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方叔问:「忠恕一理,却似说个『中和』一般。」曰:「和是已中节了,恕是方施出处。且如忠恕如何是一贯?」曰:「无间断,便是一贯。」曰:「无物,如何见得无间断?盖忠则一,纔推出去便贯了,此忠恕所以为一以贯之,盖是孔子分上事。如『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此孔子之忠恕,余人不得与焉。忠恕一也,然亦有分数。若中庸所谓忠恕,只是『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则是贤人君子之所当力者。程子观之亦精矣,然程门如尹氏辈,亦多理会不曾到此。若非刘质夫谢上蔡侯师圣之徒记得如此分晓,则切要处都黑了。」
忠便是一,恕便是贯。自一身言之,心便是忠,应于事者便是恕。龟山之说不然。某旧时与诸公商量此段,都说道:「龟山便是明道说。」某深以为不然,更无路得分疏。后来把程先生说自看来看去,乃大分明。以此知听说话难。须是心同意契,纔说,便领略得。龟山说得恁地差来,不是他后来说得差,是他当初与程先生对面说时,领略不得这意思。如今诸公听某说话,若不领略得,茫然听之,只是徒然。程先生那一段是刘质夫记,想他须是领略得。兼此段,可笑。旧时语录元自分而为两,自「『以己及物』至『违道不远』是也」为一段,自「吾道一以贯之」为一段。若只据上文,是看他意不出。然而后云「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尔」,自说得分明,正以「『违道不远』是也」相应。更一段说某事,亦散而为三。
明道解「忠恕」章,初本分为两段。后在籍溪家见,却只是一段,遂合之,其义极完备。此语是刘质夫所记,无一字错,可见质夫之学。其它诸先生如杨尹拘于中庸之说,也自看明道说不曾破。谢氏一作「侯」。却近之,然亦有见未尽处。
二程之门解此章者,惟上蔡深得二先生之旨。其次则侯师圣。其余虽游杨尹皆说不透。忠恕是足以贯道,忠故一,恕故贯也。
问:「忠虽已发,而未及接物。侯氏释『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乃云:『春生冬藏,岁岁如此,不误万物,是忠。』如何?」曰:「天之春生冬藏时,合有个心。公且道天未春生冬藏时,有个心在那里?这个是天之生物之心,无停无息,春生冬藏,其理未尝间断。到那万物各得其所时,便是物物如此。『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各正性命是那一草一木各得其理,变化是个浑全底。」
问「『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不其忠乎!」曰:「今但以人观天,以天观人,便可见。在天便是命,在人便是忠。要之,便是至诚不息。」因论集义诸家忠恕之说,曰:「若诸家所言,却是曾子自不识其所谓『一贯』;夫子之道,却是二以分之,不是『一以贯之』。」
「『吾道一以贯之』,今人都祖张无垢说,合人己为一贯。这自是圣人说这道理如此,如何要合人己说得!如所谓『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这个又如何要将人己说得!多是看圣贤文字不曾子细,纔于半中央接得些小意思,便道只是恁地。」又说及「陈叔向也自说一样道理。某尝说,这样说话,得他自立个说,说道我自所见如此,也不妨。只是被他说出一样,却将圣贤言语硬折入他窝窟里面。据他说底,先贤意思全不如此。」
因有援引比类说忠恕者,曰:「今日浙中之学,正坐此弊,多强将名义比类牵合而说。要之,学者须是将许多名义如忠恕、仁义、孝弟之类,各分析区处,如经纬相似,使一一有个着落。将来这个道理熟,自有合处。譬如大概举南康而言,皆是南康人,也却须去其间识得某人为谁,某人在甚处,然后谓之识南康人也。」
问:「或云,忠恕只是无私己,不责人。」曰:「此说可怪。自有六经以来,不曾说不责人是恕!若中庸,也只是说『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何尝说不责人!不成只取我好,别人不好,更不管他!于理合管,如子弟不才,系吾所管者,合责则须责之,岂可只说我是恕便了。论语只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谓之薄者,如言不以己之所能,必人之如己,随材责任耳,何至举而弃之!」
君子喻于义章
问「喻于义」章。曰:「小人之心,只晓会得那利害;君子之心,只晓会得那义理。见义理底,不见得利害;见利害底,不见得义理。」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只知得个当做与不当做,当做处便是合当如此。小人则只计较利害,如此则利,如此则害。君子则更不顾利害,只看天理当如何。「宜」字与「利」字不同,子细看!
