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部一
唐太宗曰:“土城竹马,儿童乐也。金翠纨绮,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一尺之面,亿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亿兆异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于心,虽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人巧胜於天也。
陆士龙有笑疾,古今一人而已。齐之雍门,汉之许庆,唐之唐衢,皆以善哭称,可谓有哭疾也。滑石梁好畏,见子之影以为鬼而惊死,谓之有畏疾,可矣。
杞梁之妻,哭三日而城为之摧,信乎其善哭也。王莽帅诸生小民会哭南郊,哭甚者除为吁嗟郎。刘德愿以哭贵嫔得刺史,是教人以哭也。如丁邹、严兴之哭和士开母,程伯献、冯绍正之哭高力士母,又不待教而能者也。宇宙之间,何所不有。
尧、舜至圣,身如脯腊;桀、纣无道,肥肤三尺。
赵伯翁肥大,夏月诸孙纳李八九枚於其脐中,此必误也。李或是郁李耳,大如樱桃,故可纳八九枚也。
尧八眉,舜四瞳子,禹目跳,汤偏,文王四乳,仲尼面如蒙ㄡ,周公身如断,皋陶色如削爪,闳夭面无见肤,传说身如植鳍,伊尹面无须麋,故知大圣、大贤不可以形貌相也。
九真女子赵妪,乳长数尺。冯宝妻洗氏亦长二尺,暑热则担于肩。李光弼之母,须数十根。皆异表也。而或立殊勋,或止作贼,在其人尔。宋徽宗时,有酒保妇朱氏,四十生须,长六七寸。《庚巳编》载弘治末,应山县女子生髭三寸许。又郧阳一妇,美色,生须三缭,约数十茎。而皆无它异。
舜重瞳子,盖偶然尔,未必便为圣人之表也。后世君则项羽、王莽、吕光、李煜,臣则沈约、鱼俱、萧罗、友孜,皆云重瞳,而不克终者过半,相何足据哉?
《风俗通》云:“赵王好大眉,人间皆半额。齐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夫细腰束素,固自可人,广眉不修,丑莫甚焉,不必半额也。又云:“楚王好细腰,群臣皆数米而炊,顺风而趋。”夫妇人细腰可耳,施之臣下,将欲何为?此亦可笑之甚也!
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人妖也。晋惠帝永宁元年,齐王ぁ举义军,军中有小儿,出于襄城繁昌县,年八岁,发体悉白,颇能卜。吾郡中亦有一人,今年才二十余岁耳,而眉发皤然,举体皆白毛,无一根黑者。两日昏昏然,不甚见物。每里中杂剧,辄扮作东方朔。余已见之十余年矣。
人以须发早白为不寿之征,此未必然。晋王彪之年三十余,须鬓尽白,时人谓之王白头,后至七十余岁始卒。余友林生者,二十许,头即白,今五十尚无恙也。
崔琰须长四尺。王育、刘渊,皆三尺。渊子曜长至五尺。谢灵运须垂至地。关羽、胡天渊,髯皆数尺。国朝石亨、张敬修,髯皆过膝。然相法曰:“须长过发,名为倒挂,必主兵厄。”验之,往往奇中。
相书云:“耳门小者,其人富而吝。”又曰:“耳门不容麦,寿可逾百。”夫既富而吝矣,虽百岁何为?
汾阳王足掌有黑子,使浑洗足,而亦有之,知其贵而不寿。张守使安禄山洗足亦然。大凡足有黑子者,多为贵征。汉高祖左股七十二黑子也。然黑子欲藏,生显处多不佳。余见真州一沙弥,自项以下,黑子如织,卒无以异人也。
汉先主戏张裕多须,曰:“诸毛绕涿居。”裕答之亦云:“露涿君。”详其语,必当时以男子势为涿也。
人寿不过百岁,数之终也,故过百二十不死,谓之失归之妖。然汉窦公,年一百八十。晋赵逸,二百岁。元魏罗结,一百七岁,总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阳李元爽,年百三十六岁。钟离人顾思远,年一百十二岁,食兼于人,头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岁,不复食谷,惟饮曾孙妇乳。荆州上津乡人张元始,一百一十六岁,膂力过人,进食不异。范明友鲜卑奴,二百五十岁。梁鄱阳忠烈王友僧惠照,至唐元和中犹存,年二百九十岁。日本纪武内,年三百七年。金完颜氏医姥,年二百许岁。此皆正史所载。其它小说,若宋卿、党翁之类,又不胜其数也。
山东济宁州民王士能,生元至正甲辰,至国朝成化癸卯,已一百二十岁,行止如常,后不知所终,今其子孙、住宅、坊额尚在也,相传蜀雪山过异人致然。国初茹文中亦百余岁。近时闽中林太守春泽公,大廷尉如楚祖也,年一百四岁乃卒。己酉岁,余宅艰家居,地邻郡庠之后圃,圃中有种蔬者,生弘治之癸亥已,一百七岁矣,老而无子,婿亦七十余岁,又二岁乃死,彼固无养生之术者也。然孤寡贫困,虽寿亦无益耳。至於永乐中,楚一盗魁,年一百二十五岁,尤为可恨也!
