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画一
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也。一遇真迹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然性复相近,加以笃好,又得衡山先生相与评论,故亦颇能鉴别。虽不敢自谓神解,亦庶几十不失二矣。余家法书,如杨少师苏长公、黄山谷、陆放翁、范石湖、苏养直、元赵松雪之迹,亦不下数十卷。然余非若收藏好事之家,盖欲真有所得也。今老目昏花,已不能加临池之功,故法书皆已弃去。独画尚存十之六七,正恐筋力衰惫,不能遍历名山,日悬一幅于堂中,择溪山深邃之处,神往其间,亦宗少文卧游之意也。然亦只是赵集贤、高房山元人四大家,及沈石田数人而已,盖惟取其韵耳。今取古人论画之语,与某一得之见,著之于篇。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虞书所云:“彰施物采,即画之滥觞矣”。古五经皆有图。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盖车舆冠冕章服象服笄狄笄衤帝之类,皆朝廷典章所系。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岂得尽是,若有图本,则仪式具在,按图制造,可无舛错。则知画之所关,盖甚大矣。
陈思王画赞序曰:盖画者鸟书之流。昔明德马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尝从观画。过舜庙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者为妃。”又前见陶唐之像,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帝顾而笑。故夫画所见多矣。古人之画,如顾恺之作《考经图》、《列女图》,阎立本作《职贡图》,马和之作《毛诗国风图》,诸人所作旅獒图瑞应图、历代帝王象、历代名臣象诸画,岂可谓之全无关于政理,无裨于世教耶?
董逌广川画跋,盖不甚评画之高下,但论古今之章程仪式,可谓极备。若天子欲议礼制度考文,则此书恐不可缺。
《宣和博古图》所载钟鼎彝卣卮簠簋簋登豆上尊中尊之属,极为详备。其大小尺寸容受升合与夫花纹款识,无不毕具。三代典刑所以得传于世者,犹赖此书之存也。夫徽宗好古,不免有玩物丧志之失。然其致北狩之祸者,实由信任小人,使童蔡秉政,以致天下汹汹,其祸本实不在于此也。而能使后世博古之士得见三代典刑,实阴受其惠,浅见薄识之士,遂以此为口实,可笑可笑!古人论画,有六法,有三病。盖六法,即气韵生动六者是也。而三病,则曰板,曰刻,曰结。又以为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其论用笔得失曰,凡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笔尽意在,像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间意定。神间意定,则思不竭,而神不困也。此段虽只论画,颇似庄子论扁斩论语。
论画者又云:夫画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夫谨细巧密,世孰不谓之为工耶?然深于画者,盖不之取。正以其近于三病也。
世之评画者,立三品之目。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能品,又有立逸品之目于神品之上者。余初谓逸品不当在神品上,后阅古人论画,又有自然之目,则真若有出于神品之上者。其论以为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为谨细,自然为上品之上,神为上品之中,妙为上品之下。精为中品之上,谨细为中品之中。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非夫神迈识高情超心慧者,岂可议乎知画?呜呼,夫必待神迈识高情超心慧然后知画,宜乎历数百代而难其人也。
昔宗少文尝云:老疾俱至,名山恐难偏历。凡五岳名山皆图之于室,曰:“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又曰:“举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必如此然后可以言知画。然世岂复有此等人哉?
余观古之登山者,皆有游名山记。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摩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于语言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面目。不若图之缣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吾得以神游其间,顾不胜于文章万万耶?
