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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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大学三

传一章释明明德

问「克明德」。曰:「德之明与不明,只在人之克与不克耳。克,只是真个会明其明德。」

问明德、明命。曰:「便是天之所命谓性者。人皆有此明德,但为物欲之所昏蔽,故暗塞尔。」

自人受之,唤做「明德」;自天言之,唤做「明命」。今人多鹘鹘突突,一似无这个明命。若常见其在前,则凛凛然不敢放肆,见许多道理都在眼前。又曰:「人之明德,即天之明命。虽则是形骸间隔,然人之所以能视听言动,非天而何。」问「苟日新,日日新」。曰:「这个道理,未见得时,若无头无面,如何下工夫。才剔拨得有些通透处,便须急急蹑踪趱乡前去。」又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能使天下无一民不新其德,即此便是天命之新。」又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或问:「此若有不同,如何?」曰:「天岂曾有耳目以视听!只是自我民之视听,便是天之视听。如帝命文王,岂天谆谆然命之!只是文王要恁地,便是理合恁地,便是帝命之也。」又曰:「若一件事,民人皆以为是,便是天以为是;若人民皆归往之,便是天命之也。」又曰:「此处甚微,故其理难看。」

「顾諟天之明命」,諟,是详审顾諟,见得子细。

「顾諟天之明命」,只是照管得那本明底物事在。

「顾諟天之明命」,便是常见这物事,不教昏着。今看大学,亦要识此意。所谓「顾諟天之明命」,「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佐同。

先生问:「『顾諟天之明命』,如何看?」答云:「天之明命,是天之所以命我,而我之所以为德者也。然天之所以与我者,虽曰至善,苟不能常提撕省察,使大用全体昭晰无遗,则人欲益滋,天理益昏,而无以有诸己矣。」曰:「此便是至善。但今人无事时,又却恁昏昏地;至有事时,则又随事逐物而去,都无一个主宰。这须是常加省察,真如见一个物事在里,不要昏浊了他,则无事时自然凝定,有事时随理而处,无有不当。」

「顾諟天之明命」,古注云:「常目在之。」说得极好。非谓有一物常在目前可见,也只是长存此心,知得有这道理光明不昧。方其静坐未接物也,此理固湛然清明;及其遇事而应接也,此理亦随处发见。只要人常提撕省察,念念不忘,存养久之,则是理愈明,虽欲忘之而不可得矣。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所谓求放心,只常存此心便是。存养既久,自然信向。决知尧舜之可为,圣贤之可学,如菽粟之必饱,布帛之必暖,自然不为外物所胜。若是若存若亡,如何会信,如何能必行。又曰:「千书万书,只是教人求放心。圣贤教人,其要处皆一。苟通得一处,则触处皆通矣。」

问:「『顾諟天之明命』,言『常目在之』,如何?」曰:「顾諟,是看此也。目在,是如目存之,常知得有此理,不是亲眼看。『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便是这模样。只要常常提撕在这里,莫使他昏昧了。子常见得孝,父常见得慈,与国人交,常见得信。」

问:「顾,谓『常目在之』。天命至微,恐不可目在之,想只是顾其发见处。」曰:「只是见得长长地在面前模样。『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岂是有物可见!」

问「常目在」之意。先生以手指曰:「如一件物在此,惟恐人偷去,两眼常常觑在此相似。」友仁。

问:「如何目在之?」曰:「常在视瞻之间,盖言存之而不忘。」

因说「天之明命」,曰:「这个物事,即是气,便有许多道理在里。人物之生,都是先有这个物事,便是天当初分付底。既有这物事,方始具是形以生,便有皮包裹在里。若有这个,无这皮壳,亦无所包裹。如草木之生,亦是有个生意了,便会生出芽櫱;芽櫱出来,便有皮包裹着。而今儒者只是理会这个,要得顺性命之理。佛、老也只是理会这个物事。老氏便要常把住这气,不肯与他散,便会长生久视。长生久视也未见得,只是做得到,也便未会死。佛氏也只是见个物事,便放得下,所以死生祸福都不动。只是他去作弄了。」又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圣人于干卦发此两句,最好。人之所以为人,物之所以为物,都是正个性命。保合得个和气性命,便是当初合下分付底。保合,便是有个皮壳包裹在里。如人以刀破其腹,此个物事便散,却便死。」