彭祖之知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士固有不朽者,修短何足论也?然进德修业,未见其止,中途摧谢,万世之下有遗恨焉。故曰:“人不可无年。”
颜回不死,可以圣矣;诸葛亮不死,可以王矣。此不幸而死者也。贾生志大才疏,言非实用;长吉蛇神牛鬼,将堕恶道。天假之年,反露其短,此幸而死者也。至于范云、沈约、褚渊、夏贵之辈,又不幸而不死者也。
吾郡林太守春泽子孙皆寿逾八十,其家相传服松梅丸,云:“取松脂,用河水浸四十九日,文武火煮,令白如饧饣唐,然后和乌梅地黄为丸,服之,大便常秘结。太守公年老,生果冰水不去口,终不泄泻,然他人多不能服。”余同年沈茂荣为监司,求其方於林孙,服之,火盛欲炽,日加烦渴,不久而死,是欲延年而反促寿矣。故知修短亦自天数也。
汉中山王胜有子百二十人,此古今所无之事,而萧梁鄱阳忠烈王恢亦有男女百人,国朝庆成王有子百人,三者足以媲美。要亦王侯之家固宜尔尔。士庶媵侍有限,口食不充,多男多累,帝尧已虑之矣。
隋,麻叔谋、朱粲尝蒸小儿以为膳。五代,苌从简好食人肉,所至多潜捕民间小儿以为食。严震、独孤庄皆有此嗜。至宋邕智高之母阿侬者,性惨毒,嗜小儿肉,每食必杀小儿。噫!此虎狼所不为,而人为之乎?
杨子云曰:“富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然以匹夫而富敌王公,权侔卿相,其人必非寻常见解,故子长于货殖诸子尤焉。但古之致富者,皆观天时,逐地利,取予こ舍,动合权变,如陶朱、计然,其上者也;卓氏、程郑,铁冶力作,纤啬射利,固已贾行而市心矣。后世倚权怙势,纳贿行劫,如石崇、王元宝之流,乃豺狼蛇蝎,岂独牛豕而已哉?
秦汉之富家,如陶朱、程郑、计然、猗顿之外,卓王孙家僮千人,袁广汉藏镪巨万,樊重富拟封君,折像赀逾二亿,糜竺僮客万人,而邓通、董贤、郭况、之辈,又不论已。其它杜陵、樊嘉、茂陵、挚纲及如氏,苴氏,刁间姓伟、张长叔、薜子仲等,赀皆至十千万,今之王侯有是乎?石崇、刁逵之于晋,王元宝、邹骆驼之于唐,称巨擘矣。而李昊、元雍,动笑石家乞儿,彼郡王宰相擅权纳贿,亦不过邓通、董贤之流,何足道也?宋不闻有巨富者,当时天下金帛,半为金辽括尽矣。国初,金陵沈富字仲荣,富甲天下,人呼沈万三云。太祖军资多取足焉。后以事谪辽阳,子孙仍富。或云:“穴地得金。”或云:“有点化术。”不知然否。其后纵有货殖者,不过至百万止矣,使石崇辈见之,又不知当何揶揄也?
富者多悭,非悭不能富也;富者多愚,非愚不能富也。此子云所谓圈鹿栏牛者也。
人而无子,天之﹃民也,然贫贱之家,百无一二,富贵之家,此患不绝。其故何也?种有贵贱,多寡自殊,一也;血气未定,多所斫丧,二也;嬖幸既众,功不专精,三也;药石助长,无益有害,四也;专求美曼,不择福相,五也;婴儿饱暖,多生疾患,六也;要其究竟,皆莫之为而为。虞翻为子娶妇,远求小姓,足使生子,盖妇之骄妒淫佚,多令后嗣夭阏也。然而不尽然也。
晋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吐谷浑有子六十人,宋张耆子亦四十二,弋仲不闻其有他术,耆诸姬妾窗阁皆直马厩,每马交合,纵使观之,随有御幸,无不成孕。
颜之推赋云:“魏妪何多,一孕四十?中山何伙有子百廿?”妇人孕至四十,亦古今稀有之事也。
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故山陵险阻,人多负气;江河清洁,女多佳丽。
齿居晋而黄,颈处险而瘿。晋地多枣,故嗜者齿黄;然齐亦多枣,何独言晋也?瘿虽由山溪之水所致,然多北方,如滕县、南阳、易州之处,饮其水者,辄患,至江南千峰万壑中,居者何限?不闻其有颈疾也。至北方舆夫,项背负重日久,结瘤亦如瘿状,但有面背之异耳。岭南人好啖槟榔,齿多焦黑,宁独晋乎?至于衍气多仁,陵气多贪,云气多痹,谷气多寿,恐亦未尽然也。
鞑靼种类,生无痘疹,以不食盐、醋故也。近闻其与中国互市,间亦学中国饮食,遂时一有之,彼人即舁置深谷中,任其生死绝迹,不敢省视矣。一云,不食猪肉故尔。
桂州妇人生子,辄取其衣胞,洗净细切,五味调和,烹之以享亲友。此夷俗也。然余习见富贵之家取紫河车为丸,千钱一具,皆密令稳婆盗出,血肉腥秽,以为至宝,不亦可怪之甚耶?
紫河车,欲得首胎生男者为佳。相传胞衣为人取去,儿必不育,故中家以上,防收生妪如防盗。然而妪贪厚利,百计潜易以出,其功不过壮阳道、滋气血而已,而忍于贼人之子。噫!媪不足责也,富贵之人亦独何心哉!
一产三男,史必书之,纪异也。然亦有产四男者。余在福州亲见之,守东门军人妻也。《庚巳编》载武进人张麻妻一产五男。嘉靖六年,河间民李公窝妇陈氏一产七女。此载籍以来所无者。
汉窦武之母产一蛇、一鹤。晋抱罕令严根妓产一龙、一女、一鹅。刘聪后刘氏,产一蛇、一虎。唐大顺中,资州王全义妻孕,而渐下入股至足,大拇指拆而生珠,渐长大如杯。宋潮州妇人产子如指大,五体皆具者百余枚,其它形体奇异者不可胜纪,盖其所感触者异耳。
晋惠帝时,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人道者,今人谓之半男女也。又有一种石女,一云实女,无女体而亦无男体。近闻昆陵一缙绅夫人,从子至午则男,从未至亥则女。其夫亦为置妾媵数辈侍之,有伎亲承枕席,出以语人云:“与男子殊无异,但阳道少弱耳。”(一云,上半月为男,下半月为女。《般若经》载博义半择迦是也。)
晋元帝太兴初,有女子,其阴在腹,当脐下。自中国来至江东,其性淫而不产,又有女子,阴在首,性亦淫。夫阴在首上,不知何以受淫?《佛经》载人身受淫有七处,前后窍及口与两手、两足弯也。今西北军士有以足弯当龙阳者。史传载有以口承唾者,亦有以口承便溺者,其受淫又何足怪?
