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克萨斯人
那真是一见钟情。
约塞连第一眼见到随军牧师,便发狂般地爱上了他。
约塞连因为肝痛住进医院,但没有出现黄疸,医生们很是迷惑,怎么会没有黄疸。如果转成黄疸,他们就可以治疗。如果没有转成黄疸而肝痛又消失了,他们就可以让他出院。但老这样出不了黄疸,倒把他们弄糊涂了。
每天早上来查房的,是三个精力充沛而满脸严肃的男人,嘴上滔滔不绝,眼睛却不济事,随同的是精力充沛而满脸严肃的达克特护士,不喜欢约塞连的病房护士中就有她。他们读了挂在床尾的病历,不耐烦地询问肝痛的情况。听他说还是老样子,他们似乎有点恼火。
“大便还没通?”上校军医查问道。
见他摇头,几位医生交换了一下眼色。
“再给他一粒药。”
达克特护士做了记录,准备再给约塞连一粒药,然后他们四人朝下一张病床走去。护士们谁都不喜欢约塞连。约塞连的肝痛其实早就消失了,不过他没说出来,医生也从不起疑心。他们只是怀疑他早已通了大便,却没告诉任何人。
住在医院,约塞连要什么有什么。饮食还不坏,每餐饭又都有人送上病床。有额外配给的新鲜肉,而且下午闷热的时候,他和其他病员还能喝到冰果汁或冰巧克力奶。除了医生和护士,从未有人打扰过他。上午,他得花一点时间检查信件,但事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随意闲躺在病床上,打发一天余下的时光。他在医院里过得很舒服,也很容易就这么住下去,因为他的体温总是在华氏一百零一度。他甚至比邓巴都舒服,邓巴为了让人把膳食送上病床,还不得不一次次嘴啃泥地摔下床去。
约塞连拿定主意要在医院里度过这场战争,于是他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写信,说他进了医院,但决不提及是为什么。一天,他想到一个更妙的主意。他写信给每一个认识的人,说要执行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他们在征募志愿者。任务非常危险,可是总得有人去呀。我一回来就马上给你写信。”从那以后,他就再没给谁写过信了。
病房里所有军官病员都必须检查士兵病员的信件,这些士兵病员都被限制在各自的病房里。这是一份单调的工作。发现士兵的生活只不过比军官稍微有趣一点而已,约塞连颇感失望。第一天下来,他就彻底没了好奇心。为了打破单调,他发明了种种游戏。一天,他宣布所有修饰语的死刑,于是经他手的每封信里,每个副词、每个形容词都滚了蛋。第二天,他又向冠词开战。第三天,他的创造力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把信里的一切全都黑掉,只留下几个冠词。他觉得这样就建立了更强的动态行为张力,而且差不多每封信都成为一段更为普适的信息。不久,他又抹去了称谓语和签名部分,正文则一字不动。有一次,他删掉整封信,仅仅保留称呼语“亲爱的玛丽”,并在信笺下方写上“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军随军牧师A.T.塔普曼”。A.T.塔普曼是飞行大队随军牧师的姓名。
他在信上穷尽了所有花样之后,便开始攻击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随手漫不经心地一挥,就抹去整片住宅和街道,消灭整个大都会,仿佛他是上帝一般。第二十二条军规要求审查官在每一封检查过的信上署名。大多数信约塞连根本就没看过,在那些完全没有看过的信上,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在那些他真正看过的信上,他写上“华盛顿·欧文”。等这个名字越写越烦后,他就写“欧文·华盛顿”。信封审查产生了严重反响,在某些军队高层中间引起了一阵焦虑,于是刑事调查司令部派了一个人下来,乔装成病员住进病房。大家都知道他是刑事调查部的密探,因为这家伙老是在打听一个叫欧文或华盛顿的军官,还因为第一天下来,他就不愿审查信件了。他觉得那些信件实在太单调。
约塞连这次住的病房很不错,是他和邓巴享受过的最好病房之一。这次跟他们同住的有一位二十四岁的战斗机上尉飞行员,他蓄着稀疏的金黄色小胡子,曾在隆冬时节被击中坠入亚得里亚海,居然连感冒都没得。眼下已是夏天,上尉也没有被人击落,却说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约塞连右边的病床上,仍然色迷迷趴着的,是一位屁股被蚊子叮了而身染疟疾的上尉,他为此受了惊吓。过道对面是邓巴,邓巴旁边是一名炮兵上尉,约塞连已不再跟他下象棋了。上尉棋下得很好,每次对弈总是极有趣味。约塞连不再跟他下棋,正是因为对弈太有趣味了,反倒让人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再过去便是那位来自得克萨斯州颇有教养的得克萨斯人,看上去很像彩色电影里的某位明星。他很有爱国心地认为,有产者,也就是正派人,应该比流浪汉、妓女、罪犯、精神变态者、无神论者和粗鄙下流的人(也就是无产者),拿到更多的投票权。
那天他们送得克萨斯人进病房时,约塞连正在除去信件的韵律。那又是一个安静、闷热、没有烦扰的日子。暑热沉沉罩住屋顶,窒息了一切声响。邓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像洋娃娃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正在努力延长他的生命期限。他的办法就是培养无聊。邓巴正在如此努力地延长他的生命期限,约塞连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们把得克萨斯人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张床上,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奉赠高见了。
