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论语三
学而篇中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章
周伯寿问:「『为人谋而不忠』三句,不知是此三事最紧要,或是偶于此照管不到?」曰:「岂不是紧要!若为人谋而不忠,既受人之托,若不尽心与他理会,则不惟欺人,乃是自欺。且说道为人谋而不忠后,这里是几多病痛!此便是慎独底道理。」
伯寿问:「曾子只以此三者自省,如何?」曰:「盖是来到这里打不」又问忠信。曰:「忠,以心言;信,以事言。青是青,黄是黄,这便是信。未有忠而不信,信而不忠,故明道曰:『忠信,内外也。』这内外二字极好。」
问曾子三省。曰:「此三省自是切己底事。为人处如何不要忠!一才不忠,便是欺矣。到信,只就事上去看,谓如一件事如此,为人子细斟酌利害,直似己事,至诚理会,此便是忠。如这事我看得如此,与他说亦是如此,只此便是信。程先生云:『循物无违之谓信。』极好。不须做体、用说。」
蜚卿言:「曾子三省,固无非忠信学习之事。然人之一身,大伦之目,自为人谋、交朋友之外,得无犹在所省乎?」曰:「曾子也不是截然不省别底,只是见得此三事上,实有纤毫未到处。其它处固不可不自省,特此三事较急耳。大凡看文字,须看取平,莫有些小偏重处。然也用时候到。曾子三省,只是他这些未熟。如今人记书,熟底非全不记,但未熟底比似这个较用着心力照管。这也是他打不过处。」又云:「为人谋而忠,也自是难底事。大凡人为己谋,便尽;为人谋,便未必尽。」直卿因举先生旧说云:「人在山路避人,必须立己于路后,让人于路前,此为人谋之不忠也。如此等处,蹉过多少!」
问曾子三省。曰:「此是他自见得身分上有欠阙处,或录云:「他自觉犹于此欠阙。」故将三者省之。若今人欠阙处多,却不曾自知得。」
曾子三省,看来是当下便省得,才有不是处,便改。不是事过后方始去改,省了却又休也。只是合下省得,便与它改。
三省固非圣人之事,然是曾子晚年进德工夫,盖微有这些子渣滓去未尽耳。在学者则当随事省察,非但此三者而已。镐。
问:「三省忠信,是闻一贯之后,抑未闻之前?」曰:「不见得。然未一贯前也要得忠信,既一贯后也要忠信。此是彻头彻尾底。」
为人谋时,竭尽自己之心,这个便是忠。问:「如此,则忠只是个待人底道理?」曰:「且如自家事亲有不尽处,亦是不忠。」为人谋不忠。
「为人谋而不忠乎?」为他人谋一件事,须尽自家伎俩与他思量,便尽己之心。不得卤莽灭裂,姑为它谋。如乌喙是杀人之药,须向他道是杀人,不得说道有毒。如火,须向他道会焚灼人,不得说道只是热。如今人为己谋必尽,为他人谋不曾着心,谩尔如此,便是不忠。
问:「为人谋有二意:一是为人谋那事;一是这件事为己谋则如此,为人谋则如彼。」曰:「只是一个为人谋,那里有两个?文势只说为人谋,何须更将为己来合插此项看。为人谋不忠,如何便有罪过?曾子便知人于为己谋,定是忠,便不必说。只为人谋易得不忠。为人谋如为己谋,便是忠;不如为己谋,便是不忠。如前面有虎狼,不堪去,说与人不须去,便是忠。若道去也得,不去也得,便是不忠。文势如此,何必拗转枝蔓。看文字自理会一直路去。岂不知有千蹊万径,不如且只就一直路去,久久自然通透。如精义诸老先生说,非不好,只是说得忒宽,易使人向别处去。某所以做个集注,便要人只恁地思量文义。晓得了,只管玩味,便见圣人意思出来。」
「为人谋而不忠」,谋是主一事说。「朋友交而不信」,是泛说。人自为谋,必尽其心;到得为他人谋,便不子细,致误他事,便是不忠。若为人谋事一似为己,为尽心。为人谋不忠,与朋友交不信。
问「为人谋而不忠,与朋友交」云云。曰:「人之本心,固是不要不忠信。但才见是别人事,便自不如己事切了。若是计较利害,犹只是因利害上起,这个病犹是轻。惟是未计较利害时,已自有私意,这个病却最重。往往是才有这个躯壳了,便自私了,佛氏所谓流注想者是也。所谓流注者,便是不知不觉,流射做那里去。但其端甚微,直是要省察!」寓录同,别出。
子善问云云。曰:「未消说计较,只是为别人做事,自不着意,这个病根最深于计较。伊川云:『人才有形,便有彼己,所以难与道合。』释氏所谓流注想,如水流注下去。才有形,便有此事,这处须用省察。」
「『为人谋而不忠乎?』人以事相谋,须是子细量度,善则令做,不善则勿令做,方是尽己。若胡乱应去,便是不忠。或谓人非欲不忠于人,缘计较利之所在,才要自家利,少间便成不忠于人。」曰:「未说到利处。大率人情处自己事时甚着紧,把他人便全不相干,大段缓了,所以为不忠。人须是去却此心,方可。」