生者疑于兄弟。或云:“后生者为兄,以其居上也。”此《西京杂记》所载。盖霍将军时已有此议论矣。然据引殷王祖甲、许厘庄公、楚大夫廖勒、郑昌时、文长倩、滕公、李黎等,皆以前生者为兄,则知后生为兄之说不经矣。乃世亦有共胞,靠背而生者,孰从而定之?余所见妇人,有产数日而复产者,即祖甲以卯日生,嚣已日生,良亦隔二日矣。嘉靖初,京师民米鉴妻,二月十一生一子,十二生一子,十三生一子。近日范工部钫内子得一女,四阅月矣,又生一男子,此亦古今所未见之事也。
陈后《山丛谈》云:“郯城民妻有二十一子,而双生者七。”余闻之相人者:“妇人上唇有黑子者,多生。”
晋时暨阳人任谷耕于野,见羽衣人,与淫,遂孕。至期复至,以刀穿其阴下,出一蛇子,遂成宦者。宋宣和六年,有卖青果男子,孕而生女,蓐母不能收,易七人,始免而逃去。国朝周文襄在姑苏日,有报男子生子者,公不答,但目诸门子曰:“汝辈慎之。近来男色甚於女,其必至之势也。”
叶少蕴云:“某五十后不生子,六十后不盖屋,七十后不做官。”夫子女多寡,听之可也。五十之年,岂遽能闭关乎?屋蔽风雨而止,不必限之以年也。七十而后休官,不亦晚乎?人生得到七十,复能有几?以余论之,五十后不当置妾,六十后不当作官,七十后即一切名根系念,尽与敕断,以保天年可也。
思虑之害人,甚於酒色,富贵之家,多以酒色伤生;贤智之士,多以思虑损寿。
思虑多则心火上炎,火炎则肾水下涸,心肾不交,人理绝矣。故文人多无子,亦多不寿,职是故也。然而不能自克,何也?彼其所重有甚于子与寿也。
昔人有言:“生而富贵,穷奢极欲,无功无德,而享官爵,又求长寿。当如贫贱者何若又使之永年,造物亦太不均矣。”许公言谓王子涛:“上帝所甚恶者贪,所甚靳者寿。人能不犯其所甚恶,未有不得其所靳者。”故人之享福不可太过,贪得不可太甚也。
余见高寿之人多能养精神,不妄用之,其心澹然,无所营求,故能培寿命之源。然世间名利色欲之类,澹而不求可也,读书穷理,老当不倦,若徒贸贸玩玩忄曷,寿若彭聃,何益之有?
人有被杀而无血者,高僧示化,往往有之。唐周朴为黄巢所杀,涌起白膏数尺。元搏捕霄为贼所刺,惟见白气一道冲天。可谓异矣。晋司马睿斩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齐杀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灭。此冤气也。苌弘血化为碧,亦是类耳。相传清风岭及永新城妇人血痕至今犹存。国朝靖难时,方孝孺所书血,天阴愈明。贯日飞霜,盖从古有之矣。
人死而复生者,多有物凭焉。道家有换胎之法,盖炼形驻世者,易故为新,或因屋宅破坏,而借它人躯壳耳。此事晋、唐时最多,《太平广记》所载,或涉怪诞,至史书《五行志》所言,恐不尽诬也。其最异者,周时冢,至魏明帝时,开得殉葬女子犹活。计不下五六百年,骨肉能不腐烂耶?温韬、黄巢发坟墓遍天下,不闻有更生者。史之纪载,亦恐未必实矣。
人化为虎者,牛哀、封邵、李微、兰庭雍之妹也;化为鼋者,丹杨宣赛母也;化为狼者,太原王含母也;化为夜叉者,吴生妾刘氏也;化为蛾者,楚庄王宫人也;化为蛇者,李势宫人也。若郗氏之化蟒,则死后轮回,以示罚耳。
黔筑有变鬼人,能魅人至死。有游僧至山寺中,与数人宿,夜深闻羊声,顷便入室就睡者,连嗅之。僧觉,以禅杖痛击之,踣地,乃一裸体妇人也,将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罗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见土官方执人生瘗之,问其从者曰:“捉得变鬼人也。”
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然防风之骨专车,长狄身横九亩,似已逾三十尺矣。近代之所睹记,若翁仲、巨母霸、符秦、乞活、夏默等,长不能过二丈。至於今日,有逾一丈者,共骇以为异矣。短至三尺,时时有之,即衣冠中间,或一遇。余在闽中,见一人,年三十余,首如常人,自项以下,才如数月婴儿,弱不能行立,髡首作僧,坐竹笼中,舁之,能敲木鱼诵经,然此乃奇疾,不可谓之成人也,(万历甲戌,甘肃掘地得小棺千余,皆长尺许,其中人颜色如生,不知何种人也?)
