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爸爸妈妈在哪里
回想当初,我时常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些问题我没早点儿问呢?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感受到,有一种神秘感一直笼罩着我的生活。
我想,我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很清楚,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东林庄园边界处的雏鸡小屋的,虽然从来没人跟我讲过这件事。很早很早以前,我住在另外一个地方,那儿的天空更蓝,还有个高个子的男人把我抱在臂弯里。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俯下身,四肢着地,让我骑在他背上。长大之后,我常常暗自困惑,究竟他是不是我爸爸呢?可奇怪的是,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没问过任何人。
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是五月的第一天早晨的十一点钟。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正跟小朋友们坐在操场的苹果树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牛奶。一阵暖风拂面而来,粉红色的花瓣卷进了我们的发梢。远远望去,沥青路旁的草坪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雏菊。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直到哈维·查太莱·福克斯打破了这一切。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目光穿过马克杯的杯沿抵达我。他盯着我,大声说:“露西,你怎么会跟你外婆住在一起呢?你难道没有爸爸妈妈吗?”
我环顾四周,想找老师帮忙,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圆场的。可老师刚刚去找杰里米了,他经常藏到衣帽间的毛巾后面吃棒棒糖。在场的只有我们这些孩子。其他孩子现在也往我这儿看,我得马上想个答案出来。我盯着哈维,眼神里充满了挑衅。我觉得他长得真像只肥癞蛤蟆——噢不,就连癞蛤蟆也比他有趣。
“我就是没有父母啊,”我回答道,“哈维,先擦擦你的嘴吧,你嘴上挂着奶胡子呢。”这句话我外婆几乎每天都要跟我说,所以当我说起这句话时,自信满满,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一样。但哈维对此却不以为意。
“可你怎么会没有呢?”他追问道,“我是说,他们在哪儿呢?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他们,谁把你生出来啊!”
操场顿时鸦雀无声。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他们一定会集体嘲笑我,把我气哭。现在每双眼睛都盯着我看,我感到泪水正一点点漫上眼眶。
“也许他们都去世了吧。”玛丽·布洛瑟姆欢快地说。
“说不定他们跑掉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贾妮喘着气说,她爱看大人读的故事书。
“或者他们离婚了吧。”鲍比插进来说,看他的神情,似乎大人读的书他全懂。
我绝望地四下张望,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因为老师终于回来了,他正领着杰里米穿过操场朝我们这边走来,而杰里米则摆着一副倔样儿,老大不情愿地跟着。大家的注意力全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而我则侧身转向老师,把双手放进她的手中,心中安定了下来。可哈维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老师,”他激动地尖声问道,“为什么露西跟她外婆住在一起呢?我是说,她没有爸爸妈妈吗?还是……”
老师打断了他的问题,声音清脆可人。
“要是我也有像弗格森太太一样的外婆,我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父母。她的外婆就像完美的父母一般。露西,你是个幸运的女孩儿。我外婆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就去世了……哈维,擦干你的嘴,你嘴上挂着奶胡子呢。现在,大家听好了,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
说着,她顿了顿,她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什么,所以想吊吊大家的胃口。至于我有没有父母这件事,大家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呢,五月的第一天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今天呢,是五月一号,”老师又复述了一次,“所以我们不用回教室学算术啦!我们要一起做一次户外徒步,爬到那座小山的灌木林里摘金凤花。现在正是它们盛开的时节。”
大家一听,都欢呼雀跃起来。十六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冲上草地。我们中最小的五岁,最大的也才七岁。老师跟在我们身后,因为她知道,一到山坡就能轻松赶超我们。我安静地跟着她快步走着,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意识有点儿恍惚。我现在知道,我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把它埋在内心深处,从未开口问起。现在,忽然间大家都开始问这个问题,我却不知道答案。
“我今天会问外婆的。”我对自己说。说完我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完全沉浸在郊游的喜悦中了。老师现在走到最前面去了,因为对我们稚嫩的小腿来说,这座山还是挺陡的。老师就像花衣魔笛手一样,被整个班的学生簇拥着,她时不时回头看看,高声给大家指路。
“看看你们能找到多少种不同类型的野花……萨莉,我说了要找不一样的,别只顾着看蒲公英。沿着树篱笆仔细找找,别出声,也许就能看到鸟巢……哈维,别老说个不停!我们是来听鸟叫的,你这么嚷嚷会把它们全吓跑的。好,现在大家都别动……贝齐,你站好,别上蹿下跳的!大家都安静下来……有人听到那只画眉鸟的歌声了吗?”接着,我们一头栽进橡树林里。我在树影里瞥见一抹金光,然后兴奋得大叫起来,我第一个发现了金凤花!