邓巴霍地坐了起来。“说到点子上了,”他兴奋地叫起来,“确实少了样东西,我始终觉得少了样东西,这下我知道是什么了。”他一拳使劲击在手心。“没有爱国精神。”他断言道。
“说得对,”约塞连也冲他叫喊,“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热狗、布鲁克林三明治、妈妈的苹果馅饼。每个人都在为这些东西争斗。可是谁在为正派人争斗?谁在为正派人更多的投票权争斗?没有爱国精神,就这么回事。毫无爱国之情。”
约塞连左侧病床上的二级准尉却是无动于衷。“谁他妈在乎!”他不耐烦地说,随即侧过身,睡觉去了。
原来得克萨斯人是个性情随和、大度而又可亲近的人,然而三天过后就没人能容忍他了。
他总是惹得人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所以每个人都躲着他,除了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因为没有选择。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从头到脚裹着石膏和纱布,双腿双臂都已毫无用处。他是夜里被偷偷送进病房的,直到早晨醒来,众人才发现多了这么一位。只见他两条奇怪的腿从臀部被扯起,两条奇怪的手臂垂直朝上固定,四肢全都被奇怪地绑缚在半空,用铅砣牵拉起来。铅砣黑沉沉地悬在他的上方,一动不动。他的双肘内侧的绷带上各缝入了一条拉链口,一只清亮瓶子里的清澈液体就通过这里流进他体内。一根锌管从腹股沟处的石膏中探出来,接上一根细长的橡皮软管,将肾脏排泄物点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只光亮的封口瓶内。等地板上的瓶子接满,往胳膊肘输液的瓶子也就空了,于是这两只瓶子被迅速地换掉,液体便又可重新滴入他的身体。这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浑身上下唯有一处是他们真正能看到的,那就是嘴巴上一个边缘毛糙的黑洞。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被安置在得克萨斯人旁边,于是得克萨斯人侧身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以一种愉快而同情的懒洋洋腔调跟他说话,从早晨讲到下午,从下午讲到晚上。得克萨斯人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毫不在意。
病房里每天测两次体温。每天清早及傍晚,克拉默护士就会端着满满一瓶体温计进来,从病房一侧走过去,再从另一侧走回来,逐个分发给病员。对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她的办法是将体温计插进他嘴巴上的洞里,让它靠稳在洞口的下沿。等她又回到第一张病床,她便取出病人的体温计,记录其体温,然后走向下一张病床,依次再绕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围绕病房走完第一圈,再次来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床前,读了他的体温,发现他已经死了。
“杀人犯。”邓巴轻声说。
得克萨斯人抬头看着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凶手。”约塞连说。
“你们在说什么?”得克萨斯人紧张不安地问道。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你杀了他。”约塞连说。
得克萨斯人畏缩了。“你们俩准是疯了。我碰都没碰过他。”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我听见你杀他的。”约塞连说。
“你杀了他,因为他是黑人。”邓巴说。
“你们俩准是疯了,”得克萨斯人叫喊道,“他们是不准黑人进这儿的。他们有专门安置黑人的地方。”
“那个中士把他偷运了进来。”邓巴说。
“那个共产党中士。”约塞连说。
“而你知道这事。”
约塞连左侧的二级准尉对浑身雪白的士兵的整个变故毫无兴趣。他对任何事情都是异常冷漠,除非要表示恼怒,否则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约塞连遇见随军牧师的前一天,餐厅里一只炉子爆炸了,烧着了厨房的一侧。一股强烈的热浪迅速弥漫于这片地方。甚至在约塞连的病房,差不多三百英尺以外,他们也能听到火焰的咆哮和木头燃烧发出的刺耳爆裂声。浓烟快速漫过已染上橘红色的窗户。大约十五分钟后,机场的空难救援车赶来现场救火。半个小时的狂乱中,形势相当危急。然后救火员开始渐占上风。忽然空中传来返航的轰炸机单调而熟悉的嗡嗡声,于是救火员只得卷起水龙带,火速返回机场,以防有飞机坠毁起火。飞机全都安全降落。最后一架飞机一着陆,救火员便立刻掉转车头,急急奔回山坡上,准备继续扑救医院里的大火。等他们赶到那里时,大火已经熄灭。火是自己熄灭的,而且灭得非常彻底,甚至没有留下一处余烬需要用水浇灭。满心失望的救火员无事可做,只好喝喝温咖啡,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搞搞护士。