岳珂《程史》载:“姑苏民唐姓者,兄妹俱长一丈二尺。国朝口西人,长一丈一尺,腰腹十围,其妹亦长丈许。”余亲见文书房徐内使者,长可九尺许。余时初登第,同诸部郎接本,徐自内出,望之如金刚神焉。一刑曹陡见之而悸,溺下不禁。目中所见长人,此为之最。其短三尺者,盖常见之也。
京师多乞丐,五城坊司所辖,不啻万人,大抵游手赌博之辈,不事生产,得一钱即踞地共掷,钱尽继以襦裤,不数掷,倮呼道侧矣。荒年饥岁,则自北而南,至于景州,数百里间,连臂相枕,盖无恒产之所致也。
京师谓乞儿为花子,不知何取义。严寒之夜,五坊有铺居之,内积草秸,及禽兽茸毛,然每夜须纳一钱于守者,不则冻死矣。其饥寒之极者,至窖干粪土而处其中,或吞砒一铢,然至春月,粪砒毒发必死。计一年冻死、毒死不下数千,而丐之多如故也。
胎十月而子生,精气足也。然亦有七月而生者,亦有过期至十四五月者,所感异也。世传尧十四月而产。又云:“尧以前皆十四月而产。”盖因《庄子》有“舜治天下,民始十月生子”之说,宁知庄生之寓言乎?世又言老子八十一年而产,此固不足信。余所见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子,以癸卯孕,庚戍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书如流,对客揖让,无异成人。甚奇事也!
孟贲生拔牛角,乌获举移千钧,力之至也,而将略不显。夏育、太史嗷叱咤骇三军,而身死庸夫,不善用其力也。项王拔山扛鼎,意气雄豪,自是古今第一人物,然鸿门宴上,樊将军拔剑啖肉,目眦尽裂,主人按剑而不敢动,几于勇而能怯矣。业虽不遂,未失为千古英雄也。汉季关、张称万人敌,岂独以勇力胜,忠肝义烈,盖有国士之风焉;不然,彼典韦、许褚、马超、曹彰等,非不并驱中原,碌碌何足比数也?南北纷争,虎辈出,高敖曹、羊侃、奚康生、卢曹、彭乐、张蚝、邓羌、麦铁杖之徒,史不绝书,而位不过偏裨,地未越尺寸,惜其未逢英主以驾驭之,宜其成就止此。唐初秦叔宝、尉迟恭、薜仁贵等,皆樊、彭之流,非绝世之具,宋令文、彭博通徒斗气力,而不闲韬钤,其与冥然无支祈又何间哉?邓伯翊铜筋铁肋,不立勋万里外,而弃家入道,可谓善藏其用矣。大凡勇力盖世者,当本之以忠义,济之以智术。忠义不明,徒一剧贼尔。智术不足,即如关、张,吾不能无遗憾焉,况其它乎?
张蚝本张平养子,通于平妾,自割其势。后仕符坚,至大将军,封侯,骁勇绝伦,称万人敌。宦者以勇闻,古今一人而已。
羊侃于尧庙蹋壁行,直上五寻,横行七迹,泗桥石人长八尺,大十围,执以相击,悉皆破碎。侃非徒有力,盖亦し捷绝伦者。其守台城,却侯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国士之风,至于侃,近之矣。
卢曹以海神胫骨为枪,时人莫能举,而惟彭乐举之。宋令文撮碓嘴书四十字,以一手讲挟堂柱起,可谓震世神力矣,而不能夺彭博通之卧枕。陈安刀矛并发,十伤五六,一时目为壮士,而平先搏战,三交,夺其蛇矛,悬头涧曲,易若探囊。王彦章铁枪驰突,勇冠三军,而与夏鲁奇一战而踬。虽有绝艺,困于敌也。
斩蛟者,子羽、欣飞、丘诉、周处、邓遐、赵昱,而许真君不论也。刺虎则多矣,任城王曳虎尾以绕背,虎弭耳无声;桓石虔径拔虎箭,虎伏不敢动,杨忠左挟虎腰,右拔其舌;元,石明三,一日而杀五虎。可谓盖代神力也已!若徒搏之,世不乏人也。
韩延寿超逾羽林亭楼,捷之至也;羊侃蹋壁五寻,权武投井跃出,沈光拍竿系绳,手足皆放,透空而下;柴绍之弟着吉莫靴,直上砖城,手无攀援,壁龙之号,不减肉飞仙矣。近来行绳走竿,多出女子小人之戏,而武弁之中,未之有闻。
近代穿窬之雄,其し捷轻亻票,有不可以人理论者。如小说所载黄铁脚及明时坊偷儿着皂靴,缘上六石碑者,亦飞仙之亚也。嘉靖末年,有盗魁劫大金吾陆炳家,取其宝珠以去,陆气慑不敢言,一日与巡按御史语,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嘱公勿语,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虽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杀公也。”一跃而去,不知所之。此殆古之剑侠者耶?又万历间,金陵有飞贼,出入王侯家,如履平地。其人冠带驺从,出入呵殿甚都,与缙绅交,人不疑也。后以盗魏国公玉带,为家人所告,伏法。惜其有技而妄用之也。
《剧谈录》载:“张季弘所遇逆旅妇人,以指画石,深入数寸。”恐亦言过其实。即不然,亦木客野叉,非人类也。德宗时,三原王大娘以首戴十八人而舞,恐扛鼎之力不雄于此。汪节对御,俯身负一石碾,碾上置二丈方木,又置一床,床上坐龟兹乐人一部,时称神力矣,而王氏以妇人能之,尤亘古所无也。
太原民程十四者,勇冠一时,身长八尺,筋骨皮肉,殆非人类。祖本徽州军也,至歙收装,里恶少有力者,狎而侮之,程怒,奋拳挺之於墙,去地尺许,手足无所施,群少操而击之,至于铁尺挝其胫百数,程若不闻也,垂死乃放之。尝随人出猎,遇猎犬,皆贴耳依人,众恐有虎散归,程问故,大笑曰:“虎何足畏,独持一巨挺,入深林中伺之。日瞑,虎不至,乃还。程尝自言:“在其乡搏一虎,生挟之,欲归,又一虎突至。仓卒中,以所挟虎击之,两碎其首焉。”斯亦卞庄、周处之俦与?此皆万历初人也。
小说载:国初有吴斋公者,力逾千斤,尝遇巨舰,怒帆顺风,吴在下流,以手逆拓之,舰为开丈许。有剧盗闻之,将甘心焉,往谒之。吴知,微服应门曰:“客欲访吾斋公耶?少出,寻至矣。”留客坐烹茶,取巨竹本,碗大者,掖之,砉然碎为数片。盗心惊,问何人,曰:“斋公之仆也。”盗默辞去,每遇力作时,取巨ㄌ如指者,寸寸断之,始解此。其骁犷岂在宋令文下?而没世无闻,良可叹也!
