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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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灯市

一帆饱雨,双桨划风。方梦霞登舟时,朝旭初升,照水面楼台,映波成五色奇彩。甫出港,阳乌渐隐,风雨骤至,一望长天,忽作惨色,昏黑模糊,浑不辨山光树影。盖初秋天气,晴雨不常,江南苦湿,初夏则有梅子雨,初秋则有豆花雨。残暑未尽,新凉乍生,时有斜风细雨,阵阵送寒,以净炎氛,以迎爽气,谓之酿秋。梦霞此行,会逢其适,不情风雨,咄咄逼人。回首家山,不知何处。烟波渺渺,云水茫茫,极目杳冥,如堕重雾。呜呼,旅行遇雨,易断人魂,矧在舟中,矧舟行于茫无涯之太湖耶!此时狂风乱雨,挟舟而行,船身摇摇,颠簸万状,风势逆且急,横拖倒曳而行,不知其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舟人相顾失色。三尺布帆,旧且破矣,风乘其破处,极力扇打。一片呼呼声,若龙吟,如虎啸。而斯时之雨师,且含祢正平之怒气,以帆当鼓,乱敲狂击,作《渔阳参挝》。与风声相和,错杂入耳,恍然如八音之并奏。中流风势更颠,舟不能进,而荡益甚。俄闻砰然一声,即有一舟子呼曰:“桅折矣!”又闻一舟子呼曰:“速下帆!速下帆!毋缓,缓且覆!”帆既下,舟仍不定。雨花与浪花相激战,扑船首尾几遍。梦霞危坐舟中,不敢少动。盖一探首舱外,而彼无情之雨点,正待人迎面而击也。移时,舟子入舱言曰:“风雨甚厉,波浪大恶,前无大路,后无来舟,行不得也哥哥。”梦霞不应,但命其鼓勇前进,当倍其酬金。舟子叹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设前途有变,我等皆葬于江鱼腹中矣。”乃复冒险行。风头渐低,两脚尚健,乃一声,秋山无色,篷窗听雨,点点滴滴,好不闷杀人也。

带病遄征,中途又为风浪所困,倒卧舱中,心旌摇摇,不知身之在何处矣。船窗紧闭,雨珠时从窗隙中跳入,行装微被沾湿。风势既逆,水流更急。舟子二人,双橹齐举,冲破而鸣,声殊不柔。盖舟行甚迟,虽用力拨动,犹有倒挽九牛之势也。梦霞体已不支,心益焦急,既临流而惆怅,乃扣舷而成吟:

药缘不断苦愁中,偃蹇居然老境同。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云意若何。

两面船窗开不得,乱愁攒似乱山多。

烟水苍茫去路无,秋槎独泛客星孤。

人生离别真无限,风雨飘摇过太湖。

忽雨飞来乱打篷,舵师失色浪山中。

不须更祝江神助,舟载离人倒逆风。

由苏台赴锡,不越百里,今为风雨所阻,舟行竟日,计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时已薄黄昏矣。长天色死,古渡人稀,怅望前途,混茫一片。须臾进一港,断桥孤倚,老树交横,岸上渔舍栉比,炊烟四起,微闻人声。渔舟三四,泊于水滨,两三星火,直射水面,作磷光点点。舟子曰:“此大好系舟处矣。”舟既傍岸歇,舟子火作炊。时雨歇孤篷,月生远水,碧波如练,夜色绝佳。舟子饱后即眠,不脱蓑衣,酣然入梦矣。梦霞不能遽睡,推篷而出,危坐船头,领略秋江夜景。时则一轮明月,照彻江干,雨后新霁,色倍澄鲜,隔溪渔笛,参差断续,其声幽咽,入耳而生愁。流萤几点,掩映于荇藻之旁,若与渔火争光者。梦霞对此可怜之夜景,不觉触动离思,潸然泪下,大有赤壁舟中客所歌“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慨。虽镜地不同,寄情各别,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俯仰之余,口占一律以抒悲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月光之下,冷气袭人,微风起于末,砭肤欲栗。夜深矣,人静矣,梦霞以病后之躯忍寒露坐,至此不可复耐,旋入舱睡时,渡头行柝,正连敲三下也。就枕后,觉衾寒似铁,瑟缩不能成寐,离乡之感,怀旧之意,均于此时奔赴脑际。无目不鳏,有身非蝶,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者,此夜之睡况,庶几近之。至村鸡乱唱,一线曙光自篷隙透入,始觅得睡魔,遽然化去。而舟子已于此时起,解缆行。时风势已转,大好扬帆,橹声咿哑,载梦而去。舟行良久,梦霞殊未觉,时未及午,已达目的地。泊既定,舟子呼梦霞醒,曰:“至矣。”推枕而起,盥洗毕,摄衣登岸,命舟子荷装相随,径造崔氏庐。嘉宾贤主,相见欢然,重启旧舍,下榻其中。舟子得金,解维自去。崔父略询梦霞别后情状,有顷,出盛肴款客。午餐既竟,梦霞即独行赴校。