大家听到后都穿过沼泽地一窝蜂地向我涌来,可老师把大家都赶回原路去了。因为去年提摩太·威廉斯穿过沼泽地时丢了一只鞋子,结果他妈妈为此吵得没完没了。不过,在路上走也能看到不少野花,等我们回家后,鞋子上一定沾满了泥巴,鼻子也免不了沾上花粉。老师的鞋子上沾的泥巴最多,因为她为了不让我们掉进去,在沼泽地边上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家长早已等候多时,把孩子一个个都接走了,孩子手里都还攥着金色的野花。但我家住得很远,午饭都在学校吃。老师把我送上校车时已是下午四点整。在我们等校车时,她拂去我头发上的花瓣,把我的头发重新扎了一遍。接着,她突然弯下身吻我,我感到很惊讶,因为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可能是因为那个问题的缘故吧,也可能是因为她为我感到难过吧。
外婆在公交车站等着我,旁边是我家的拉布拉多狗,它又大又黑,名叫阿影。它伸着头,欢快地叫着,因为它知道我快到了。我们经常一路追逐打闹着跑回家,外婆则冷静地走在我们后面。那天下午,阿影一定有点儿失落,因为我不太想跟它嬉闹。我怀里抱着金凤花,安静地在外婆身旁走着。我冷不丁地问了外婆一个问题。
“外婆,为什么我跟你和外公住一块儿呢?我难道没有爸爸妈妈吗?”
问完后,四下一片安静。静得我都听到了蜜蜂围着丁香花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乌鸫的啼啭声。外婆终于开口了。
“露西,你的妈妈是我们的宝贝女儿艾丽斯。当你还是小婴儿时,她就去世了。当时没有别人照顾你,所以我跟你外公就把你当小女儿一样养了。”
“可我不是还有爸爸吗?”我追问道,“他为什么不照顾我呢?他也去世了吗?”
接着又是一阵静默,持续了很久。我信心满满地等着外婆回答,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说真话,这点她很有原则。
“你妈妈一去世他就离开了,”外婆缓缓地说,“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露西,他不是个好人,他也没法照顾好你。你现在是我们的,以后也是,你就像我们的亲生小女儿一样。看,你外公就在那儿!他看见我们了。”
走到花园,我就知道以后都不该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外婆慌忙转移话题,转移得如此突兀,她的双唇紧抿着。不过我无所谓。我们的小屋就在那片墙头花和勿忘我的尽头,前门开着,厨房里飘出阵阵烘焙的香味。外公站在土豆堆后面,他容光焕发,跟我招手,欢迎我回家。东林庄园的边上长着几棵山毛榉,它们枝叶轻柔,长得比烟囱还高,洒下清凉的树荫,其下长着一片片圆叶风铃草和密密麻麻的峨参草。我家真是个好地方。没有爸爸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还是个坏爸爸!
可是,那份遥远的记忆依然让我迷惘,而且这迷惘与日俱增。要是那个高个子男人真是我爸爸,那他就坏不到哪里去,不然他就不会把我搂进臂弯,也不会俯下身来让我骑在他背上。但这是个不解之谜。之后整整五年时间里,我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