彭博通宴客,遇瞑,独持两床,降阶就月,酒肴尊俎,略无倾泻。近代如刘都督显亦能为之。余在福宁,见戎幕选力士,以五百斤石提而绕辕门三匝者为合式。时浙营中有十数人。又其翘者,以石立两人于上,用右手挈之,殊有余任。乃知千斤之力,世未尝乏也。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于马上运三十斤之器。余在白门亲试之。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举动而已,不能运转如飞也。乃知关、张、秦叔宝、王彦章之流,兵器皆重百斤,非万斤之力不至,是可易得哉?
武艺十八般,而白打居一焉。今人小厮扑无对者,如小虎梁兴甫亦足以雄里矣。但用之战场,未必皆利。河南少林寺拳法,天下所无,其僧游方者皆敌数十人。流贼乱时,有建议以厚赏募之,得精壮五百余。贼闻,初亦甚惮之,与战佯北,伺其夜,袭击,尽歼焉,则亦用之不得其宜也。故练兵不若选将也。
正统己巳之变,招募天下勇士。山西李通者,行教京师,试其技艺,十八般皆能,无人可与为敌,遂应首选。然通后卒不以勋业显,何也?十八般: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简;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头;十七,绵绳套孛;十八,白打。
人有头断而不死者,神识未散耳,非关勇也。传记所载,若花敬定丧元之后,犹下马盥手;闻浣纱女无头之言,乃作贾雍至营问:“将佐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咸泣言有头佳。答曰:“无头亦佳。”乃死。盖其英气不乱故尔。若淳安潘翁遭方腊乱,斩首,尚能编草履如飞,汤粥从头灌入。崔广宗为张守ず所杀,形体不死,饮食情欲,无异于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则近于妖矣。
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万世巧艺之祖,无出历山老农矣。黄帝之指南车,周公之欹器,其次也。公输之云梯,武侯之木牛流马,又其次也。棘猴玉楮,非不绝人伦,侔化工,几于淫矣,然亦聪慧天纵,非可以智力学而至者。大约百工技艺,俱有至极,造其极者谓之圣,不可知者谓之神。虽曰无益,不犹愈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哉?
北齐胡太后使沙门灵昭造七宝镜台三十六户,各有妇人,手各执钅巢,才下一关,三十六户一时自闭;若抽此关,诸门皆启,妇人皆出户前。唐马登封为皇后制妆台,进退开合,皆不须人,巾栉香粉,次第迭进,见者以为鬼工,诚绝代之技也。然运机发纵,可以意推,葭浑仪,递相祖述,在能扩而演之耳。元顺帝自制宫漏,藏壶匮中,运水上下。匮上设三圣殿。腰立玉女,按时捧筹。二金甲神,击鼓撞钟,分亳无爽。钟鼓鸣时,狮凤在侧,飞舞应节。匮两旁有日月宫,宫前飞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进,度桥进三圣殿,已复退立如常。神工巧思,千古一人而已。近代外国利玛窦有自鸣钟,亦其遗意也。
今人语工程之巧者,必曰鲁班所造。然鲁班之后世固未乏巧工,而班之制造传于世者未数见也。汉之胡宽、丁缓、李菊,唐之毛顺,俱载史册。宋时木工喻皓,以工巧盖一时,为都料匠,著有《木经》三卷,识者谓宋三百年一人而已。国朝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其巧侔前代而不动声色。常为内殿易一栋,审视良久,于外另作一栋,至日断,旧易新,分亳不差,都不闻斧凿声也。又魏国公大第倾斜,欲正之,计非数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余石,置两旁,而自与主人对饮,酒阑而出,则第已正矣,亦近代之公输也。以伎俩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喻皓最工制塔。在汴起开宝寺塔,极高且精,而颇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盖汴地平无山,西北风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钱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两三级,登之辄动。匠云:“未瓦,上轻,故然。”及瓦布,而动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赂皓之妻,使问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必不动矣。”如其言乃定。皓无子,有女十余岁,卧则交手于胸为结构状。或云:“《木经》,女所著也。”
国朝徐杲之外,又有蒯义、蒯刚、蔡信、郭文英,俱以木工,官至工部侍郎,而能名不甚著。
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於穷妙入神,在人自悟。分量有限,即几希之间,难於登天。若曹元理、赵逵算术,再传之后,渐失玄妙;非不传也,后人聪明无企及之故也。它如管辂之卜,华陀之医,郭璞之地,一行之天,积薪之奕,僧繇之画,莫不皆然,后人失其分数,思议不及,遂加傅会,以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谓神耳,岂真有鬼神哉!
诸葛武侯在隆中时,客至,属妻治面,坐未温而面具。侯怪其速,后密觇之,见数木人斫麦,运磨如飞,因求其术,演为木牛流马云。盖《庄子》所谓“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纟井纟辟纟光”者也。自武侯有此制,而后世有巧幻之器,如自沸铛、报时枕之类,皆托之诸葛,有无不可知也。
南齐祖冲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又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车之属,皆能制造。此其巧思,孔明之后一人而已。其论钟律、历法、尤极精辨,而丧乱之世,不见施行,惜哉!