而今人会说话行动,凡百皆是天之明命。「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也是天之明命。

传二章释新民

「苟日新」一句是为学入头处。而今为学,且要理会「苟」字。苟能日新如此,则下面两句工夫方能接续做去。而今学者只管要日新,却不去「苟」字上面着工夫。「苟日新」,苟者,诚也。

苟,诚也。要紧在此一字。

「苟日新」。须是真个日新,方可「日日新,又日新」。

旧来看大学日新处,以为重在后两句,今看得重在前一句。「苟」字多训「诚」字。

「苟」字训诚,古训释皆如此。乍见觉差异。人诚能有日新之功,则须日有进益。若暂能日新,不能接续,则前日所新者,却间断衰颓了,所以不能「日日新,又日新」也。

「『苟日新』,新是对旧染之污而言。『日日新,又日新』,只是要常常如此,无间断也。新与旧,非是去外面讨来。昨日之旧,乃是今日之新。」道夫云:「这正如孟子『操存舍亡』,说存与亡,非是有两物。」曰:「然。只是在一念间尔。如『顾諟天之明命』,上下文都说明德,这里却说明命。盖天之所以与我,便是明命;我之所得以为性者,便是明德。命与德皆以明为言,是这个物本自光明,显然在里,我却去昏蔽了他,须用日新。说得来,又只是个存心。所以明道云:「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

汤「日日新」。书云:「终始惟一,时乃日新。」这个道理须是常接续不已,方是日新;才有间断,便不可。盘铭取沐浴之义。盖为早间盥濯才了,晚下垢污又生,所以常要日新。

徐仁父问:「汤之盘铭曰:『日日新。』继以『作新民』。日新是明德事,而今属之『作新民』之上。意者,申言新民必本于在我之自新也。」曰:「然。庄子言:『语道而非其序,则非道矣。』横渠云:『如中庸文字,直须句句理会过,使其言互相发。』今读大学,亦然。某年十七八时,读中庸大学,每早起须诵十遍。今大学可且熟读。」

鼓之舞之之谓作。如击鼓然,自然使人跳舞踊跃。然民之所以感动者,由其本有此理。上之人既有以自明其明德,时时提撕警策,则下之人观瞻感发,各有以兴起其同然之善心,而不能已耳。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自新新民,而至于天命之改易,可谓极矣。必如是而后为「止于至善」也。

「其命维新」,是新民之极,和天命也新。

传三章释止于至善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物亦各寻个善处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于缉熙敬止。」缉熙,是工夫;敬止,是功效收杀处。

或言:「大学以知止为要。」曰:「如君便要止于仁,臣便要止于敬,子便止于孝,父便止于慈。若不知得,何缘到得那地位。只这便是至善处。」道夫问:「至善,是无过不及恰好处否?」曰:「只是这夹界上些子。如君止于仁,若依违牵制,懦而无断,便是过,便不是仁。臣能陈善闭邪,便是敬;若有所畏惧,而不敢正君之失,便是过,便不是敬。」

问:「至善,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者,固如此。就万物中细论之,则其类如何?」曰:「只恰好底便是。『坐如尸』,便是坐恰好底;『立如齐』,便是立恰好底。」

周问:「注云:『究其精微之蕴,而又推类以通其余。』何也?」曰:「大伦有五,此言其三,盖不止此。『究其精微之蕴』,是就三者里面穷究其蕴;『推类以通其余』,是就外面推广,如夫妇、兄弟之类。」谟录云:「须是就君仁臣敬、子孝父慈与国人信上推究精微,各有不尽之理。此章虽人伦大目,亦只举得三件。必须就此上推广所以事上当如何,所以待下又如何。尊卑大小之间,处之各要如此。」

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此是诗人美武公之本旨耶?姑借其词以发学问自修之义耶?」曰:「武公大段是有学问底人。抑之一诗,义理精密。诗中如此者甚不易得。」儒用。

「至善」一章,工夫都在「切磋琢磨」上。

既切而复磋之,既琢而复磨之,方止于至善。不然,虽善非至也。

传之三章,紧要只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切,可谓善矣,又须当磋之,方是至善;如琢,可谓善矣,又须当磨之,方是至善。一章主意,只是说所以「止于至善」工夫,为下「不可諠兮」之语拖带说。到「道盛德至善,民不能忘」,又因此语一向引去。大概是反复嗟咏,其味深长。他经引诗,或未甚切,只大学引得极细密。

