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曾点见得甚高,却于工夫上有疏略处。漆雕开见处不如曾点,然有向进之意。曾点与曾参正相反。曾参却是积累做去,千条万绪,做到九分八厘,只有这些子未透。既闻夫子一贯之旨,则前日之千条万绪,皆有着落矣。「忠恕而已矣」,此是借学者之忠恕,以影出圣人自然之忠恕也。
上蔡言漆雕开「不安于小成」。是他先见大意了,方肯不安于小成。若不见大意,如何知得他不肯安于小成?若不见大意者,只安于小成耳。如人食藜藿与食刍豢,若未食刍豢,只知藜藿之美;既食刍豢,则藜藿不足食矣。
道不行章
夫子浮海,假设之言,且如此说,非是必要去。所以谓子路勇,可以从行,便是未必要去。
问:「子路资质刚毅,固是个负荷容受得底人。如何却有那『闻之喜』及『终身诵之』之事?」曰:「也只缘他好勇,故凡事粗率,不能深求细绎那道理,故有如事。」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章
仲由可使治赋,才也。「不知其仁」,以学言也。
孟武伯问三子仁乎,夫子但言三子才各有所长,若仁则不是易事。夫子虽不说三子无仁,但言「不知其仁」,则无在其中矣。仁是全体不息。所谓全体者,合下全具此心,更无一物之杂。不息,则未尝休息,置之无用处。全体似个桌子四脚,若三脚便是不全。不息,是常用也。或置之僻处,又被别人将去,便是息。此心具十分道理在,若只见得九分,亦不是全了。所以息者,是私欲间之。无一毫私欲,方是不息,乃三月不违以上地位。若违时,便是息。不善底心固是私,若一等闲思虑亦不得,须要照管得此心常在。
问「孟武伯问三子之仁,而圣人皆不之许,但许其才」云云。曰:「大概是如此。」又问:「虽全体未是仁,苟于一事上能当理而无私心,亦可谓之一事之仁否?」曰:「不然。盖纔说个『仁』字,便用以全体言。若一事上能尽仁,便是他全体是仁了。若全体有亏,这一事上必不能尽仁。纔说个『仁』字,便包尽许多事,无不当理无私了。所以三子当不得这个『仁』字,圣人只称其才。」
问:「孔门之学,莫大于为仁。孟武伯见子路等皆孔门高第,故问之。孔子于三子者,皆许其才而不许其仁。」曰:「何故许其才不许其仁?」对曰:「三子之才,虽各能辨事,但未知做得来能无私心否?」曰:「然。圣人虽见得他有驳杂处,若是不就这里做工夫,便待做得事业来,终是粗率,非圣贤气象。若有些子偏驳,便不是全体。」南升。
林问子路不知其仁处。曰:「仁,譬如一盆油一般,无些子夹杂,方唤做油。一点水落在里面,便不纯是油了。浑然天理便是仁,有一毫私欲便不是仁了。子路之心,不是都不仁。『仁,人心也』。有发见之时,但是不纯,故夫子以不知答之。」
「不知其仁」。仁如白,不仁如黑。白,须是十分全白,方谓之白。纔是一点墨点破,便不得白了。
或问:「由求所以未仁,如何?」曰:「只为它功夫未到。」问:「何谓工夫?」先生不答。久之,乃曰:「圣门功夫,自有一条坦然路径。诸公每日理会何事?所谓功夫者,不过居敬穷理以修身也。由求只是这些功夫未到此田地,不若颜子,故夫子所以知其未仁。若能主敬以穷理,功夫到此,则德性常用,物欲不行,而仁流行矣。」
子升问:「圣人称由也可使治赋,求也可使为宰。后来求乃为季氏聚敛,由不得其死。圣人容有不能尽知者。」曰:「大约也只称其材堪如此,未论到心德处。看『不知其仁』之语,里面却煞有说话。」
子谓子贡曰章
问:「『回赐孰愈』一段,大率比较人物,亦必称量其斤两之相上下者。如子贡之在孔门,其德行盖在冉闵之下。然圣人却以之比较颜子,岂以其见识敏悟,虽所行不逮,而所见亦可几及与?」曰:「然。圣人之道,大段用敏悟。晓得时,方担荷得去。如子贡虽所行未实,然他却极是晓得,所以孔子爱与他说话。缘他晓得,故可以担荷得去。虽所行有未实,使其见处更长一格,则所行自然又进一步。圣门自曾颜而下,便须逊子贡。如冉、闵非无德行,然终是晓不甚得,担荷圣人之道不去。所以孔子爱呼子贡而与之语,意盖如此。」
居父问:「回也『闻一知十』,『即始见终』,是如何?」曰:「知十,亦不是闻一件定知得十件,但言知得多,知得周遍。」又问:「圣人生知,其与颜子不同处,是何如?」曰:「圣人固生知,终不成更不用理会。但圣人较之颜子又知得多。今且未要说圣人,且只就自家地位看。今只就这一件事闻得,且未能理会得恰好处,况于其它!」集注。
胡问:「回『闻一知十』,是『明睿所照』,若孔子则如何?」曰:「孔子又在明睿上去,耳顺心通,无所限际。古者论圣人,都说聪明,如尧『聪明文思』,『惟天生聪明时乂』,『亶聪明作元后』,『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圣人直是聪明!」