唐文宗时,有正塔僧履险若平地,换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倾都奔走,皆以为神。宋时真定木浮图十三级,势尤孤绝,久而中级大柱,坏欲倾,众工不知所为,有僧怀丙度短长,别作柱,命众维而上,已而却众工,以一介自随,闭户良久,易柱下,不闻斧凿声也,亦神矣。国朝姑苏虎丘寺塔倾侧,议欲正之,非万缗不可。一游僧见之,曰:“无烦也,我能正之。”每日独携木楔百余片,闭户而入,但闻丁丁声,不月余,塔正如初,觅其补绽痕迹,了不可得也。三事极相类,而皆出游僧,尤奇。
算术自皇甫真、曹元理、赵逵之后,未有能继之者。史所谓得其分数而失玄妙者也。《北史 綦母怀文传》载:“晋阳馆有一蠕蠕客,胡沙门指语怀文云:‘此人有异算术。’乃指庭中一枣树云:‘令其布算实数,并辨赤白若干,赤白相半若干。’于是剥而数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实。”此其算法,视元理不知鼠之为米,又高一着矣。隋诸葛颖、宋邵尧夫,其次也。国朝唐应德先生,极精算术,与顾应祥司寇皆以神算自负云。一城中可算若干人,一廒中可算若干米,分毫不差,然未经试验。今其法具在,亦未有能传之者也。
唐公常云:“知历数又知历理,此吾之所以异于儒生。知死数又知活数,此吾之所以异於历官。”所著勾股测望论、勾股容方圆论、弧矢论、分法论、六分论,发挥备矣。余在吴兴,访顾司寇子孙,问之,皆不得其传,为之叹息。坐上一客曰:“纵使传得,亦将安用?”一笑而罢。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戏也。《列子》所载:“偃师为木人,能歌舞。”比傀儡之始也。秋千云自齐桓公伐山戎,传其戏入中国。今燕、齐之间,清明前后,此戏盛行。所谓北方戎狄,爱习轻媵之能者,其说信矣。
古今不甚相远者,惟有医之一途,盖功用最切,优劣易见,人多习而精之故也。然扁鹊之视五脏症结,华陀之剖心传药,不可得已。李子豫、徐秋夫、孙法宗、许智藏之技,冥通要眇,鬼物犹或惮之,况常人乎?甄权、王彦伯、张仲景、葛洪、钱乙之辈,史不绝书,观其著论造极,投七解厄,若运之掌,功参造化,不谓之圣不可也。夫医者,意也。以意取效,岂必视方哉?然须博通物性,妙解脉理,而后以意行之,不则妄而轻试,足以杀人而已。
梁新遇朝士风疾,告以不可治,赵鄂教以食消梨而愈。王太后病风,饵液不可进,许胤宗以黄蓍、防风煎汤置床下熏之,而能言年少食不快,眼前常见小镜。赵卿诳以会食,使啜芥醋而愈。富商暴亡,梁新因其好食竹鸡,知为半夏毒,姜汁灌之而愈。桐城孕妇,七日不产,庞安时针其虎口,使缩手而遽下。皇子亻辰,钱乙以土胜水,水平而风自止,进黄土汤一剂而安。吴门孕妇不下,葛可久以气未足,初秋,取桐叶饮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史载之治朱师古之食卦,徐嗣伯治老姥之针疸,贾耽视老人之虱瘕,徐之才视乘船人之蛤精疾,周顾知黄门腹中蛟龙,以无命门脉,而知为鬼。此以博识者也。医和诊晋侯而知其良臣将死。僧智缘每察脉,知人祸福休咎;诊父之脉,而能道其子吉凶。此以理推者也。意难于博,博难於理;医得其意,足称国手矣。
汉郭玉善医,虽贫贱厮养,必尽心力而疗治,贵人时或不愈,和帝问之,对曰:“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惧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骨节不强,不能使药,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唐许胤宗人劝其著书以贻后世者,答曰:“医特意耳,思虑精则得之。脉之候幽而难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古之上医,要在视脉,病乃可识。病与药值,惟用一物攻之,气纯而速愈。今之人不善为脉,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猎不知兔,广络原野,冀一人获之,术亦疏矣。一药偶得,它味相制,弗能专力,此难愈之验也。”噫!旨哉,二子之言!其知道乎?进于技矣!后世贵人,召医十九,蹈郭玉之言。庸医视病,不可不思胤宗之旨也。
唐太宗苦风眩,百医不效,而张憬藏以乳煎荜拨饮之,立差。韩矢贯左髀,镞不出者三十年,刘ど傅以少药,立出之,步履如常。魏安行妻风痿十年不起,王克明一针而动履如初。朱彦修治女子疗疾皆愈,唯颊丹不灭,葛可久刺乳而立消。此技之有独至也。至于刳破腹背,断截肠胃,抽割积聚,湔洗疾秽,如有神道设教,则吾不敢知。若犹技也,窃恐理之所无。庞安常以为史之妄者,良不虚也已。
世间固有一种奇疾,非书所载,而疗治之方,亦殊怪僻,非人意想所及者。如贾耽所视老人虱瘕,世间无物可疗,惟千年木梳及黄龙浴水饮之。又有噎死,剖腹得鳖者,白马溺淋之,悉化为水。一云,蓝汁治之。有患应声虫者,人教以读《本草》,至雷丸独不应,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疮者,诸药饲之俱下咽,至贝母,则闭口瞑目,乃捩而灌之,遂结痂云。此亦奇矣。余所记忆,蔡定夫之子,苦寸白虫啮肠胃间,如万箭攒攻,医教以勿食。良久,炙猪肉一大脔,衔而勿咽。如此半晌,觉胸间嘈杂不可耐,乃以槟榔末取石榴根东引者,煎汤调服之,暴下如倾,得虫数斗,尚能动云。此虫惟月三日以前,其头向上,可用药攻打,余日则头向下,纵有药,皆无益,故先以炙诱之,令其毕赴,然后一举而歼焉。《西湖志》载医者为吴太师治马蝗,杂记载刘大用为卫承务子治水蛭法,皆与此同,不可不知也。
《宣室志》载:“渤海高生病臆痛不可忍,召医视之,医曰:‘有鬼在臆中,药亦可疗。’煮药饮之,吐痰斗余,胶固不可解,刃剖之,有一人自痰中起,初甚么麽,俄长数尺,攸忽不见。”鬼藏臆中,已奇矣;而知臆中鬼者,亦神手也。不著其名,惜哉!此与猱藏颈乐,神藏鼻中,何异?
