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艾(1)
白小山
柳树庄的六七月里,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除了要收麦子,还要摘枸杞子。五黄六月的男人不要脸,五黄六月的女人忘了汉。说的就是在这两个月里,柳树庄的男人忙得没有时间洗脸,女人忙得都想不起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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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上学的孩子便穿上了过冬的棉衣,虽说还没有立冬,但柳树庄早已进入了寒冷的冬季。失去色彩的村庄和光秃秃的枸杞园便是柳树庄最真实的样子。鸡叫头遍,狗也不甘寂寞地狂叫的时候,柳树庄的男人便把自家的婆姨喊起来烧炕做饭。胀死的,吡窟噜没睁就吃呢,婆姨嘴里嘟囔着去抱柴烧炕做饭了,男人依旧光着身子缩在被窝里。不大工夫,朦朦胧胧的柳树庄便炊烟缭绕。
冬闲的日子里,柳树庄跟别的村子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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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苦艾捂着红肿的眼睛去了叶芝芝家,一进门,她就扑到叶芝芝的怀里哭。
咋了?叶芝芝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苦艾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叶芝芝心里明白,苦艾准又被她父亲打了。每次都是这样,苦艾挨了打都跑到她这里哭上一会儿,然后就给她诉苦,说她父亲怎样打她了,说她妈如何软弱了,说她爸妈如何对她弟弟好,她就像后娘养的。
你爸又喝酒了?叶芝芝递给苦艾一条毛巾说,以后,你爸喝酒回来了你就跑,干吗傻站着挨打呢,你没听人说,疯咬的狗,打惯的手么。过了好半天叶芝芝又说,你妈也不管管。
苦艾苦涩地摇摇头,她知道母亲的软弱是村里出了名的,她和母亲一样,都是见了父亲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走。你说我妈咋管呀!说轻了根本不管用,说重了就遭殃。苦艾边哭边说,她不想考大学了,也许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对母亲会手下留情的。
苦艾清楚地记得去年的腊月里,父亲和母亲为了一袋枸杞少卖二十块钱吵了架。这次不知何故,母亲竟大胆把父亲数落了好久,说一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摘了摘、晒了晒、捡了捡地没少伺候它,人家三俅子少给五毛钱都不卖,你可好,一下子咋就少卖二十块钱呢?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嫌自己寒碜……其实,少的这二十块钱苦艾是知道少到哪里去了。那天,不知道父亲是吃错了药还是咋地,从枸杞市场回来就把苦艾叫到跟前,说爸今天心情好,给你五块钱的零花钱。苦艾半信半疑地接过钱,望着变了样的父亲不敢说话。父亲笑着说你不认得爸了还是不认得钱了?去商店给我买一瓶酒、一盒烟外加一包花生米,说着就把十五块钱给了苦艾。当母亲问父亲要钱给弟弟买一件新衣服时,父亲觉得丢了男人的面子,顺手抄了家伙就打母亲,母亲哭着去了舅舅家。
第二天,父亲的酒醒了后,苦艾看着父亲无精打采的样子,既恨父亲又觉得父亲有些可怜。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每天除了要做三顿饭,还要下地干活,父亲算是尝到了既当爹又当妈的滋味。两天后,也许是他撑不下去了,就去三俅子家给舅舅打电话,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次,母亲竟没有听父亲的话回来。这下,母亲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又是两天后,母亲回到村口就被喝醉了酒的父亲打折了胳膊。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派出所报了案。母亲为这件事还埋怨村长多管闲事,下午的时候,母亲去了趟派出所,父亲从派出所回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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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母亲的胳膊好了。
一天,苦艾望着母亲高兴,就约她去城里赶集,路过一家商场时发现了一双漂亮的阿迪达球鞋,她央求母亲给她买一双,母亲看了一眼标价,笑着摇摇头说,等考上了大学再说。有好几个晚上,苦艾都梦见了那双漂亮的阿迪达球鞋,搅得她寝食难安。课堂上,她望着叶芝芝脚上那双漂亮的阿迪达球鞋发呆,有好几次老师提问她,她都回答不出来,为这老师还批评了她。
柳树庄的六七月里,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除了要收麦子,还要摘枸杞子。五黄六月的男人不要脸,五黄六月的女人忘了汉。说的就是在这两个月里,柳树庄的男人忙得没有时间洗脸,女人忙得都想不起了男人。
还有一年,苦艾就要考大学了。为了不影响苦艾的学习,母亲没有让苦艾去摘枸杞。她从外面请了好些打工的人来家里帮忙,这一下父亲有些不高兴了,也许是父亲故意找茬,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喊了苦艾好几遍,让她端饭倒水。当时苦艾正在屋里做作业,根本就没有听见父亲叫她。当父亲把一碗饭砸向她时,母亲的一声快跑才使她回过神来,苦艾一边跑一边哭。一个十七岁的女娃,父亲竟当着那么多人打她,她觉着她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了,委屈的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穿过一片枸杞园来到黄河边。
苦艾坐在黄河大坝上,望着河水溅起的浪花,苦艾觉着自己的命太贱了,还不如黄河边的一棵芦苇草呢,她不知道她在父亲的眼里算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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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苦艾在学校里是个不起眼的学生,学习成绩不好不坏,想当然,她在老师的心中也就没有留下多大印响,然而,她的乖巧使得老师没有机会去她家家访。这样,她就少了许多父亲对她的指责或打骂。苦艾也曾经努力地学习过,可就是成绩考不上去,她也曾经设想过万一考不上大学,她就……苦艾一直想办法对付父亲对她的不公。于是,有一天她趁父亲高兴的时候,大着胆儿向他撒了谎,说弟弟经常上网。为此,弟弟无故地挨了父亲的一顿打,弟弟哭过后好长时间没有搭理她。
苦艾是能够体谅父母难处的,有时尽可能不向他们张口要钱。那一次,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对父亲说老师让买模拟考卷。
多少钱?
