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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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

某不孝不忠,延祸先人,酷罚未敷,致兹多口,亦其宜然。乃劳贤者触冒忌讳,为之辩雪,雅承道谊之爱,深切恳至,甚非不肖孤之所敢望也。“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之故,议论方兴,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所未信欤,则当务求其是,不得辄是已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已自信欤,则当益致其践履之实,以务求于自谦,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彼其为说,亦将自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固各有所凭据,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乃不知圣人之学本来如是,而流传失真,先儒之论所以日益支离,则亦由后学沿习乖谬积渐所致。彼既先横不信之念,莫肯虚心讲究,加以吾侪议论之间或为胜心浮气所乘,未免过为矫激,则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此吾侪之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嗟乎!吾侪今日之讲学,将求异其说于人邪?亦求同其学于人邪?将求以善而胜人邪?亦求以善而养人邪?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己未尝实致其知,而谓昔人致知之说未有尽。如贫子之说金,乃未免从人乞食。诸君病于相信相爱之过,好而不知其恶,遂乃共成今日纷纷之议,皆不肖之罪也。虽然,昔之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求其是而已矣。岂以一时毁誉而动其心邪!惟其在我者有未尽,则亦安可遂以人言为尽非?伊川、晦庵之在当时,尚不免于诋毁斥逐,况在吾辈行有所未至,则夫人之诋毁斥逐,正其宜耳。凡今争辩学术之士,亦必有志于学者也,未可以其异己而遂有所疏外。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积习,故于吾说卒未易解。就如诸君初闻鄙说时,其间宁无非笑诋毁之者?久而释然以悟,甚至反有激为过当之论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诋之力,不为异时相信之深者乎!

衰哀苦中,非论学时,而道之兴废,乃有不容于泯默者,不觉叨叨至此。言无伦次,幸亮其心也!

致知之说,向与惟浚及崇一诸友极论于江西,近日杨仕鸣来过,亦尝一及,颇为详悉。今原忠、宗贤二君复往,诸君更相与细心体究一番,当无余蕴矣。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著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

答舒国用(癸未)

来书足见为学笃切之志。学患不知要,知要矣,患无笃切之志。国用既知其要,又能立志笃切如此,其进也孰御!中间所疑一二节,皆工夫未熟,而欲速助长之为病耳。以国用之所志向而去其欲速助长之心,循循日进,自当有至。前所疑一二节,自将涣然冰释矣,何俟于予言?譬之饮食,其味之美恶,食者自当知之,非人之能以其美恶告之也。虽然,国用所疑一二节者,近时同志中往往皆有之,然吾未尝以告也,今且姑为国用一言之。

夫谓“敬畏之增,不能不为洒落之累”,又谓“敬畏为有心,如何可以无心?而出于自然,不疑其所行。”凡此皆吾所谓欲速助长之为病也。夫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惧,惟恐其昭明灵觉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体之正耳。戒慎恐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作。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增,乃反为洒落之累”耶?惟夫不知洒落为吾心之体,敬畏为洒落之功,歧为二物而分用其心,是以互相氐牾,动多拂戾而流于欲速助长。是国用之所谓“敬畏”者,乃《大学》之“恐惧忧患”,非《中庸》“戒慎恐惧”之谓矣。程子常言:“人言无心,只可言无私心,不可言无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心不可无也。有所恐惧,有所忧患,是私心不可有也。尧舜之兢兢业业,文王之小心翼翼,皆敬畏之谓也,皆出乎其心体之自然也。出乎心体,非有所为而为之者,自然之谓也。敬畏之功无间于动静,是所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敬义立而天道达,则不疑其所行矣。

所寄《诈》说,大意亦好。以此自励可矣,不必以责人也。君子不蕲人之信也,自信而已;不蕲人之知也,自知而已。因先茔未毕功,人事纷沓,来使立候,冻笔潦草无次。

与刘元道(癸未)