火灾后的第二天,随军牧师来到医院。约塞连正忙着净化信件,删去一切,只保留甜言蜜语,这时牧师在病床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约塞连感觉如何。他的坐姿微微偏向一侧,于是约塞连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他衬衫领子上的上尉领章了。约塞连全然不知他是什么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不是另一个医生就是另一个疯子。
“哦,还不错,”约塞连答道,“我的肝有一点痛,而且我猜想,也不是最常见的那种情况,不过话说回来,我得承认感觉还算不错。”
“那就好。”牧师说。
“是的,”约塞连说,“是的,那就好。”
“我本打算早点来的,”牧师说,“可是近来身体实在不大好。”
“太糟糕了。”约塞连说。
“只是感冒头疼。”牧师马上补充道。
“我一直在发烧,一百零一度。”约塞连同样快捷地补上一句。
“太糟糕了。”牧师说。
“是的,”约塞连表示同意,“是的,太糟糕了。”
牧师有些躁动不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过了片刻,他问道。
“不用,不用。”约塞连叹息道,“我想,医生已经尽力了。”
“不,不,”牧师微微有些脸红,“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香烟……书……或者……玩具。”
“不,不,”约塞连说,“谢谢你。我需要的东西都有,我想——什么都有,缺的只是健康。”
“太糟糕了。”
“是的,”约塞连说,“是的,太糟糕了。”
牧师又动了一下身子。他左右顾盼好几回,然后抬头凝望天花板,又低头盯着地板。他深吸了一口气。
“内特利中尉向你问好。”他说。
听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约塞连心里有了点歉意。看来,他们的谈话总算有了基础。“你认识内特利中尉?”他抱歉地问道。
“认识,我跟内特利中尉很熟。”
“他有些疯疯傻傻,是不是?”
牧师的微笑变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说不上来。我想,我还没跟他熟到那个份儿上。”
“相信我的话,”约塞连说,“没有比他再疯傻的了。”
随后的片刻沉默里,牧师费劲地斟酌了一番,然后打破沉默,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就是约塞连上尉,对吗?”
“内特利起点就不好。他来自一个富裕家庭。”
“请原谅,”牧师畏怯地追问,“我这样问也许极不恰当。你就是约塞连上尉?”
“是的,”约塞连承认道,“我就是约塞连上尉。”
“二五六中队的?”
“是他妈二五六战斗中队的,”约塞连答道,“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约塞连上尉。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约塞连上尉,不过那只是就我所知。”
“我明白了。”牧师有点感到无趣。
“那就是二的他妈八次方,”约塞连指出,“如果你想要拿我们中队写一首象征诗的话。”
“不,”牧师喃喃道,“我没想拿你们中队写一首象征诗。”
约塞连猛地挺直了身子,他发现了牧师衬衫领子另一边那枚小小的银色十字架。他惊异极了,因为他还从未跟随军牧师真正谈过话。
“原来你是随军牧师,”他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
“噢,是,”牧师答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随军牧师?”
“噢,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约塞连盯着牧师看,又咧开大嘴神魂颠倒地笑,“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随军牧师呢。”
牧师又红了脸,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纤瘦男人,褐色头发,一双羞怯的棕色眼睛。他的脸瘦窄且相当苍白,两颊的凹处满是昔日青春痘留下的瘢痕。约塞连很想帮助他。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牧师问道。
约塞连摇摇头,还是咧嘴笑。“不用,很抱歉。我需要的东西都有,我过得很舒服。其实,我根本没什么病。”
“那就好。”牧师话一出口就懊悔了,几声尴尬的傻笑之后,他忙把指节塞进嘴里,可是约塞连依然沉默不语,令他失望了,“我还得去探望飞行大队的其他人。”他终于道歉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也许明天吧。”
“请一定来。”约塞连说。
“你真的想要我来,我就来,”牧师说着羞怯地低下了头,“我发觉我让好多人不自在了。”
约塞连热情洋溢。“我真的想要你来,”他说,“你不会让我不自在的。”
牧师感激地绽开笑容,随即低头窥视了一下一直握在手里的纸条。他嘴唇轻动,依次暗暗数着病房里的床位,而后犹疑不决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邓巴身上。
“请问,”他轻声低语,“那位是不是邓巴中尉?”