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其有能称辨真赝,知山头要博换,树枝要圆润,石作三面,路分两岐,皴绰有血脉,染渲有变幻。能知得此者,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欤。
今人皆称顾陆之笔,然此特晋宋间人耳。余家乃有汉人画,此世之所未见,亦世之所未知者也。其画非缣非楮,乃画于车螯壳上。此是姑苏沈辨之至山东卖书买回者。闻彼处盗墓人,每发一墓,则其中不下有数十石。其画皆作人物,如今之春画,间有于男色者。画法与隶释中有一碑上所画之人大率相类。其笔甚拙,顾陆尚有其遗意,至唐则渐入于巧矣。夫车螯者蜃也,雉入大水为蜃,雉有文章,故蜃亦有文章。登州海市即蜃气也,但不知墓中要此物何用。余观北齐邢子才作文宣帝哀册文云:“攀蜃辂而雨泣。”王筠昭明太子哀策文曰:“蜃辂峨峨。”江总陈宣帝哀策文云:“望蜃綍而攀标”。齐谢胱敬王后哀策文云:“怀蜃卫而延首”,则知古帝王墓中皆用之。盖置于柩之四旁,以防狐兔穿穴。其画春情,亦似厌胜,恐蛟龙侵犯之也。
余见车螯上所画,谓是汉人之迹,且云其画法甚拙。顾陆尚有其遗意,至唐则渐入于巧矣。后见王应麟言:曾子固跋西狭颂,谓所画龙鹿承露人嘉禾运理之木,汉画始见于今。邵公济谓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始用巧思,而古意稍减矣。观此则画家相沿,一定而不易,善鉴者可以望而知其年代之先后矣。
杨升庵云:按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载夔州临江市丁房双阙,高二丈馀,上为层观飞檐车马人物。又刻双扉,其一扉微启,有美人出半面而立,巧妙动人。又云阳县处士金延广母子碑,初无文字,但有人物,皆汉画之在碑刻者,不止如应麟所云而已。然谓美人但出半面即能动人,孰谓汉人之画专于拙邪?盖藏巧于拙,此其所以非后世所能及也。
刘子玄曰: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而兵士有着芒憍者。阎立本画昭君图,妇女有着帷帽者。夫芒憍出于水乡,非京华所有。帷帽起于隋代,非汉宫所作。以此言之,画非博古之士,亦不能作也。
昔人之评画者,谓画人物则今不如古,画山水则古不如今,此一定之论也。盖自五代以后,不见有顾虎头、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阎立本。五代以前,不见有关仝、荆浩、李成、范宽、董北苑、僧巨然。余尝见梁思伯箧中有王摩诘《演教图》,此是王府中物。托其装潢,故携以自随。是设色者,人物山水无不臻妙。
近又见顾砚山《家女史箴》,是顾虎头笔。单是人物,女人有三寸许长,皆有生气,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其自然,正所谓上之又上者欤。且绢素颜色如新,盖神物必有护持之者。
苏东坡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尽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叙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
东坡云:郭忠恕不仕,放旷。遇佳山水辄留旬日,或绝粒不食。盛夏暴日中无汗,大寒凿冰而浴。尤善画,妙于山水屋木。有求者必怒而去,意欲画即自为之。郭从义镇岐下,延止山亭,设绢素粉墨于坐。经数月,忽乘醉就图之一角,作远山数峰而已。
苏东坡书蒲永升画后云: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臣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画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宷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可。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
东坡云:李伯时所画地藏,轶妙而造神,能于吴道玄之外,探顾陆古意。
黄山谷云:往时在都下,驸马都尉王晋卿时时送书画来作题品,辄贬剥令一钱不值,晋卿以为过。某曰:书画以韵为主,足下囊中物无不以千金购取,所病者韵耳。收书画者观余此语,三十年后当少识书画矣。
余家有维摩问疾一小幅,定光佛一小卷,皆唐人笔也。观其开相之神妙,描法之精工,染渲之匀圆,着色之清脱,种种臻妙,虽宋初诸家,恐亦未必能到。
古人之论书画者,在唐则有张彦远《法书要录》、《名画记》,张怀瓘《书断》、《画断》。在宋则有《宣和书谱画谱》,郭忠恕有《字源》,荆浩有《山水诀》,郭熙有《画理》,米元章有《书史》、《画史》,黄长睿有《东观余论》,李方叔有《德隅斋画品》,董逌有《广川书跋》、《广川画跋》,又有《图画闻见志》、《画继》、《五代名画评》、《益州名画评》等书。而近代则有周草窗《云烟过眼录》、《志雅堂杂抄》,陶南村《书史会要》,夏彦文《图绘宝鉴》,皆可以资书画家之考索辨博者也。
宋初,承五代之后,工画人物者甚多。此后则渐工山水,而画人物者渐少矣。故画人物者可数而尽,神宗朝有李龙眠,高宗朝有马和之、马远,元有赵松雪、钱舜举,吾松张梅岩尊老亦佳。我朝有戴文进,此皆可以并驾古人,无得而议者。其次如杜柽居、吴小仙皆画人物,然杜则伤于秀媚而乏古意,吴用写法而描法亡矣。
尝疑马远画,其声价甚重,而世所流传之迹,虽最有名者亦不满余意。但曾见其画星官一小帧,有十二三个道十着道服立于云端,似有朝真之意。云是钩染,其相貌威严中具清逸之态,衣摺亦奇古,当不在马和之之下,则知远盖长于人物者。
画之品格,亦只是以时而降。其所谓少韵者,盖指南宋院体诸人而言耳。若李范、董巨,安得以此少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