问:「颜子『明睿所照』,合下已得其全体,不知于金声玉振体段俱到否?」曰:「颜子于金声意思却得之,但于玉振意思却未尽。」贺孙问:「只是做未到,却不是见未到?」曰:「是他合下都自见得周备,但未尽其极耳。」
「颜子明睿所照,子贡推测而知」,此两句当玩味,见得优劣处。颜子是真个见得彻头彻尾。子贡只是暗度想象,恰似将一物来比并相似,只能闻一知二。颜子虽是资质纯粹,亦得学力,所以见得道理分明。凡人有不及人处,多不能自知,虽知,亦不肯屈服。而子贡自屈于颜子,可谓高明,夫子所以与其弗如之说。
「明睿所照」,如个明镜在此,物来毕照。「推测而知」,如将些子火光逐些子照去推寻。
问:「『子贡推测而知』,亦是格物、穷理否?」曰:「然。若不格物、穷理,则推测甚底!」
问:「谢氏解『女与回也孰愈』章,大抵谓材之高下,无与人德之优劣。颜子虽闻一知十,然亦未尝以此自多。而子贡以此论之,乃其所以不如颜子者。夫子非以子贡之知二,为不如颜子之知十也。此固非当时答问之旨,然详味谢氏语势,恐其若是。」曰:「上蔡是如此说。吴材老十说中亦如此论。」集义。
吾未见刚者章
子曰:「吾未见刚者。」盖刚是坚强不屈之意,便是卓然有立,不为物欲所累底人,故夫子以为未见其人。或人不知刚之义,夫子以为「枨也欲,焉得刚」!欲与刚正相反。最怕有欲!南升。
问:「刚亦非是极底地位,圣门岂解无人?夫子何以言未见?」曰:「也是说难得。刚也是难得。」又言:「也是难得。淳录作:「无欲便是刚,真难得。」如那撑眉弩眼,便是欲。申枨便是恁地,想见他做得个人也大故劳攘。」义刚问:「秦汉以下,甚么人可谓之刚?」曰:「只看他做得如何。那拖泥带水底便是欲,那壁立千仞底便是刚。」叔器问:「刚莫是好仁,恶不仁否?盖刚有那勇猛底意思。」曰:「刚则能果断,谓好恶为刚,则不得。如这刀有此钢,则能割物;今叫割做钢,却不得。」又言:「刚与勇也自别。故『六言、六蔽』有『好刚不好学』,又有『好勇不好学』。」淳录略。
「枨也欲」。欲者,溺于爱而成癖者也。
「吾未见刚者」。欲与刚正相反,若耳之欲声,目之欲色之类,皆是欲。才有些被它牵引去,此中便无所主,焉得刚!或者以申枨为刚,必是外面悻悻自好。圣人观人,直从里面看出。见得它中无所主,只是色庄,要人道好,便是欲了,安得为刚!南升。
问「吾未见刚者」一章。曰:「人之资质,千条万别,自是有许多般,有刚于此而不刚于彼底,亦有刚而多欲,亦有柔而多欲,亦有刚而寡欲,亦有柔而寡欲,自是多般不同,所以只要学问。学问进而见得理明,自是胜得他。若是不学问,只随那资质去,便自是屈于欲,如何胜得他!盖学问则持守其本领,扩充其识,所以能胜得他而不为所屈也。此人之所贵者,惟学而已矣。」申枨也不是个榻翣底人,是个刚悻做事聒噪人底人。
上蔡这处最说得好:「为物揜之谓欲,故常屈于万物之下。」今人纔要贪这一件物事,便被这物事压得头低了。申枨想只是个悻悻自好底人,故当时以为刚。然不知悻悻自好,只是客气如此,便有以意气加人之意,只此便是欲也。集注。
或问:「刚与悻悻何异?」曰:「刚者外面退然自守,而中不诎于欲,所以为刚。悻悻者,外面有崛强之貌,便是有计较胜负之意,此便是欲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章
子贡谓此等不善底事,我欲无以加于人,此意可谓广大。然夫子谓「非尔所及」,盖是子贡功夫未到此田地。学者只有个「恕」字,要充扩此心,渐渐勉力做向前去。如今便说「欲无加诸人」,无者,自然而然。此等地位,是本体明净,发处尽是不忍之心,不待勉强,乃仁者之事。子贡遽作此言,故夫子谓「非尔所及」,言不可以躐等。南升。
问:「子贡『欲无加诸人』,夫子教之『勿施于人』,何以异?」曰:「异处在『无』字与『勿』字上。伊川说『仁也』,『恕也』,看得精。」
问:「此如何非子贡所能及?」曰:「程先生语录中解此数段,终是未剖判。唯伊川经解之言,是晚年仁熟,方看得如此分晓,说出得如此分明。两句所以分仁恕,只是生熟、难易之间。」洽。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未能忘我故也。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能忘我故也。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未能忘物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能忘物也。镐。此条可疑。
