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梦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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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压砂瓜的脉搏(1)

读懂了石头,你就读懂了如石头般坚硬的香山人。在香山,香山人用石头创造出一种奇迹——压砂地!正是靠着心里的这点念想,这点希望,这种智慧的耕作,香山人把土地中的每一点温润都虔敬地奉献给庄稼。因而,便有了人背、驴驮砂砾压砂的艰辛劳作。这是香山人与老天争夺生存的权利,其精神不亚于愚公移山。只是,愚公是壮心不已,挖山不止,而香山人是把山沟里的砂砾挖出来背到黄土地上铺一层……

种艰辛的劳作,一首不屈的壮歌,香山到底演绎了些什么?

香山的心很硬很冷,

残酷得无所事事,一无所求,

蔑视了一代代人的痛苦与呐喊,

羞辱了一番番的春夏与秋冬。

背负着冲天的怨气,

在赤裸裸的谴责里,

在光秃秃的拷问中,

炼狱般地煎熬着,

一个悠长而又无期的梦……

脆弱的生态环境

当我们登上香山地区的最高点——香山峰顶,才发现这是一片凝固的大海。峰谷连着山梁,山岭山峁铺排开来,透出绝望的苍凉,透出死寂的沉重,透出赤裸裸的干枯。起风了,风沙横吹,风沙漫游。这种时候,山里人是不敢出门的,那山谷的风鸣怪叫声,犹鬼哭狼嚎。他们蜷缩在破败的屋里,似乎被那鬼哭狼嚎的风声喝止,不能动弹。他们的面孔变得痛苦,内心也已被山风敲成了碎屑。

香山的土地一岁一枯,年复一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苍凉。多少年的地老天荒,多少年受干旱的折磨,多少年对焦渴的抵御,多少年对水的期盼,使香山人拼了命地呐喊:水,水,水,给我水。于是,在这片枯竭的大海里,地名总是和水联系在一起,大的如海原,小的如三眼井、喊叫水、深井、梁家水园子、党家水等。

有一个南方人从电视上看了专题片《苦泉纪实》,知道大西北有一个名为喊叫水的地方时,竟然捧腹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家里人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他对家人说,太可笑了,这个世界上竟有一个名为“喊叫水”的地方,缺水也不至于叫这样的名字啊!喊着叫着要水,向谁要水?喊着叫着就能有水吗?水是长耳朵的东西吗?水能听到他们的喊声吗?真是太可笑了!

这可笑吗?南方人在笑我们这个直白的地名时,我们想哭。

也许,南方人是因为没有来过香山地区,他难以想象一个地名所代表的沉重的苦难,所以他笑了。但是,如果他来到了香山,他看到了香山人的焦渴,他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喊叫水,是在向苍天向大地要水!

喊叫水,是香山人做的一个与水有关的梦!

在那样一片焦黄的死海里,在那样长久的视角刺痛中,做一个有关水的美梦是多么的令人欢欣鼓舞,又是多么叫人绝望透顶啊!

“水,水,水,给我水!”这是20世纪50年代上甘岭坑道内战士的叫喊。

后来,这种叫喊成了香山地区人们内心悲苦的呐喊。

这样的呐喊在山地上窜来窜去,空空地回荡。这样的呐喊在凄迷的北风中破碎,如心酸的往事在灼热的气流中哀怨地叹息。苍凉、疲倦、战栗、执著地呐喊啊,就那样持续不断地在广袤无垠的山山岭岭延伸。春秋代序,草黄草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年轮增了一圈又一圈,缺水干旱的问题依然如故。

也许,这就是人们最初的和最后的声音。

我们向这种声音致敬!

中宁县喊叫水乡的文万发,他的爷爷文战海新中国成立前带着仨孩子为躲抓兵到处讨饭,最后逃到喊叫水这个地方,驻足一看,看到这里地宽人少,还有水泉,就此在这里住了下来,安家落户。可是,爷爷虽不再讨饭了,却为子孙选了一个数年后不适宜生存的地方。当然了,今天的文万发已不再怪自己的爷爷没眼光,因为他已从一个贫穷的农民,成长为喊叫水乡第一个种瓜富起来的瓜农,又成长为今天赫赫有名的硒砂瓜经销商,在世界上最大的硒砂瓜基地大显身手。但是,他还是忘不了,他的爷爷是种瓜能手,但他爷爷的美梦夭折在了喊着要水的地方,夭折在了那个无助而又故步自封的年代。他说:“爷爷种瓜的时候,经常在瓜地里给瓜讲水的故事。”其实爷爷是在给他讲故事,可他那时候认定,爷爷就是在给瓜讲水的故事,瓜听了水的故事,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这和“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文万发小时候就是相信瓜能听懂水的故事,宁肯相信爷爷的瓜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也不愿面对爷爷的瓜一夜之间萎缩死去的现实。

