄,只要父亲一到土地上去,这事就要黄了。土地常常为父亲做主,他一到土地上去,就有主意了。那天晚上,他回来了,我想再说什么,他都不听了,只是说明天你就回去吧。

母亲去世的这三年都是大旱之年,父亲把苦白下了,连籽种都没收回来,仅仅收了些草。庄稼汉总是一年望一年,一年的庄稼两年做,父亲还是把地里的活做净了。在土地上,父亲永远是个利落的人,他是在歇着的地里看到拳头大的一个土疙瘩就不舒服的人。

我不想和父亲说太多的话了,我的话像一滴很小的露水,渗不到父亲的心里,半路上就干涸了。家里的东西父亲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是土地把人纠缠住了,几天来父亲一句话都不说。父亲一句话不说的事,我就知道他自己已经有了主意。本来很顺利的事情,到了土地上却又给打住了。这次怎么也不能让事黄了,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焦苦的乡下,算咋回事呢?

晚上,父亲回来吃饭,饭是我做的。这两年都是父亲自己做自己吃。锅灶收拾得很干净,趴在案板揉面时,我就忍不住眼泪要流下来,一个七十多岁的人趴锅趴灶的,谁能不流泪,他是有儿子的人啊。

父亲端着碗一口一口吃着。

我说大,你一个人在这里下苦,让人咋说我,人都在骂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