人来前度,秋闹今宵。梦霞一路行来,旧地重经,觉此冷落之街市忽地十分热闹,迥异从前。十里彩棚,悬灯错落,红男绿女,点缀其间,笙歌隐隐,响遏云表。咄,此何为者?询之野老。云:“每岁节届初秋,丰收可望,乡之人必联结秋社,悬灯敬神,幸五谷之丰登,竭三日之诚敬,春祈秋报,惯例使然,今日乃第一日也。”梦霞闻言,虽笑乡人之迷信,然其不忘报本,犹存醇厚之风;含哺而嬉,如见太平之象,不先不后,适于我来校之初,逢兹佳切,眼福不浅哉。无何,行至校门,则见门首高悬国旗,红灯三四,荡漾檐前,乡人媚神,与学校何与?乃亦从而附和之,不其乎?然是乡风气未开,迷信未能破除,教育难于普及,不如是不足以取信于乡人,该校前途将大受影响。梦霞任职半载,洞悉此种情弊,亦不为怪。既入校,先见李某,继见秦翁亦在,坐谈良久,知已于前日行开校礼,今日起放灯节假三日。秦翁邀梦霞至家中晚膳,有石痴书相示,李某约梦霞晚膳后同游灯市,梦霞两诺之。征尘甫息,乐事偶逢。梦霞与李某携手出门,同赴灯市。时则璧月初升,金风不起,行人杂沓,雅乐悠扬。顷刻间万灯齐放,灿若明星,照耀通衢如白昼。乡人虽朴陋,亦知出奇斗胜、竞巧争妍,灯之形式种种不同,足炫游人之眼。时非元夜,地非锦城,而灯火之纷繁,人声之腾沸,亦居然有万丈光明,十分喜气。抛却无数金钱付之一炬,乡人视之亦不甚惜,则迷信之过也。两人环行一周,全市胜处,探索殆遍。偶至一处,露台之上,游女如云,鸿影翩翩,莺声呖呖,意必大家眷属也。梦霞偶一注目,衣香鬓影之间,仿佛有若梨娘者,掩映于灯光之下。时以李某在旁,不便驻足注视,过眼昙花,一现便无踪影。梦霞固神驰于台上之人,而无心征逐于游人队里赏此秋灯矣。李某兴犹未阑,梦霞辞以倦,乃分道而归。

梦霞台上所见者,其果为梨娘乎?曰:是也。梨娘前得梦霞病讯,心电交驰,今闻其来,知其病已愈,而急欲一见以为慰。明知梦霞赴校后,晚间必为同人等邀往游观。故藉观灯为名,倩妆偕鹏郎出。其实意不在于灯,而专盼夫意中人之来,得售其倾城之一顾也。方梦霞瞥见之时,正梨娘盼望之际。灯影与人影齐明,灯光与目光互射。昔人诗云:“看灯兼看看灯人。”若两人此时之情,则不仅兼看之谓矣。梦霞回寓后,梨娘亦即乘舆归。盖既见君子,中心已慰。良宵美景,可让与一般行乐客作长夜游耳。夜阑人倦,梦霞犹不遽睡,拨灯拈管,赋诗数章,以记观灯情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场。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一例放光明,逐队游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谁知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韶华到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才可怜。景在秋宵,本无一刻千金之价值;人为病客,尤少及时行乐之精神。转瞬而三日之期已悠然而逝,收拾繁华之景,依然寂寞之乡。从此梦霞朝朝暮暮,理不清教育生涯;冷冷清清,尝不了相思滋味。在家卧病时,愁乱于丝,心急如火。眼盼征云,不知去路。魂随夜月,直至深闺。惘惘出门,皇皇就道,视家庭若传舍,以逆旅为安居。一若得为前度之刘郎,便可偿问津之夙愿者。洎乎旧游重历,回首一惊。苔碧叶丹,又易一番惨象;春风秋月,空教两度消魂。望美人兮何处?咫尺天涯;问相见以何时?等闲秋半。梦霞冒险服猛药,病魔虽暂退避,病根实未铲除。加以船头看月,又为风露所欺。到校后晨夕奔波,曾未稍事休养,未几而病态依然,药缘再结。幸疟势尚轻,两日中有一日可以强起,不欲旷课以贻误学童。日日扶病登坛,不堪其苦,而病且益深。梨娘不时遣鹏郎探询病状,欲为之医。梦霞却之,但嘱觅金鸡那粉。无如此药来自西土,乡中人鲜有知者,无以报命,则亦已耳。顾梨娘夙闻人言,久疟不愈,将成痨瘵,以是深为梦霞忧。遣鹏郎谓之曰:“先生病若此,不医不药将坐以待毙耶?此间无良药,不能治先生病,且乏人侍奉,重苦先生。吾母欲于明日买舟送先生归去,先生之意若何?”梦霞连摇其首曰:“我不归,我不愿归。我当病死此间耳。”鹏郎闻言大悲,呜呜而泣。梦霞悔以重言惊孺子,乃慰之曰:“鹏郎毋哭,我虽病,那便遽死?去语阿母,勿为我虑,我病行且愈矣,不必去去来来,多费一番跋涉也。”言已,更起书一纸交鹏郎。所书乃病中吟四首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沈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