喊叫水乡白圈子村马尚发,在大集体时期曾被生产队派去看瓜。那时候,白圈子村一个生产队只有10亩到20亩瓜田,大多都在离村子较远的地方。他在瓜田旁边支几个木桩,上面铺上草帘,搭成“人”字形的亭子,下面再用石头撑起一块木板当床,这便是他的看瓜房。他白天黑夜守在瓜田里,瓜田里有多少个瓜秧结了多少个瓜,他心里都清清楚楚。生产队队长也知道瓜的确切数字,所以他不敢弄丢一个瓜。少了一个瓜,不但扣他的工分,还要挨批斗。那时候人们肚子饿,偷瓜贼也特别多。他夜里不睡觉,经常提着马灯去巡逻。那年月,人饿极了为瓜而成贼,连兔子、老鼠也为瓜而成贼。为了吃饱肚子,人与动物都没有什么两样。为此,马尚发常常敲着石板对着深山喊些号子,吼几句秦腔来吓唬。他最喜欢的是下雨天,在这样的天气里,偷瓜的人和动物就少了,他可以睡个安稳觉,还可以听西瓜在雨滴的浸润下咝咝生长的声音。所以,只要下雨,生产队队长就和他合计这些西瓜在集市上能卖多少钱,社员年底一个工分能分多少钱。记得那时还有几句顺口溜:“石头瓜长得最美,不需要上肥;不需要上肥,只需要浇水。”队长一高兴,就蹲在瓜地里淋着雨大声念这几句顺口溜,他也跟着念,像傻子一样。

关于对水的想象如同对“救命蛋”的梦想,出生在中卫香山地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孩子跟小时候的文万发和马尚发一样,经常被干旱围困,饥肠辘辘,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听着山区丰富的民间故事长大。那时候,山区没有灯没有电视,晚饭后孩子们都会坐在院门口听邻居的大婶大娘讲一个又一个关于水的美丽而神奇的传说,那些民间故事,现在想起来类似于《一千零一夜》。比如“海原的由来”就是一则与水有关的优美传说。说“海原”最早叫“海源”,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是一个方圆100公里的湖。这个湖里的水清凉清凉,不但有各种各样的鱼,还有野鸭野鹅,湖的四周是青石山,山上长满松柏,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一天,东海龙王三太子经过这里,看到这里山清水秀,他想在这里洗个澡,就一头扎进湖里,突然看到一块石碑在发光,碑上刻有“海源”二字,在石碑后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突突地往出冒水,原来这个湖通向大海,三太子决心永远镇守海源,为人民造福。西藏有一个法力无边的喇嘛有一天经过这里,见到这个美丽神奇的地方,就想霸占这个湖,便和龙王三太子打了起来。结果,湖四周的山一起向湖涌来,一块石头把喇嘛砸成了肉酱,龙王三太子也被山压住了,血染红了泥土,湖就这样消失了。多少年过去了,海原人想念着那个美丽的湖,把这个优美的传说讲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传说中寻找一种精神的力量,是在期盼梦中的一个湖,是干枯的心田对水的渴求。而山里的孩子,他们就是在这个持续不断听故事的过程中成长,这是贫瘠的荒山给予他们的最好的营养和惊喜。他们无可选择地出生在了这样一个地方,吃不饱肚子,只有伴着关于美好生活的灿烂想象入睡。不然,他们怎么能够熬过那饥寒交迫的漫漫长夜呢?

后来,随着童年生活的结束,他们缓慢退出了民间故事所赋予的虚幻的妄想中,真真实实地感到,那是过去的故事,与现实一点关系也没有。由此,我们不得不承认,民间故事是伟大的。其伟大在于,让每一个孩子相信每一个梦想都能成真!从小听着民间故事长大的那些孩子,放过牛羊,赶过马车,挖过大渠,拔过蒿子,背过背篼,拔过麦子,背砾石铺过压砂地。特别是在那段热火朝天的大集体岁月中,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变着法子去威胁大自然,去向荒山要粮。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他们从那山、那沟、那壑、那枯木、那荒草、那窑洞里出发,历经漫漫的人生,去追问命运,去畅想未来。这是他们的人生体验,他们的体验让我们想起格林童话《青蛙王子和铁亨利》的开篇语:在那个梦想尚可变成现实的古代……