有皮肤中生虫如蟹走,作声如小儿啼者,治用雄黄雷丸为末,掺猪肉上,热啖之。有手足甲,忽倒长入肉,痛不可忍者,葵菜治之。有面上及遍身生疮,如猫眼,有光彩,无脓血,痛痒不恒者,寒疮也,鸡、鱼、葱、韭治之。有遍身肉出如锥,痒痛不能饮食者,青皮葱烧灰淋洗,饮豉汤解之。有遍体生泡,如甘棠梨,破之,水出,中有石一片,如指甲大,去之复生,以荆三棱、蓬莪术为末,酒服之,有炮艾痂落,后疮肉忽片片如蝶飞去。痛不可忍者,热症也,大黄、朴硝为末,水服之。此等奇疾,虽世所希有,姑笔之以当异闻。
宋范缙叔末年得奇疾,但渐缩小如小儿,临终,形仅如三五岁耳。此疾终无人识。《太平广记》载有人患此经年而复故。又松滋令姜愚忽病不识字,数年方复故。又有人得疾,视物皆曲,弓弦、界尺之类,视皆如钩,竟无能治之者。
宋秘书丞张锷有奇疾,中身而分,左常苦寒,右常苦热,巾袜袍,纱绵相半,终岁如是。《太平广记》载无目表弟亦然。可谓异疾矣。
陶谷《清异录》载:“士人,有蛀牙疾。一日,有声发于龈腭,若人马喧腾而去,痛顿止。夜半复闻来声云:‘小都郎回活玉窠也,呵殿。’以次入口中,痛复大作。”其言似幻妄。余同年历城穆吏部深,家居得疾,耳中尝闻人马声,一日闻语曰:“吾辈出游郊外。”即似车马骡驴以次出外,宿疾顿瘳。至晡,复闻人马杂还入耳中,疾复如故。穆延医治,百计不效,逾年自愈,始信书言不谬。
又浙有士人,一指忽痛,指甲间生一珊瑚,高二寸,血色气缕,成海市人物、城郭楼台。医谓火所致,服以大黄始愈。故曰:暴病多火,怪病多痰。医者不可不知也。
善医者不视方,盖方一定而病无定也。余在山东,郡室人产后虚悸,每合眼即有气一股,从下部上攻,直至胸膈,闭急而寤,如是五昼夜,殆矣。诸医泥方,惟以补气血投之,益甚。庠生马尔骐者,晓医,语之曰:“此火也,急则治标,何暇顾气血?”投以胡黄连一服,而熟寐一昼夜,诸症脱然。万历辛亥九月,在家,侍儿忽病气逆,不可卧。一僧善方者曰:“此气不归元耳,六味丸可立愈也。”投之久而如故,且吐出原药。僧怖曰:“胃有寒痰,不受药矣,非附子不能下也。”余信且疑,时有良医薜子勉者,家芋江,距城二十里,病且亟,乃飞骑迎之,至,诊视笑曰:“易与耳。”投以苏子、萝卜子、栀子、香附等少许,饮之贴然,且告之故。薛大惊曰:“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僧亦愧服。至今齐中国手推马生,闽中推薜生也。
古之医,皆以针石灸艾为先,药饵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风痹急卒之症,针者百无一焉,石则绝不传矣。古之视病,皆以望、闻、问、切为要,今则一意切胗,贵人妇女,望、闻绝不讲矣。夫病非一症,攻非一端,如临敌布阵,机会猝变,而区区仗诸草木之性,凭尺寸之脉,亦已疏矣。况药性未必遍谙,但据《本草》之陈言,脉候未必细别,徒习弦涩之套语,杀人如芥,可不慎哉?