魏元寿问切磋琢磨之说。曰:「恰似剥了一重,又有一重。学者做工夫,消磨旧习,几时便去教尽!须是只管磨砻,教十分净洁。最怕如今于眼前道理略理会得些,便自以为足,便不着力向上去,这如何会到至善田地!」

骨、角,却易开解;玉、石,尽着得磨揩工夫。

瑟,矜庄貌;僩,武貌;恂栗,严毅貌。古人直是如此严整,然后有那威仪烜赫着见。

问:「解瑟为严密,是就心言,抑就行言?」曰:「是就心言。」问:「心如何是密处?」曰:「只是不粗疏,恁地缜密。」

「僩,武毅之貌。」能刚强卓立,不如此怠惰阘飒。

问:「瑟者,武毅之貌;恂栗,战惧之貌。不知人当战惧之时,果有武毅之意否?」曰:「人而怀战惧之心,则必斋庄严肃,又乌可犯!」

问:「恂栗,何以知为战惧?」曰:「庄子云:『木处,则恂栗危惧。』」

大率切而不磋,亦未到至善处;琢而不磨,亦未到至善处。「瑟兮僩兮」,则诚敬存于中矣。未至于「赫兮喧兮」,威仪辉光着见于外,亦未为至善。此四句是此段紧切处,专是说至善。盖不如此,则虽善矣,未得为至善也。至于「民之不能忘」,若非十分至善,何以使民久而不能忘。古人言语精密有条理如此。

「民之不能忘也」,只是一时不忘,亦不是至善。又曰:「『瑟兮僩兮,赫兮喧兮』者,有所主于中,而不能发于外,亦不是至善;务饰于外,而无主于中,亦不是至善。」

问「前王不忘」云云。曰:「前王远矣,盛德至善,后人不能忘之。『君子贤其贤』,如尧舜文武之德,后世尊仰之,岂非贤其所贤乎!『亲其亲』,如周后稷之德,子孙宗之,以为先祖先父之所自出,岂非亲其所亲乎!」

问「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曰:「如孔子仰文武之德,是『贤其贤』,成康以后,思其恩而保其基绪,便是『亲其亲』。」

或问「至善」章。曰:「此章前三节是说止字,中一节说至善,后面『烈文』一节,又是咏叹此至善之意。」

传四章释本末

问「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曰:「固是以修身为本,只是公别底言语多走作。如云:『凡人听讼,以曲为直,以直为曲,所以人得以尽其无实之辞。圣人理无不明,明无不烛,所以人不敢。』如此,却是圣人善听讼,所以人不敢尽其无实之辞,正与经意相反。圣人正是说听讼我也无异于人,当使其无讼之可听,方得。若如公言,则当云『听讼吾过人远矣,故无情者不敢尽其辞』,始得。圣人固不会错断了事。只是它所以无讼者,却不在于善听讼,在于意诚、心正,自然有以熏炙渐染,大服民志,故自无讼之可听耳。如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闻子皋将至,遂为衰。子皋何尝听讼,自有以感动人处耳。」

使他无讼,在我之事,本也。恁地看,此所以听讼为末。

「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便是说那无讼之由。然惟先有以服其心志,所以能使之不得尽其虚诞之辞。

「大畏民志」者,大有以畏服斯民自欺之志。卓。

传五章释格物致知

刘圻父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恐明明德便是性。」曰:「不是如此。心与性自有分别。灵底是心,实底是性。灵便是那知觉底。如向父母则有那孝出来,向君则有那忠出来,这便是性。如知道事亲要孝,事君要忠,这便是心。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此说得最精密。」次日,圻父复说先生曰:「性便是那理,心便是盛贮该载、敷施发用底。」问:「表里精粗无不到。」曰:「表便是外面理会得底,里便是就自家身上至亲至切、至隐至密、贴骨贴肉处。今人处事多是自说道:『且恁地也不妨。』这个便不是。这便只是理会不曾到那贴底处。若是知得那贴底时,自是决然不肯恁地了。」子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