苦艾犹豫了一会儿说,八十。
咋这么贵?
都交八十,苦艾望着父亲。
父亲犹豫了半天,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给她掏了一张一百元的票子说,必须找回二十块。
就为这八十块钱,苦艾差点儿上不了学。
一天下午,苦艾哼着歌儿走进屋里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课本扔了一地,那支心爱的钢笔也折成两节躺在墙角边。她抬头的瞬间,看见父亲瞪眼怒视着她。苦艾的条件反射就是跑,还没有等她转身,父亲喊了一声站住,她便乖乖地站在那儿。父亲大声说,给你的钱干啥了?苦艾惊恐地望着父亲没敢说话。父亲举起手中的酒瓶,但没有砸向苦艾。父亲说,你个丫头片子敢哄老子,知识学的不多,到学会扯谎了,还念书有啥用?从父亲的问话里,苦艾似乎知道了,父亲这样问她,只是想让她告诉这一百块钱的真正用途。也许瞒不过去了,苦艾大着胆儿告诉了父亲一切……
当苦艾告诉父亲一切真相后,父亲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瓶。父亲走一步退两步地来到苦艾的身边说,去医院看老师你说真话么,就说你买鞋也吭一声,你都十七岁的姑娘了,干吗要扯谎呢?说完,父亲躺倒在床上睡着了。
父亲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打苦艾,这样的意外使得苦艾几天都没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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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苦艾来到村街上。
街旁有一个商店和一个台球室,不大的商店窗口里是一位花甲头发的老婆婆,老婆婆是叶芝芝的奶奶,她认得苦艾,苦艾经常来店里买酒,苦艾冲老婆婆笑了笑进了台球室。
一张球案前围着四五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其中有两个还在抽烟,那个最小的,身体瘦弱,球打得很准,张口闭口我操。苦艾问他们咋玩,他们齐说你算老几管得宽,好男不跟女斗。苦艾望着那几个男生的野蛮样儿,只好站在门边看。
桌上的球都打进了网袋,这时候,那个最小的、身体瘦弱、球打得很准的男生伸手向另一个要钱。两人在一旁嘀咕了一会儿,那个最小的、身体瘦弱、球打得很准的男生走出了台球室。一声口哨,几个人都出了台球室。
苦艾好奇地问别人,他们在赌钱吗?
女孩子家不要和他们掺和。台球室老板善意地把苦艾推了出来。
这时候,苦艾不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望着一群穿开裆裤的孩子在墙与山石间的狭小空地上玩着游戏,她停下来看着,游戏是这样进行的:空地上有几块建筑工地留下的空心砖,孩子们在砖上跳来跳去,看谁被别人捉到。一块砖旁还有一堆马粪,他们玩得很开心。苦艾想起了小时候,她总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惹得其他小朋友好生羡慕。
回忆是美好的,但想到早晨的那一幕,这时的苦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异样滋味。
苦艾来到叶芝芝家,她和叶芝芝坐在门口望着满天的星星,苦艾说看到那些赌钱和抽烟的男生,不知道他们的父母看见了会咋样,是不是也要打他们一顿?叶芝芝说他们父母整天在外忙,哪里有时间管教呢?再说,咱们柳树庄大部分的父母整天忙在枸杞园里,本身又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哪里懂得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什么样儿,在他们看来,把孩子生下来,养活大,就已经尽了天职了。
你懂得不少么?苦艾说,芝芝我真羡慕你。
叶芝芝笑了笑说,都一样,只是我爸是个守财奴,他不喝酒不责打我罢了。
我奶奶病了。一天,叶芝芝苦着脸对苦艾说。
不会的,我前几天还在街旁的商店里见过,苦艾说。
昨天进货时突然病的。停了一会儿叶芝芝又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拿了一百元的假钱骗了奶奶。
苦艾听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对叶芝芝说我知道。
你知道啥?叶芝芝问。
苦艾突然又摇摇头说,我也许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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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家没有枸杞园,只有几亩水浇地,年前被一个南方老板包去种菜了。那个南方老板算是个人精了,他嫌本地打工的人要的工钱高,专雇那些外地打工的。苦艾的父亲为此和南方老板吵了一架,村长劝架的时候说你真是个糊了一头浆子的滕驴,三俅子在外面都能一天挣五十块钱,你傻啊。苦艾的母亲也说出去打工好些,明年苦艾考上大学了咋办?
无奈,父亲便一个人到外面打工去了。
虽说父亲爱喝酒,可定期就把打工的钱寄了回来。在柳树庄,苦艾的父亲也算是个日能人,他和苦艾的母亲早就有打算,让苦艾也和陆歌一样考上大学。有一次,父亲打工回来吃饭时对苦艾说,丫头,一定要争气考上大学,我和你妈打算明年盖房子,这个房子都住了好多年了,一下雨漏的不行行。你看别家高大敞亮的新房,看着都让人眼馋动心呢。苦艾只是笑着,她毕竟才是一个花季少女。
苦艾望着父亲兴致勃勃的样子,就说,爸你能不能劝劝刘眼镜,一个人够苦了,还要整天帮别人家摘枸杞子。父亲望了一眼母亲,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咋劝呢,她儿子还有两年才大学毕业,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总不能……
苦艾想也是,过了一会儿,苦艾又说,我班的同学都……
别说了,父亲知道她要说啥,就狠狠地瞪着苦艾说,女娃娃家管别人的事有啥好处,好好念你的书。
周义气走了,刘眼镜家现在这个样子,日子也真是难过。苦艾的母亲心里虽然有些说不出的酸楚,但还是让父亲想办法帮帮刘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