文振问此章。曰:「义利,只是个头尾。君子之于事,见得是合如此处,处得其宜,则自无不利矣,但只是理会个义,却不曾理会下面一截利。小人却见得下面一截利,却不理会事之所宜。往往两件事都有利,但那一件事之利稍重得分毫,便去做那一件。君子之于义,见得委曲透彻,故自乐为。小人之于利,亦是于曲折纤悉间都理会得,故亦深好之也。」南升录见存。
问:「『君子喻于义』。义者,天理之所宜,凡事只看道理之所宜为,不顾己私。利者,人情之所欲得,凡事只任私意,但取其便于己则为之,不复顾道理如何。」曰:「义利也未消说得如此重。义利犹头尾然。义者,宜也。君子见得这事合当如此,却那事合当如彼,但裁处其宜而为之,则何不利之有。君子只理会义,下一截利处更不理会。小人只理会下一截利,更不理会上一截义。盖是君子之心虚明洞彻,见得义分明。小人只管计较利,虽丝毫底利,也自理会得。」南升。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是一事上。君子于此一事只见得是义,小人只见得是利。且如有白金遗道中,君子过之,曰:「此他人物,不可妄取。」小人过之,则便以为利而取之矣。
「喻义喻利,不是气禀如此。君子存得此心,自然喻义。小人陷溺此心,故所知者只是利。若说气禀定了,则君子小人皆由生定,学力不可变化。且如有金在地,君子便思量不当得,小人便认取去。」又云:「『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正如喻义喻利,皆是一事上有两段。只此一物,君子就上面自喻得义,小人只是喻得利了。父母之年,孝子之心既喜其寿,又惧其衰。君子小人,只共此一物上面有取不取。」
喻义喻利,只是这一事上。君子只见得是义,小人只见得是利。如伯夷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之,曰:「可以沃户枢。」盖小人于利,他见这一物,便思量做一物事用他,计较精密,更有非君子所能知者。缘是他气禀中自元有许多鏖糟恶浊底物,所以纔见那物事便出来应他。这一个穿孔,便对那个穿孔。君子之于义,亦是如此。或曰:「伊川云:『惟其深喻,是以笃好。』若作『惟其笃好,是以深喻』,也得。」曰:「陆子静说便是如此。」
居父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这只就眼前看。且如今做官,须是恁地廉勤。自君子为之,只是道做官合着如此。自小人为之,他只道如此做,可以得人说好,可以求知于人。昨有李某,当寿皇登极之初,上一书,极说道学恁地不好。那时某人在要路,故以此说投之,即得超升上州教官。前日某方赴召到行在,忽又上一书,极称道学之美。他便道某有甚势要,便以此相投,极好笑!」
问:「集注谓『义者,天理之所宜』。一说又谓『义者,宜之理』。意有异否?」曰:「只宜处便是义。宜之理,理之宜,都一般,但做文恁地变。只如冷底水,热底水,水冷底,水热底一般。」
见贤思齐焉章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见人之善,而寻己之善;见人之恶,而寻己之恶。如此,方是有益。
事父母几谏章
问「几谏」。曰:「几,微也,只是渐渐细密谏,不恁峻暴,硬要阑截。内则『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便是解此意。」
问:「『几,微也』。微,还是见微而谏,还是『下气、怡色、柔声』以谏?」曰:「几微,只得做『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且如今人做事,亦自蓦地做出来,那里去讨几微处。若要做见几而谏,除非就本文添一两字始得。」
「又敬不违」,不违,是主那谏上说。敬,已是顺了,又须委曲作道理以谏,不违去了那几谏之意也。
问:「集注举内则『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熟谏』,将来说『劳而不怨』。礼记说『劳』字,似作劳力说,如何?」曰:「谏了又谏,被挞至于流血,可谓劳矣。所谓『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劳。只是一般劳。」
问:「『几,微也』。微谏者,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见得孝子深爱其亲,虽当谏过之时,亦不敢伸己之直,而辞色皆婉顺也。『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才见父母心中不从所谏,便又起敬起孝,使父母欢悦;不待父母有难从之辞色,而后起敬起孝也。若或父母坚不从所谏,甚至怒而挞之流血,可谓劳苦,亦不敢疾怨,愈当起敬起孝。此圣人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不惟平时有愉色、婉容,虽遇谏过之时,亦当如此;甚至劳而不怨,乃是深爱其亲也。」曰:「推得也好。」又云:「『又敬不违』者,上不违微谏之意,切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下不违欲谏之心,务欲置父母于无过之地。其心心念念只在于此。若见父母之不从,恐触其怒,遂止而不谏者,非也;欲必谏,遂至触其怒,亦非也。」南升。