“是的,”约塞连高声回答,“那位是邓巴中尉。”
“谢谢你,”牧师低声说,“非常感谢。我要跟他聊聊,我要跟飞行大队所有的住院人员聊聊。”
“其他病房的也要聊?”约塞连问。
“连其他病房的也要聊。”
“去其他病房可得小心,神甫,”约塞连告诫道,“那是他们关精神病人的地方,里面塞满了疯子。”
“不必叫我神甫,”牧师解释道,“我是再洗礼派教徒。”
“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绝对不开玩笑,”约塞连冷酷地继续道,“宪兵不会保护你,因为他们是疯子中的疯子。我本来想陪你一起去的,可我害怕死了。精神错乱是传染的。这是整所医院唯一精神健全的病房。人人都是疯子,除了我们。说起来,这也许是整个世界唯一精神健全的病房了。”
牧师敏捷地站起来,侧着身子离开约塞连的病床,随后抚慰地微笑着点点头,答应将以适当的谨慎行事。“现在我得去跟邓巴中尉聊聊了。”他说。他还在犹豫着,挺懊悔的样子。“邓巴中尉还好吧?”终于,他问道。
“好得不得了,”约塞连向他保证,“真正的贵族。全天下最优雅、最缺少献身精神的人之一。”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又低声细语地回答道,“他病得厉害吗?”
“不,他病得不厉害。其实他根本没什么病。”
“那就好。”牧师叹道。他松了口气。
“是的,”约塞连说,“是的,那就好。”
“随军牧师,”牧师见过他并离开之后,邓巴说,“你看见了没有?随军牧师。”
“瞧他多和蔼,”约塞连说,“也许他们应该给他三张选票。”
“他们是谁?”邓巴疑惑地问道。
病房尽头一小块隐蔽空间里的病床上,是一位严肃的中年上校,绿色三合隔板后面,他总是在忙个不停。一个性格温柔、长相甜美、有一头金灰色鬈发的女人每天都来探望他,她不是护士,不是陆军妇女队成员,也不是红十字会姑娘,但是每天下午必定出现在皮亚诺萨岛上的这所医院。她穿一身色彩浅淡柔和而又非常时髦雅致的夏装,腿上总是接缝笔直的尼龙长袜,外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皮鞋。上校隶属通讯部门,昼夜忙碌地把内部传来的一大堆信息记录到用方形纱布做封面的记录簿上,然后非常细致地封好,再放到床头柜上一只白色的有盖提桶内。上校面相颇有丘壑:他有着洞穴般幽暗的嘴,洞穴般凹陷的脸颊,洞穴般深邃、暗淡、发霉的眼睛。他的脸色呈灰白色。他咳嗽起来总是小心翼翼的,之后用纱布垫慢慢轻拍嘴唇,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厌恶神情。
上校被一群专家围绕着,他们仍在进行专门研究,以确定他到底所患何症。他们以强光照射他的眼睛,看他能否看见,用钢针扎进他的神经,听他有无感觉。有泌尿学家研究他的尿,淋巴学家研究他的淋巴,内分泌学家研究他的内分泌,心理学家研究他的心理,皮肤病学家研究他的皮肤,又有病理学家研究他的病理,囊肿病学家研究他的囊肿,还有一位哈佛大学动物系的秃顶而学究气的鲸类学家,因为一台IBM机器的电极故障,他被无情地掳掠进了部队医院,他一次次陪伴这位垂死的上校,试图跟他讨论小说《白鲸》。
上校真的是被研究了个遍。他身上没有哪个器官没有上过麻药动过刀,撒过药粉清过污,被手摸又被拍照,被挪移、被劫掠又被装回原处。那个女人整洁、修长而秀挺,坐在床边的时候常常抚摸他,她每次微笑时都体现着一种庄严的忧伤。上校高瘦而有些驼背,他起身行走时,向前弯曲得更厉害,身体弓得厉害,而他挪步时异常小心,只用小腿一点点地向前移。他的眼睛周围还有黑眼圈。女人说话十分轻柔,比上校的咳嗽还轻,病房里谁也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
不出十天,得克萨斯人便把病房清理一空。炮兵上尉最先脱逃,随后,大逃难便开始了。邓巴、约塞连和战斗机上尉飞行员都是同一天上午逃掉的。邓巴不再晕眩,上尉飞行员擤通了鼻子。约塞连告诉医生,他的肝痛已经消失。就这么容易。连那位二级准尉也逃之夭夭了。不到十天,得克萨斯人就把每个人从病房赶回了岗位——除了那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他从上尉飞行员那儿染上了感冒,随后转成了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