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那一日 那一世
魂断青海湖
他说,他见到过那片湖的。
像仙子的一颗眼泪穿越苍茫的天空,淌过一路的星河,碎在如茵的草地上。他扑进了青海湖的巨大的画卷里。这是仓央嘉措梦中的世界:席芨草疯狂的席卷了湖畔,接叶连天。有大颗大颗的露水镶嵌在这一片绿色中,星星点点,汇成一地的银河。高原的风张开它巨大的翅膀,扑在青海湖的怀抱里,油菜花在风的臂弯里梨涡浅笑。
那像蓝宝石一样晶莹的一片海,就是他魂牵梦绕的青海湖吧。
蓝锦缎一样的湖面,被风揉碎了,一层一层的泛着金色的粼粼光波。像少女宽宽的裙摆,飘在风中。这是一个温柔的湖,恬雅的湖。宁静而宽广,碧泄千里、袤邃无垠。
为了这盛大的遥远的相见,他奔赴而来,是期望已久的约会。
他说,这样美丽的湖,在梦中,他一定见过的。
他说,是玛吉阿米的魂魄牵引他来到这里的。
他说,你看,这片湖是玛吉阿米的眼睛。
他喃喃着,玛吉阿米,我来了……
白色的仙鹤,
请把你的双翅借我,
我不远飞,
只到理塘就回。
公元1706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狗年。青海湖畔。
解送仓央嘉措的大队人马,哒哒而来。这是一支由汉、藏、满、蒙等各色人等组成的队伍。奉康熙皇帝的命令,将仓央嘉措解送回京。
穿过茫茫的戈壁,踏过青翠的草原,翻越了唐古拉山脉。在青海湖畔,他们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青海湖,藏语叫措温波,意思是青色的湖。十一月的青海湖,没有绿地和花朵的点缀,冷冷清清。在一片枯黄的天地里,青海湖像少女的一汪眼泪,躺在日月山的怀抱里。这里,是仓央嘉措的埋骨之地。
炊烟伴着暮色袅袅飘起,月亮也拉开了她米色的围裙,飘在空中。风吹在脸上,落在仓央嘉措的眼睛里、睫毛上。有白色仙鹤在水面上滑翔,它的红掌轻轻的拨动湖面的涟漪,折弯了光洁的湖水。它们的长颈纠结在一起向天悲鸣。
押送仓央嘉措的兵丁,大多是黄教弟子,对活佛的虔诚和敬畏,让他们对难中的仓央嘉措更添了一丝虔敬和尊重。一路上悉心照顾,恭恭敬敬。
篝火燃起来,噼里啪啦的响。蒙古兵丁在帐篷外大口的喝酒吃肉,吵闹声在遥远的山谷回荡。有兵丁送来了新做好的饭菜。
他说,佛爷,该吃饭了。
仓央嘉措闭目不语。
他说,他不是佛。
碧海青天夜夜心。宝蓝色的湖水在风中起舞,敲打着湖畔,唱着不知名的曲子。仓央嘉措站起来,走出大帐。是玛吉阿米来了吗?你听,那清脆的歌声是她对我的深沉的呼唤。
寂静的风张开它宽大的翅膀,扑向空寂的草原,落在仓央嘉措的怀抱里,把他的蕃衣吹成了一面旗子。闭上眼睛,有歌声在耳畔飘荡,似离人在哀伤的哭泣。
在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青海湖静谧着,似乎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死亡。