问:「为人谋,交朋友,是应接事物之时。若未为人谋,未交朋友之时,所谓忠信,便如何做工夫?」曰:「程子谓『舜「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若未接物时,如何为善?只是主于敬。』此亦只是存养此心在这里,照管勿差失,寓录作「令勿偏倚」。便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处。」寓录略。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凡事要当用自家实底心与之交。有便道有,无便道无。与朋友交。
忠信,实理也。忠信。
忠信,以人言之。盖忠信以理言,只是一个实理;以人言之,则是忠信。盖不因人做出来,不见得这道理。
信者,忠之验。忠只是尽己。因见于事而信,又见得忠如此。
忠信只是一事。但是发于心而自尽,则为忠;验于理而不违,则为信。忠是信之本,信是忠之发。
忠信只是一事,而相为内外始终本末。有于己为忠,见于物为信。做一事说,也得;做两事说,也得。
问:「曾子忠信,却于外面理会?」曰:「此是『修辞立其诚』之意。」曰:「莫是内面工夫已到?」曰:「内外只是一理。事虽见于外,而心实在内。告子义外,便错了。」
问「忠信」二字。曰:「忠则只是尽己,与事上忠同体。信不过是一个『实』字意思,但说处不同。若只将做有诸己说,未是。」
信是言行相顾之谓。
林子武问「尽己之谓忠」。曰:「『尽己』字本是『忠』字之注脚。今又要讨『尽己』注脚,如此是隔几重!何不试思,自家为人谋时,己曾尽不曾?便须见得尽己底意思也。」尽己之谓忠。
问:「『尽己之谓忠』,不知尽己之甚么?」曰:「尽己之心。」又曰:「今人好说『且恁地』,便是不忠。」
问「尽己之谓忠」。曰:「尽时须是十分尽得,方是尽。若七分尽得,三分未尽,也不是忠。」又问:「忠是人心实理。于事父谓之孝,处朋友谓之信,独于事君谓之忠,何也?」曰:「父子兄弟朋友,皆是分义相亲。至于事君,则分际甚严,人每若有不得已之意,非有出于忠心之诚者,故圣人以事君尽忠言之。」又问:「忠与诚如何?」曰:「忠与诚,皆是实理。一心之谓诚,尽心之谓忠。诚是心之本主,忠又诚之用处。用者,只是心中微见得用。」
问:「尽己之忠,此是学者之忠,圣人莫便是此忠否?」曰:「固是。学者是学圣人而未至者,圣人是为学而极至者。只是一个自然,一个勉强尔。惟自然,故久而不变;惟勉强,故有时而放失。」因举程子说:「孟子若做孔子事,尽做得,只是未能如圣人。」龟山言:「孔子似知州,孟子似通判权州。」此喻甚好。通判权州,也做得,只是不久长。
或问:「学者尽己之忠,如何比得圣人至诚不息?」曰:「只是这一个物,但有精粗。众人有众人底忠,学者有学者底忠,贤者有贤者底忠,圣人有圣人底忠。众人只是朴实头不欺瞒人,亦谓之忠。」直卿云:「『己』字便是『至诚』字,『尽』字便是『不息』字。『至诚』便是『维天之命』,『不息』便是『于穆不已』。」学蒙。
未有忠而不信,未有信而不忠者。「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以,用也。尽己谓忠,以实为信。
文振问「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曰:「忠信只是一理。自中心发出来便是忠,着实便是信。谓与人说话时,说到底。见得恁地了,若说一半不肯说尽,便是不忠。有这事说这事,无这事便说无,便是信。只是一个理,自其发于心谓之忠,验于事谓之信。」又,文振说:「『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为信。』发己自尽,便是尽己。循物无违,譬如香炉只唤做香炉,桌只唤做桌,便着实不背了。若以香炉为桌,桌为香炉,便是背了它,便是不着实。」
问「尽己之谓忠」。曰:「尽己只是尽自家之心,不要有一毫不尽。如为人谋一事,须直与它说这事合做与否。若不合做,则直与说这事决然不可为。不可说道,这事恐也不可做,或做也不妨。此便是不尽忠。信即是忠之见于事者。所以说『忠信,内外也』,只是一物。未有忠而不信者,亦未有信而不出于忠者。只是忠则专就发己处说,信则说得来周遍,事上都要如此。」问「忠信为传习之本」。曰:「人若不忠信,便无可得说,习个甚么!」