问:「自『几谏』章至『喜惧』章,见得事亲之孝四端具焉。但觉得仁爱之意分外重,所以『孝弟为仁之本』,『立爱自亲始』。」曰:「是如此。惟是初发先是爱,故较切。所以告子见得不全,便只把仁做中出,便一向把义做外来看了。」
问:「谢氏说『几谏』章,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恐未安。」曰:「圣人答人问孝,多就人资质言之。在子夏则少于爱,在子游则少于敬,不当遂断难易也。如谢氏所引两句,乃是庄子之说。此与阮籍居丧饮酒食肉,及至恸哭呕血,意思一般。蔑弃礼法,专事情爱故也。」集义。
父母在章
问「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曰:「为人子,须是以父母之心为心。父母爱子之心未尝少置,人子爱亲之心亦当跬步不忘。若是远游,不惟父母思念之切;人子去亲庭既远,温凊定省之礼,自此间阔,所以不远游。如或有事势须当游,亦必有定所。欲亲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
父母之年章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只是这一事上。既喜其寿,只这寿上又惧其来日之无多。注中引「既喜其寿,又惧其衰」,微差些。如此,却是两事矣。
古者言之不出章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此章紧要在「耻」字上。若是无耻底人,未曾做得一分,便说十分矣。
人之所以易其言者,以其不知空言无实之可耻也。若耻,则自是力于行,而言之出也不敢易矣。这个只在耻上。
集注引范氏说最好。只缘轻易说了,便把那行不当事。非践履到底,乌能言及此!
以约失之章
「以约失之者鲜」。「约」字是实字。若「约之于中」,「约之于礼」,则「约」字轻。
问:「『以约失之者鲜』。凡人须要检束,令入规矩准绳,便有所据守,方少过失。或是侈然自肆,未有不差错。」曰:「说得皆分明。」南升。
「『以约失之者鲜矣』。凡事要约,约底自是少失矣。」或曰:「恐失之吝啬,如何?」曰:「这『约』字,又不如此,只凡事自收敛。若是吝啬,又当放开。这个,要人自称量看,便得。如老子之学全是约,极而至于杨氏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弊必至此。然清虚寡欲,这又是他好处。文景之治汉,曹参之治齐,便是用此。本朝之仁宗元佑,亦是如此。事事不敢做,兵也不敢用,财也不敢用,然终是少失。如熙丰不如此,便多事。」
君子欲讷于言章
问:「言惧其易,故欲讷。讷者,言之难出诸口也。行惧其难,故欲敏。敏者,力行而不惰也。」曰:「然。」南升。
德不孤章
问:「『德不孤,必有邻』。邻是朋类否?」曰:「然。非惟君子之德有类,小人之德亦自有类。」
「德不孤」,以理言;「必有邻」,以事言。
论语中「德不孤」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吉人为善,便自有吉人相伴,凶德者亦有凶人同之,是「德不孤,必有邻」也。易中「德不孤」,谓不只一个德,盖内直而外方,内外皆是德,故「不孤」是训爻辞中「大」字。若有敬而无义,有义而无敬,即孤矣。
问「德不孤,必有邻」。曰:「此处恐不消得引易中来说。语所说『德不孤,必有邻』,只云有如此之德,必有如此之类应。如小人为不善,必有不善之人应之。易中言『敬以直内』,须用『义以方外』,『义以方外』,须用『敬以直内』。孤,犹偏也。敬义既立,则德不偏孤,言德盛。若引易中来说,恐将论语所说搅得没理会了。」南升。
问:「语云『德不孤,必有邻』,是与人同。饶本作:「是说人之相从。」易云『敬义立而德不孤』,却是说德不孤吝。饶本作「德之大」。明道却指此作『与物同』,如何?」曰:「亦未安。」
「德不孤」,是善者以类应。谢杨引系辞简易之文,说得未是。只用伊川说,言「德不孤,必有邻」,是事之验。
事君数章
问:「集注引胡氏一段,似专主谏而言。恐交际之间,如谄媚之类,亦是数,不止是谏。」曰:「若说交际处烦数,自是求媚于人,则索性是不好底事了,是不消说。以谏而数者,却是意善而事未善耳,故圣人特言之以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