余里中有齐公宪者,三代习小儿医,而至公宪尤极精妙。凡遇痘疹未发时,一见即别其吉凶生死,百不爽一也。性落魄,嗜酒,每痘疹盛行时,门外围绕,常千百人。肩舆于道,聚众攘夺,齐每自病之,欲弃去而不能也。余行天下,见诸小儿医,未有及之者,即谓钱乙复生可耳。
痘疮者,乃造化之杀机,儿童之劫数,非可以常理测也。世人沿习之论,但云胎毒所致,故有谓成胎以后,勿复再幸者;有谓初生之时,探取其口中血者;有谓怀胎十月,勿食醇厚煎滋味者。至于烧脐炼砂,兔血稀痘诸方,言人人殊,及其试之,百无一验。况有同母共胎孪生者,而稠稀迥若天壤。又有一时气运,吉凶不同,倘遇其吉,比屋皆安,若际其凶,夭札如麻。至有一村之中,无复儿声者,此盖长平坑卒,南阳贵人之比,而禄命医药至此,尽不足凭矣。但初发之时,吉凶即可辨识,热甚而发骤者多凶,热微而发迟者多吉。吉者,静以俟之;凶者药以解之。无实实,无虚虚,无信庸医谬方,妄以异功木香等散投之,守禁忌,节起居,慎调护,谨饮食,即凶亦有变为吉者。如其不然,足以速其毙耳。至於药七之方,则始终以解毒和中为主,始则发散之,既则表托之,后则健中排脓,如是而已。其它奇方劫药,不可轻试也。
嗜异味者,必得异病;挟怪性者,必得怪症;习阴谋者,必得阴祸;作奇态者,必得奇穷。此格言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
卜筮原无他术,惟在人灵悟,推测隐微,固非可以口传而语授也。如占雨得剥,李业兴以坤上艮下,艮为山,山出云,占为有雨;吴遵世以坤为地,土制水,占为无雨,而卒无雨。卜二牛先起,得火兆,郭生以火色赤,谓赤牛先起;麴绍以火将燃,烟先发,谓青牛先起。而卒如绍言。乃知在人见解耳。
皇甫玉善相人,至以帛抹眼,摸其骨体,便知休咎,百不爽一。今江湖方外尚有传捻骨相者,如正统间虎丘半塘寺僧,两目俱盲,揣骨无不奇中。又高齐时,吴士有双盲者,闻人声音,知其贵贱。文襄历试之,无不验者。此与汉龙渊术同。摸骨揣声,视相人又难矣。时又有馆客赵琼,其妇叔奇弓虽转属它人,无不尽知,时人疑其别有假托,然总是术之至精耳。六朝时有善相笏者,相休笏,以为多忤。休以褚渊最为谨密,乃阴换之。它日,渊见帝,误称下官,大被憎谴。夫一手板,弃之则沟中断耳,于人何与?术固有不可知者耶?它如李峤之龟息,周必大之帝须,甘侯头低视仰,马周火色鸢肩,博识者自当辨之,未为神也。
李荃为节度判官,望东南有异气,而知安禄山之生。贾耽为节度使,见群小尼入城,而知有火患。二人之识鉴,可谓神矣。荃注《黄帝阴符经》,推演幽奥,佥谓鬼谷留侯复生,而耽于医药卜筮,天文术数,无不通晓,信当代之异人也。
卜,自管辂、郭璞之后,至李淳风而神矣。相,自姑布、子卿、唐举之后,至袁天纲而神矣。宋之费孝先,明之袁忠彻,皆诣极绝伦,上追千古,数百年来,未有继之者也。
生死祸福,一定不易,精术数者,但能前知之耳,不能逃也。郭璞谓卜曰:“吾不能免公吏,亦犹卿之不能免卿相。”然璞以忤贼臣而死,虽死不犹愈于生乎?桑道茂见污伪命,而哀求李晟以获免,虽前知之力,而生不如死多矣。郑虔遇郑相如,告以祸乱,而勉以守节勿污,卒脱于死。前知者当如此矣。
余妻父郑参知逑,尝名言:未第时,有江右金道人者,善相,百不失一。嘉靖甲午秋,郑偕诸名士访之,历历如响,独不顾郑。郑时自负才名,恚之。道人曰:“毋怒也,秋榜后,当奉告。”至期果下第。复问道人。道人曰:“君相法在丁酉当魁省试。”郑问:“何以为验?”曰:“至年,发当长尺许,是其兆也。”遂去。郑心记之,洎丁酉春,发果暴长尺许,益自负。秋初,道人复至,告之故,曰:“未也。入试之后,额当隆起如赘然,登第后始消耳。”已而果然,既又问春榜消息。良久,弹指曰:“尚远,尚远,吾不及见也。”郑不怿,遂不终问。越十四年,庚戌始成进士,访道人,则已死矣。
后时兰溪有杨子高者,跛一足,挟相人术走天下,其辨人贵贱贫富,历历如见,名遂大噪,家致万金。尝至闽,一见朱中丞运昌,而谓其必死。一日,至余斋中,坐客不期而集者二十许人,或文学,或布衣,或据史、赀郎、丹青、地师,辨析无亳厘差谬。人亦疑其有它术者,余闲扣之,曰:“此无它,但阅人多耳。”然已后事多不肯尽言也。
邓通富埒人主,亚夫位至封侯,而卒不免饿死,相法诚不爽矣。《南史》庾琼家富于财,食必列鼎,状貌丰美,人谓必为方伯,及魏克江陵,卒以饿死。有褚蕴者,面貌尖危,从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终。相人者,安可执一论也?
《清波杂志》载:“许志康论太素脉,谓:‘可卜人之休咎。如智缘为王荆公诊脉,而知元泽之登第也。’王禹玉在坐,深不然之。”余在真州,江进之廷尉言:“有易思兰者,太素脉甚神。”试之,其说以左右各三部,每部分为十年,十年之中,分作七十二,至言亦甚辩,时戊戌秋也。余欲以明春入都,四月补官,问可得否。易曰:“据脉,夏方得行,官期在秋。”余谓不然,易傲然笑曰:“太素已定,岂人能为?”然余明年卒以二月行,四月授东郡司理,易言未尝中也。在东郡时,又有以太素脉见者,其说以心脉为君,肝脉为臣,君臣相应者为贵脉,其言视易尤为支离,乃谢遣之。丙午至闽,闻莆有瞽者,亦姓易,精此术,年八十余,老矣,遣人以安车致之。其辨人贵贱,卜休咎如神,而不肯言。诊视之术,诊时,每以一手屈人指,自大至小五屈之,即然矣。时诸客迟诊,言皆如响。间及婢仆,脉亦知之。余潜以手往视,良久,惊曰:“此非凡人,那得至此!”语之故,乃大笑。其人戆直,贵贱祸福,皆直言之,故时为之殴辱,隐深山中,惜其绝技终泯泯不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