林正卿问「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曰:「自中心而发出者,忠也;施于物而无不实者,信也。且如甲谓之甲,乙谓之乙,信也;以甲为乙,则非信矣。与『发己自尽,循物无违』之义同。」又问:「『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与尽己之忠如何?」曰:「不同。曾子答门人一贯之问,借此义以形容之耳。」
问:「『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信既是实,先生前又说道忠是实心,不知如何分别。」曰:「忠是就心上说,信是指事上说。如今人要做一件事,是忠;做出在外,是信。如今人问火之性是如何,向他说热,便是忠。火性是热,便是信。心之所发既实,则见于事上皆是实。若中心不实,则见于事上便不实,所谓『不诚无物』。若心不实,发出来更有甚么物事!」
忠就心上看,信就事上看。「忠信,内外也。」集注上除此一句,甚害事!集注诸事。
某一日看曾子三省处,集注说亦有病,如省察已做底事。曾子省察,只当下便省察,俯视拱手而曰:「为人谋而不忠乎?」
问:「集注云,三句又以忠信为本。窃谓传习以忠信为本,少间亦自坚固。」曰:「然。但此一篇,如说『则以学文』,『就有道而正焉』之类,都是先说一个根本,而后说讲学。」寿。
伯丰举程先生曰:「人道惟在忠信,『不诚无物』。诚便是忠信否?」曰:「固是。」至之问:「集注说:『三者之序,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曰:「大抵前面许多话,皆是以忠信为本之意。若无忠信,便不是人,如何讲学!」
问:「集注:『三者之序,又以忠信为本。』人若不诚实,便传也传个甚底!」言未毕,先生继云:「习也习个甚底!」南升。
问:「尹氏谓:『曾子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莫也须博学而后守之以约否?」曰:「『参也鲁。』其为人质实,心不大段在外,故虽所学之博,而所守依旧自约。」
曾子之学,大率力行之意多。守约,是于朴实头省气力处用功。佐同。
问:「『诸子之学,愈远而失真』,莫是言语上做工夫,不如曾子用心于内,所以差否?」曰:「只为不曾识得圣人言语。若识得圣人言语,便晓得天下道理;晓得理,便能切己用工如曾子也。」
问:「伊川谓『曾子三省,忠信而已』。不知此说尽得一章意否?」「伊川之意,似以『传不习』为不习而传与人,亦是不忠信者。」问:「如此说,莫倒了语意否?」曰:「然。但以上文例推之,也却恁地。要之,亦不须如此说。大抵学而篇数章,皆是以忠信为本,而后济之以学。」集注。
或问「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曰:「忠信只是一事,只是就这一物上见有两端。如人问自家这件事是否,此事本是,则答之以是,则是发己自尽,此之谓忠。其事本是,自家答之以是,则是循物无违,是之谓信。不忠不信者,反是。只是发于己者既忠,则见于物者便信,一事而有两端之义也。」
问:「『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为信。』如何循物无违?」曰:「只是依物而实言之。忠信只是一个道理。发于己者自然竭尽,便是忠;见诸言者以实,便是信。循物无违,如这桌子,黄底便道是黄,黑者便道是黑,这便是无违。程子曰:『一心之谓诚,尽心之谓忠,存于中者之谓孚,见于事者之谓信。』」
问「发己自尽为忠」。曰:「发己是从这己上发生出来。尽是尽己之诚,不是尽己之理,与孟子尽心不同。如十分话,对人只说七分,便是不尽。」问「循物无违谓信」。曰:「『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此语已都包了。如盏便唤做盏,楪便唤做楪。若将楪唤做盏,便违背了。忠是体,信是用。自发己自尽者言之,则名为忠,而无不信矣;自循物无违者言之,则名为信,而无不出于忠矣。」
问:「『发己自尽为忠』,何以不言反己?」曰:「若言反己,是全不见用处,如何接得下句来!推发此心,便无余蕴,便是忠处,恕自在其中。如今俗语云『逢人只说三分话』,只此便是不忠。循体事物而无所乖违,是之谓信。后来伊川往往见此说尚晦,故更云:『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便是稳当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