至之问此章。曰:「正在『欲』字上,不欲时,便是全然无了这些子心。且如所不当为之事,人若能不欲为其所不当为,便是这个心都无了,是甚地位?未到这地位,便自要担当了,便不去做工夫。圣人所以答他时,且要它退一步做工夫。只这不自觉察,便是病痛。」怡。亦可疑。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章
子贡性与天道之叹,见得圣门之教不躐等。又见其言及此,实有不可以耳闻而得之者。
「性与天道」,性,是就人物上说;天道,是阴阳五行。
吉甫问性与天道。曰:「譬如一条长连底物事,其流行者是天道,人得之者为性。干之『元亨利贞』,天道也,人得之,则为仁义礼智之性。」佐录云:「天道流行是一条长连底,人便在此天道之中,各得一截子。」
自「性与天道」言之,则天道者,以天运而言。自「圣人之于天道」言之,则天道又却以性分而言。这物事各有个顿放处。
问性与天道。曰:「『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此可以观性与天道。」
寓问:「集注说,性以人之所受而言,天道以理之自然而言。不知性与天道,亦只是说五常,人所固有者,何故不可得闻?莫只是圣人怕人躐等否?」曰:「这般道理,自是未消得理会。且就它威仪、文辞处学去。这处熟,性、天道自可晓。」又问:「子贡既得闻之后,叹其不可得闻,何也?」曰:「子贡亦用功至此,方始得闻。若未行得浅近者,便知得他高深作甚么!教圣人只管说这般话,亦无意思。天地造化阴阳五行之运,若只管说,要如何?圣人于易,方略说到这处。『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只看这处,便见得圣人罕曾说及此。」又举「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这处却是圣人常说底。后来孟子方说那话较多。」
问:「集注谓『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如何?」曰:「此言天运,所谓『继之者善也』,即天理之流行者也。性者,着人而行之。」
问:「『夫子之文章』,凡圣人威仪言辞,皆德之着见于外者,学者所共闻也。至于性与天道,乃是此理之精微。盖性者是人所受于天,有许多道理,为心之体者也。天道者,谓自然之本体所以流行而付与万物,人物得之以为性者也。圣人不以骤语学者,故学者不得而闻。然子贡却说得性与天道如此分明。必是子贡可以语此,故夫子从而告之。」曰:「文振看得文字平正,又浃洽。若看文字,须还他平正;又须浃洽无亏欠,方得好。」南升。
问:「子贡是因文章中悟性、天道,抑后来闻孔子说邪?」曰:「是后来闻孔子说。」曰:「文章亦性、天道之流行发见处?」曰:「固亦是发见处。然他当初只是理会文章,后来是闻孔子说性与天道。今不可硬做是因文章得。然孔子这般也罕说。如『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因系易方说此,岂不是言性与天道。又如『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大哉干元,万物资始』,岂不言性与天道。」
器之问:「性与天道,子贡始得闻而叹美之。旧时说,性与天道,便在这文章里,文章处即是天道。」曰:「此学禅者之说。若如此,孟子也不用说性善,易中也不须说『阴阳不测之谓神』。这道理也着知。子贡当初未知得,到这里方始得闻耳。」
问:「孔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而孟子教人乃开口便说性善,是如何?」曰:「孟子亦只是大概说性善。至于性之所以善处,也少得说。须是如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处,方是说性与天道尔。」
叔器问:「谢氏文章性、天道之说,先生何故不取?」曰:「程先生不曾恁地说。程先生说得实,他说得虚。」安卿问:「先生不取谢氏说者,莫是为他说『只理会文章,则性、天道在其间否』?」曰:「也是性、天道只在文章中。然圣人教人也不恁地。子贡当时不曾恁地说。如『天命之谓性』,便是分明指那性。『大哉干元,万物资始』,便是说道理。『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便是性与天道。只是不迎头便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