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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蚁(3)

十四郎似乎在打猎中受了伤,额头上缠着绷带,左眼被覆盖住,只用右眼盯着即将成为食物的小鹿。火势突然腾起,小鹿身上的油脂更快滴下,破开的肚子中流出不知是什么的脏腑。十四郎看了躺在阴影中的时江一眼,粗声粗气地对妹妹说:“喂,吃块肝吧,听说鹿的肝对那种病最好了。”

时江只是盯着那堆柴火,似乎丝毫没有听到哥哥的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话都顾不上说。小鹿的毛皮被烤得翻卷起来,皮毛的焦味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时时江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让我吃掉稚市吗?你看看这小鹿的样子,跟你的儿子根本一样。我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在这样被人遗忘的地方腐烂吗?那我宁愿像这鹿一样被烤了,也就不会受到乌鸦、山猫甚至尸虫的欺凌!”时江就是有着这样敏感的神经,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能让她联想到那可怕东西的形状,就会立刻歇斯底里地说出心中的想法。但她心中似乎又在想着别的事情,小声嘟囔着鸟兽的名字,时不时地又连连摇头,似乎想忘却什么不好的想法。

“你尝尝无妨,”阿藏决定拿出家主的身份,让时江安静下来,“不要再惹事了,我们迟早会离开这里,迟早会重新振兴马灵教的。这小鹿的眼珠很好。”

时江背过身开始啜泣,高声叫嚷着打断了母亲的话:“走开,我才不要那些恶心的东西。如果没有生下稚市,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受这样的罪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这种病发病的征兆,据说刚开始得这个病,最初的表现是皮肤变得透明,就像这只鹿现在这样,之后全身会变得麻木,原本鲜红的血液也会变得漆黑。那样腐坏的血液流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可怕的白斑,当然也有可能直到发病死去也不出现,那样就是死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而死了。与其现在这样自暴自弃,自欺欺人地生活,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死。不,就算是死,也无法摆脱这腐坏和恐惧,甚至死对于我们这样被遗弃的人都是奢侈的。所以只能等待那种病的到来,然后在别人的嫌恶中死去,不,直到死前,也要嘲笑蔑视那种病。”

一家人已经习惯了她的发作,只是默默围坐在火堆旁,安静地听着,不再出声。时江发泄完,声音渐渐变低直到消失。听了那样一番话,母亲心中想着辉煌的未来,不以为意;泷人则在心中嘲笑着他们的虚幻的恐惧;十四郎和喜惣根本就对时江视而不见,只是在争抢着小鹿完好的那一侧的已经烤好的鹿肉。两个只剩下原始欲望的兄弟为了这饕餮的食欲,几乎要大打出手。母亲阿藏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只得又提起其他话题:“不要再争抢了,喜惣你还是要那小鹿的眼珠吧,那才是好东西。”

“那种东西要去哪里找?”喜惣毫无表情的白痴脸孔从小鹿上转过来,开始寻找眼珠。

“拿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大概是被乌鸦吃掉了。”

“不,是角鹰才对。”白痴固执地反驳。

“角鹰……”时江突然呆呆地盯住小鹿,重复道。她突然深深吸气,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

“时江,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对于十四郎来说,只有食欲是最重要的。

时江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讽:“没什么,既然大哥想要小鹿完整的那一边,那别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既然来到这山谷,又怎能得到。”

说完这句令人费解且用意不明的话,时江就不再开口了。这些话态度暧昧,火堆旁的人都对这些话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小鹿完好一侧的皮毛被火焰点燃,开始燃烧,整个身体都散发出诱人的油光,又有几滴脂肪滴落。而时江在说完那些令人迷惑的话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于十四郎给她的鹿肉毫不理睬,就像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什么一样。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对此稍加在意,但这并不是时江的精神错乱,这其中的原因被泷人那犀利敏锐的头脑捕捉到了。

夜幕降临,泷人安顿好已经睡熟的稚市,轻轻来到时江的屋里。时江与阿藏同住一间卧房,十四郎夫妇住在另一栋楼中,中间相通的建筑是一间蚕室。因此两栋楼看似不相连,但其实从中间还是可以连通的。此时阿藏还在御灵所中,昏暗的房间中只有时江一个人在灯下发愣。