可是,我们已经离古代很遥远了,我们的梦想还能变成现实吗?山里孩子对水的梦想和对“救命蛋”的梦想是一样的,在那个漫长的寻梦过程中,梦想变成了空想,他们和干旱赛跑,把身子跑成了虾米,把腿跑成了罗圈,把皮肉跑成了发黄的草纸,把血液跑成了干枯的河流,最后把自己跑成了一个枯萎的老人。他们在饥肠辘辘里做梦,在饥不择食里迷乱,在饥寒交迫里重新变得坚韧。他们的脚下是填不平的深坑,他们的食道离粮食越来越远,他们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似乎只是在喘气。山地的烈焰无穷无尽地扩张,当他们倔犟地从旱灾中摇晃着站起身时,岁月的沧桑已覆盖了他们脆弱的额头。

于是,我们仍然看到了香山地区的落后。

这种落后还可以从这里看到一些端倪。1956年至1966年先后分段修通的香山公路,全长只有83.2公里,宽6.5米,而且还是隔日才有往返的班车。农产品耕作技术落后,品种单一,产量很低,多年无法解决温饱。一直到1993年,农民人均收入只有500元左右。农田作物、粪土、背砾石铺压砂地等的搬运主要使用畜力驮筐和人力背篼。据统计,铺一亩压砂地,需要人靠肩膀背120背篼砾石,成年人一背篼约背40公斤砾石。山区的农民每天要背40堆,也就是一天要背1600公斤砾石,才能挣到10个工分,而一个工分用现金换算,才值几分钱。如此繁重的劳动强度是大集体时代农家的本分。在当时,虽然如此苦焦,如此投入,压砂地的质量与规模,压砂瓜的品种以及信息、资源、交通状况,依然打破了农人的美梦。那时候山路多是羊肠小道,可通牛车的道路也不多,背篼这种早该被淘汰的运输工具却依然紧紧系在山区农民的脖颈上。这种落后的局面,使香山地区的人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几乎是样样难。衣物短缺,食物粗糙且吃不饱,没有路,出门难,行路难,住房缺乏,大多数还住在窑洞里。窑洞抗震力差,可是一直到1988年,国家补助部分物资,还改造加固防震崖窑、土窑120余户及130多孔窑洞,占住窑户数的37%。由此,香山人说:“十冬腊月不下雪,准备来年卖大锅。”我们难以想象,连吃饭的锅都要卖了,人还能活吗?

这就是香山地区呈现给我们的今昔全貌。

种种落后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无可否认的,那就是要发展,要首先让人们摆脱贫穷。

那年月,为了生产队的几亩压砂瓜,农人们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

蓝色压砂梦

因为素有“一块石头一碗水”之说,这对于生活在干旱带上的香山人来说,无疑是从干旱的缝隙中找到了生命的绿洲。关于压砂地的相关资料,实在很少很少。有一本书对“压砂地”是这样介绍的:“此法素有传统。在平展的小块地上铺5厘米至8厘米青砂,保墒水,防蒸发,但用工多,且不便耕作。新中国成立以来,山区人民仍坚持压砂造地,尚有效益。”从这段文字所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也就是说,这种“压砂地”是不值得推广的。但是,千百年来,香山的群众却把在压砂地里种子瓜作为种粮、放牧之外的小营生,呵护着、守望着,祈求天公作美有个意外收获,送给大家几个“救命蛋”。然而,天公并不作美,严重的干旱困扰着香山人,“救命蛋”根本救不了香山人!

追溯压砂地的历史,各种版本的县志也没有系统地记载这段曲曲折折的历史,只是偶有提及,却也似乎盖着一块幕布,隐隐约约,让我们难以看到清晰的脉络。我们只能从“恐怕有些年代了”的这样的话里捕捉一种信息。可以说,压砂地的创造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集体智慧的结晶。在不同的场合,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俗语,说压砂地是“苦死老子,吃死儿子,饿死孙子”。三代人的命运告诉我们,压砂地的历史真的是很久远了,但是一直没能发展起来。可以说,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甚至百年梦寻当中,山区的农民靠人背驴驮这种落后的方式铺压砂地,是没有办法大面积大规模去搞的。当时,挖取砾石更不容易,那些砾石多半都藏在山沟1米多深的泥层和碎石下里,经山洪长久的冲刷已少得可怜。若要把砾石刨出来,再背到地里,确实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据了解,海原县兴仁镇(现属中卫市沙坡头区)拓寨柯村的农民解放前就铺砂压地,直到解放后的20世纪70年代末,村里的压砂地也没有多少亩。拓寨柯村有土地3.6万亩,几十年里只压了不太多的压砂地,仅占该村土地总面积的1/36。但是,这也毕竟是压砂地,当他们驻足看着风沙不再裹在绿色的波纹里尽情玩弄一个瓜农的喜悦时,他们的美梦将逐年逐月逐日地穿过干旱地带,穿过生存中的种种困境将期望变为现实。美梦是人们对生活的奢望,就像苦难人生里的一支小夜曲,充满着向往美好的力量,既能把他们带进一种人上人的富裕生活想象里,又能把他们带进一种悲剧性的魔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