水的鳞波在蓝色的湖面上蔓延,星星碎在青海湖的眼波里,汪着的全是泪水。黑夜在宝蓝色的星空上蒙了一层黑纱,青海湖更加神秘和朦胧,一如仓央嘉措的那颗跃动的心。在青海湖柔软的湖畔边,他立在湖边,顾影自怜。
玛吉阿米的满月似得脸庞浮在青海湖面上,那么清晰。他伸手,触到的却是水的冰凉,那冷是一条冰冷的虫,吞噬了他的骨髓,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明白,玛吉阿米,成为一个梦一样的传说了。
那些浓烈的爱,那些炽热的恨,还有那些苍凉的故事,落在时间的尾巴上,成了落幕的帷帐。他说,这结局,他要自己做决定。
在青海湖的柔波里,化作一尾鱼,来生,会不会多一些自由?湖水甩动着裙角,在风的怀抱里翻腾,一层接着一层。它调笑着,打湿了仓央嘉措的衣袖。
这剩下的路,他要靠自己来走了。
一步、两步、三四步。在踏进湖水的一刹那,他的心是欢愉的。在星海中,在蓝色的天鹅绒被里,灵魂绽开它自由的翅膀,在湖心里飞翔,像远离,又像是命途的回归。
玛吉阿米,我来了。
三生石畔,我愿与你同行。
青海湖的余波
桑杰嘉措曾说,青海湖是文成公主的眼泪汇成的。
一千年以前,一场雨淋湿了长安。繁华的长安街头,有人在送行。灞桥边有人折柳,有人挥手,有人遥望,有人泪水流。唐蕃的和亲队伍穿过长安的砖瓦,一步一步走出了长安的视线。坐在皇家鸾轿里的是唐太宗的宗室女文成公主。
贞观十五年,24岁的文成公主在江夏王李道宗的持节护送下远嫁“吐蕃”王松赞干布。西去的脚步,是一个王朝的铁定。长安街头的胭脂,散淡在苍凉的西风里,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山水,一程又一程;风雨,一更又一更。长安在岁月里,渐行渐远渐无穷。文成公主,这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她知道,此一去万水千山,此一走离别经年。那一树绯红的桃花,还会出现在长安的梦里吗?那些飞在风中的纸鸢,还会流连长安的天空吗?
翻过日月山,前面,就是吐蕃的领地了。草原在眼前铺开一片翠绿,把田畴和阡陌抛在身后。松赞干布的迎亲队伍在山的另一边守候,大唐的使者要返唐了。有那么一刻,她心里的私心越出水面,她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护送的队伍可以再慢一点再慢一点。或许这样,她可以再看一眼大唐的风月,可以再睹一次东土的花雪。
琵琶幽怨的声音一次次呜咽,唱一首离别曲,留一地相思,给长安。再回首一遍,把大明宫刻在心里,把文宗皇帝的叮嘱刻在心里,把父母的白发刻在心里。
劝爹娘,莫把儿思念。
日月神镜一直握在手中,紧紧的。母亲说,思念的时候,可以在铜镜里回望长安。
金色的镜子在日中的沐浴里有着斑驳的光线。对着铜镜再理一次青丝,那如云的鬓发,母亲一次次挽起又放下,眼泪落下来,在青丝间流转,宛若明珠。
父亲说,这是我们李家最大的冠冕。可是,父亲,这是荣耀,你又为何在月下默然长叹?为何在挥手间让泪水湿了双眼?