时江抬头看到泷人的脸,不禁开始颤抖。今天的泷人与平时不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将她占为己有的欲望,而是异常冷淡,全身散发出令人战栗的掌控力。

泷人轻轻坐下,望着时江的脸说:“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时江?呵呵,你知不知道这片荒原上生长的杂草为何呈现出那样异样的形状和色彩?因为那是从死人胸口上生长出来的。而人的内心也是一样,生长在可怕的秘密上的心,也会毫不遗漏地反映在你的行为和言语中,终有一天,你会保守不住那个秘密,而你内心的丑陋也就会原形毕露。”

“嫂嫂,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我并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事情,更不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江极力否认,双手却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胸口,力道之大,使得指节都发白了。

她的这些不自然的表现都落在泷人眼中,泷人更加紧逼不放,愈发沉着冷静,“你以为那样的想法只是深埋在心中就不会有人知晓吗?难道你头脑中的想法真的可以瞒过别人吗?你这是何苦,我并没有怪你什么,我只想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你会知道‘高代’这个名字。”

说完,泷人就住了嘴,静静地观赏自己的话语带给眼前“猎物”的影响。时江打了个激灵,仿佛灵魂离开了躯体一般,变得目光呆滞、反应迟钝,几乎失去了自控能力。看到时江的不知所措,泷人心中涌起一阵残忍的快感。

“你也许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抑或是我的胡思乱想,但是你已经把自己的内心表现出来了。应该怎样解释呢,这种现象有其系统的体系,这在学术上叫做数形式型,就是人们会通过几何线图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表现出来,在遇到什么东西时,会自然地将那个事物和心中介意的事物联系起来。眼睛看到的影像会影响内心,而内心又会和外在的线条和光影产生共鸣。那个印象在你的心中越久,这种联系的倾向就越强烈。比如,因为你对于稚市和那种可怕的病的介意,所以在看到那只小鹿时,很自然地就联想到稚市身上。但那只是你表达出来的思想,而你所隐藏的,是小鹿的那种形状让你联想到了另外一种联想。

“我甚至能够知道,当时就像有人在你耳畔对你低语。‘小鹿’这个词的发音,能令你想到某个令你印象极为深刻的发音,又或者,本来就包含在那个发音中。但是,当时你的脑海中并没有清晰地出现那件事物,只是作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存在于你的意识中,所以你感到焦急,变得烦躁而易怒。仿佛一层薄雾笼罩在你的思想上,但你只能见到它模糊的影子,当你伸手想要抓住时,又发觉那并非是你想象中的事物。所以虽然你心中存在着这个事物,但始终无法准确地找出那个幻影的真实面目。你在一片混沌中茫然地摸索,只能不停重复着乌鸦、山猫、尸虫这样的动物的名字,无意识地在其中寻找那个影子。就在你无法分辨,无法想象,再也无法抓住那个幻想的时候,妈妈的一句话提醒了你。就是妈妈让弟弟去吃小鹿的眼珠,弟弟说那已经被角鹰啄去了,正是角鹰这个发音给了你提示,让你突然从无法理清的头绪中脱离出来,受到了启发,明白了徘徊在脑海中的幻影究竟是什么。别人不会注意到,但我可以推测,角鹰的发音是TAKA,而引起你这样混乱的思绪的源头是小鹿,也就是KAYO,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不就是TAKAYO——高代了吗?可以说,当时你大脑中的思绪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可以说出你的每一次犹豫和混乱的源头。”

时江已经被泷人不可思议的精神彻底打垮,只能惊惧地看着眼前的泷人,几乎无法说出话来。泷人这时确信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让时江说出事实,面前的女孩在她看来就像到手的猎物一样,而泷人好像狡猾的猎人,突然冒出了耍弄网中的猎物一番的念头。