来喻:“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养吾灵明。必自验至于通昼夜而不息,然后以无情应世故。”且云:“于静求之,似为径直,但勿流于空寂而已。”观此足见任道之刚毅,立志之不凡。且前后所论,皆不为无见者矣。可喜可喜!夫良医之治病,随其疾之虚实、强弱、寒热、内外,而斟酌加减。调理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不问证候之如何,而必使人人服之也。君子养心之学,亦何以异于是!元道自量其受病之深浅,气血之强弱,自可如其所云者而斟酌为之,亦自无伤。且专欲绝世故,屏思虑,偏于虚静,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大抵治用药,而不知因药发病,其失一而已矣。间中且将明道《定性书》熟味,意况当又不同。忧病不能一一,信笔草草无次。

答路宾阳(癸未)

忧病中,远使惠问,哀感何已!守忠之讣,方尔痛心,而复囗囗不起,惨割如何可言!死者已矣,生者益孑立寡助。不及今奋发砥砺,坐待澌尽灯灭,固将抱恨无穷。目来山间,朋友远近至者百余人,因此颇有警发,见得此学益的确简易,真是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惜无因复与宾阳一面语耳。郡务虽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实学。以宾阳才质之美,行之以忠信,坚其必为圣人之志,勿为时议所摇,近名所动,吾见其德日近而业日广矣。荒愦不能多及,心亮!

与黄勉之(甲申)

屡承书惠,兼示述作,足知才识之迈,向道恳切之难得也。何幸何幸!然未由一面,鄙心之所欲效者,尚尔郁而未申,有负盛情多矣!

君子学以为己。成己成物,虽本一事,而先后之序有不容紊。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诵习经史,本亦学问之事,不可废者。而忘本逐末,明道尚有“玩物丧志”之戒,若立言垂训,尤非学者所宜汲汲矣。所示《格物说》、《修道注》,诚荷不鄙之盛,切深惭悚,然非浅劣之所敢望于足下者也。且其为说,亦于鄙见微有未尽。何时合并当悉其义,愿且勿以示人。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充足下之才志,当一日千里,何所不可到?而不胜骏逸之气。急于驰骤奔放,抵突若此,将恐自蹶其足,非任重致远之道也。古本之释,不得已也。然不敢多为辞说,正恐葛藤缠绕,则枝干反为蒙翳耳。短序亦尝三易稿,石刻其最后者,今各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见,未可据以为定也。

二(甲申)

勉之别去后,家人病益狼狈,贱躯亦咳逆泄泻相仍,曾无间日,人事纷沓未论也。用是《大学》古本曾无下笔处,有辜勤勤之意。然此亦自可徐徐图之,但古本白文之在吾心者,未能时时发明,却有可忧耳。来问数条,实亦无暇作答,缔观末恳恳之诚,又自不容已于言也。

来书云:“以良知之教涵泳之,觉其彻动彻静,彻昼彻夜,彻古彻今,彻生彻死,无非此物。不假纤毫思索,不得纤毫助长,亭亭当当,灵灵明明,触而应,感而通,无所不照,无所不觉,无所不达,千圣同途,万贤合辙。无他如神,此即为神;无他希天,此即为天;无他顺帝,此即为帝。本无不中,本无不公。终日酬酢,不见其有动;终日闲居,不见其有静。真乾坤之灵体,吾人之妙用也。窃又以为《中庸》诚者之明,即此良知为明;诚之者之戒慎恐惧,即此良知为戒慎恐惧。当与恻隐羞恶一般,俱是良知条件。知戒慎恐惧,知恻隐,知羞恶,通是良知,亦即是明”云云。

此节论得已甚分晓。知此,则知致知之外无余功矣。知此,则知所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非虚语矣。诚明戒惧,效验功夫,本非两义。即知彻动彻静,彻死彻生,无非此物,则诚明戒惧与恻隐羞恶,又安得别有一物为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