眼泪落在铜镜里,氤氲了如花的容颜。长安,请你走慢一点……
一挥手,铜镜落地。一半如日,一半如月。
人们说,日月山是日月神镜的碎片隆起的。日月山是文成公主的守护神,忠诚地守护她西去的阳关,忠诚地守护她的爱与痛,一个女子的和平的守望,融化了西风中的剑戟刀枪。青藏高原的风尘,在她回望的眼睛里,温柔的收敛了翅膀。
她知道,以后陪伴她的,就是这苍茫的草原了。
眼泪不自主的落下来,在日月山间汇成一泓细流。让思念伴着泪水前行,流向长安吧。青海湖懂得,她的所有的相思。
日光城的阳光明晃晃的,落在眼睛上,是温暖的感觉。拉萨天空里的云,懒懒的睡在蓝湛湛的天空的怀抱里。文成公主——这个大唐美丽的女人带着“和边”的使命,不辞积年累月的长途跋涉之苦,要去雪域高原传播友谊,传播文化,走向这离天最近的地方。
温柔的泪水熄灭了燃烧的战火,远去了青色的硝烟。因为这个女子,挺拔的高原里开出和平的芬芳。
《旧唐书·吐蕃传》中记载,松赞干布“率其部兵次栢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见到文成公主端庄贤淑,与高原女子的质朴纯真大不相同,更仰慕有加。既而“渐慕华风”,在文成公主的协助下,在藏区移风易俗,推进了社会文明。
文成公主入藏时,随行的队伍非常庞大,唐太宗的陪嫁十分丰厚。《吐蕃王朝世袭明鉴》记载,有“释迦佛像,珍宝,金玉书橱,360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数不胜数。文成公主善良贤淑,深受藏族同胞的热爱,在她的影响下,汉族的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陆续传到吐蕃;她带来的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促进了吐蕃经济、文化的发展,加强了汉藏人民的友好关系。
文成公主携带入吐蕃的佛主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被供奉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圣殿。
这些,都是第巴桑杰嘉措告诉他的。
桑杰嘉措说,青海,是镶着一颗翡翠玉盘的神奇的土地,这是一片和着眼泪和寂寞的土地。这也是藏传佛教信徒灵魂皈依的故土。这里是弘扬佛法的圣地,蒙古人在宁静祥和的梵音中,放下嗜血的屠刀,文明的光辉在青海复苏。
他懂得,青海湖的包容和爱。
1706年的冬天,苍凉的西风席卷青海湖畔,青翠的绿毯搁浅成黄色的斑点,有枯树在风中哀哀的哭泣。就在这一年,仓央嘉措的故事停留在青海湖边,化作一则传奇。
传奇终究还是传奇。人们不愿意相信,这个六世活佛的传奇人生就此戛然而止。有人猜测,有人考证,有人记录,有人传唱。他的死因在岁月里颠簸,最终成了一个划不上的句点。
关于仓央嘉措的历史踪迹,至今未成为定格。在《清史稿》中也有,仓央嘉措“行至青海湖,亡逝于此”。这是官方留给后人的最后的凭证。
关于仓央嘉措死亡的说法,有人说,他病逝于青海湖畔。这也是大家最认可的一种说法。《清圣祖实录》中有:“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庚戌,理藩院题:“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送来假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达赖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病故,应行文将其尸骸抛弃。”从之。”天寒地冻的时节,再加上长途跋涉,仓央嘉措体力不支,染病身亡。这或许是历史给人们的最好的说法,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平息这一场政治纷争。可是,历史也会留下疑点待人们来垂询。在《清史稿》的列传中,关于仓央嘉措的史料只是只言片语,这不得不让人们费疑。所以,有些学者提出了谋杀之说。
一场谋杀的蓄谋,要从最根本的利益说起。死亡的直接矛头指向了拉藏汉。他也是最希望仓央嘉措死的一个人。不可否置,拉藏汉和仓央嘉措的死有重大关联。他的一句“假活佛”,将仓央嘉措推进死亡的边缘。这也是人们愿意将死因归咎于他的缘由。仓央嘉措对拉藏汉来说,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在押解的路上行刺仓央嘉措,对拉藏汉来说,是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民间更多的人相信仓央嘉措并没有死。《西藏民族政教史》:“行至青海地界时,皇上降旨责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进退维艰之时,大师乃舍弃名位,决然遁去。周游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弘法利生,事业无边。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人们说,押送仓央嘉措的兵丁,不忍看他颠沛流离,苦苦哀求他离去,路过青海湖时,将他放生。世人怜惜这位活佛,更愿意他远走他乡,用漂泊来成就一段风流。《仓央嘉措秘传》中说,仓央嘉措自青海湖遁去后,云游四川、尼泊尔、印度、返回到西藏,最后在内蒙古圆寂。这或许是对他生命的最好的诠释。一个活佛,最好的光环,是让自己解脱,还众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