“你不必觉得恐怖,这并不是什么神奇的读心术,而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游戏罢了。甚至可以说,是存在于你精神上无法摆脱的痼疾。你听到某些发音,就会用眼前的图像描绘出那个文字,然后这个文字就会萦绕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在数形式型的研究史中一个有趣的故事。你也许对桥牌和其规则一无所知,但是这并不影响,你只要知道,在一个桥牌大师的著名牌局中,曾经形成了必须要以黑桃A来决定胜负的情形。但是那位大师手上没有那张牌,便觉得获胜无望,甚至发誓若是那张牌在自己手上,就再也不碰桥牌。就在这时,他看到牌桌上的一个人偷偷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灯的灯座,因此他断定,牌在那个人手上,并且当即放下牌认输。原因就在于,那个落地灯座的形状正像是把那个红桃部分遮住的黑桃图案。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那只小鹿的眼珠就相当于产生了那样的效果。角鹰啄去了小鹿的眼睛,于是你心中的那只小鹿上就出现了一个孔洞样的斑纹,你下意识地把那整句话截掉一半,只剩下TAKA,也就是高代的高字,结合小鹿的发音,你就联想到了‘TAKAYO’这个词,所以你才会对十四郎说“既然来到了这个山谷,就不可能再见到”,因为你心中知道,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现在的十四郎就再也无法遇到那个名字叫高代的女人,不是吗?”

泷人慢慢迫近时江的脸,呼吸渐渐粗重,压抑着无法名状的激动,“现在,亲爱的时江,你应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这是埋葬在那隧道中的、我至今依然不敢确信的秘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那是我通过工人弓削告诉我的事情推断出来的,而在十四郎被救出来后脱口而出的那声‘高代’,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听到。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个秘密的?我知道,唯一可能告诉你这些的,就只有十四郎。难道,那个男人真的不是我的十四郎,他已经恢复了记忆,知道了自己其实是鹈饲邦太郎……”说到这里,泷人感到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都搅和在了一起,十四郎出事后的几年里一直累积的紧张状态一下都爆发出来。这五年里她一直在怀疑、在猜测、在观察、在学习,只是为了找出能够解释温柔的工程师变得连愚昧的农民都不如的原因,想要从科学的角度分析那个男人是自己丈夫的可能性。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她就不必再说服自己接受那个丈夫留下的躯壳,而要去接受十四郎早已死去的事实。不论怎样,十四郎都已经离开,不论结果是什么,带给她的都不是快乐而是恐惧和绝望。几年积攒下的疲劳似乎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心中的怀疑就要得到事实印证的喜悦与恐惧冲击着她,从前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塌方的隧道、鹈饲邦太郎支离破碎的尸体、十四郎面目全非的脸……她眼前发黑,觉得自己要被这脑中的想法逼疯了,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她几乎无法坐稳。

时江慢慢抬起头,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既然如此,我会把事实告诉你,嫂嫂。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诉大哥,不然我一定会被他报复的。因为母亲不允许你参加每天的祝祷,所以你并不知情。其实每日在御灵所时,哥哥都会不时地提起‘高代’这个词。因为这是个女人的名字,所以我在听过后便产生了联想,觉得难道是大哥除了嫂子之外还有其他的女人,并且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所以才会不时地提起她的名字。因为觉得大哥这样的做法太过无情,这样置嫂嫂于何地呢?所以才总会在不自觉间提起这件事。虽然如此,但因为害怕大哥的报复,所以一直不敢在嫂嫂你面前提起。现在的我们在这个山谷中苟延残喘,已经远离外面的世界,相信哥哥即便还记得那个女人,也不会再有和她见面的机会了。所以,嫂嫂,请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对大哥提起。如果他知道我对你说了这些不该让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会折磨我的。我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惩罚和痛苦,嫂嫂,请你一定答应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时江反复地哀求,担心十四郎知道之后自己的下场,泷人刚要点头答应,却在一瞬间停住了即将点下的头。她闭上眼睛,不再移动。她在心中怀疑了五年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脱,那个萦绕在心头的谜也终于真相大白。因为,如果对时江所讲的事情稍加解释就会明白,现在的那个十四郎应该就是鹈饲邦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