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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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学二

经下

器远问:「致知者,推致事物之理。还当就甚么样事推致其理?」曰:「眼前凡所应接底都是物。事事都有个极至之理,便要知得到。若知不到,便都没分明;若知得到,便着定恁地做,更无第二着、第三着。止缘人见道理不破,便恁地茍简,且恁地做也得,都不做得第一义。」曹问:「如何是第一义?」曰:「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之类,决定着恁地,不恁地便不得。又如在朝,须着进君子,退小人,这是第一义。有功决定着赏,有罪决定着诛。更无小人可用之理,更无包含小人之理。惟见得不破,便道小人不可去,也有可用之理。这都是第二义、第三义,如何会好!若事事穷得尽道理,事事占得第一义,做甚么刚方正大!且如为学,决定是要做圣贤,这是第一义,便渐渐有进步处。若便道自家做不得,且随分依稀做些子,这是见不破。所以说道:『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贼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谓吾身不能者,自贼者也。」卓录云:「曹兄问格物穷理,须是事事物物上理会?」曰:「也须是如此,但穷理上须是见得十分彻底,穷到极处,须是见得第一着,方是,不可只到第三第四着便休了。若穷不得,只道我未穷得到底,只得如此,这是自恕之言,亦非善穷理也。且如事君,便须是『进思尽忠,退思补过』,道合则从,不合则去。也有义不可得而去者,不可不知。」又云:「如『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贼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这皆是极处。」以下致知。

致知所以求为真知。真知,是要彻骨都见得透。

问:「致知莫只是致察否?」曰:「如读书而求其义,处事而求其当,接物存心察其是非、邪正,皆是也。」

因郑仲履之问而言曰:「致知乃本心之知。如一面镜子,本全体通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边皆照见,其明无所不到。」

致知有甚了期!

致知工夫,亦只是且据所已知者,玩索推广将去。具于心者,本无不足也。

格物者,格,尽也,须是穷尽事物之理。若是穷得三两分,便未是格物。须是穷尽得到十分,方是格物。以下格物,兼论穷理。

居甫问:「格物工夫,觉见不周给。」曰:「须是四方八面去格。」

格物。格,犹至也,如『舜格于文祖』之『格』,是至于文祖处。芝。

问:「格物,还是事未至时格,事既至然后格?」曰:「格,是到那般所在。也有事至时格底,也有事未至时格底。」芝。

格物者,如言性,则当推其如何谓之性;如言心,则当推其如何谓之心,只此便是格物。

穷理格物,如读经看史,应接事物,理会个是处,皆是格物。只是常教此心存,莫教他闲没勾当处。公且道如今不去学问时,此心顿放那处?

格物,须是从切己处理会去。待自家者已定迭,然后渐渐推去,这便是能格物。

「格物」二字最好。物,谓事物也。须穷极事物之理到尽处,便有一个是,一个非,是底便行,非底便不行。凡自家身心上,皆须体验得一个是非。若讲论文字,应接事物,各各体验,渐渐推广,地步自然宽阔。如曾子三省,只管如此体验去。

文振问:「物者,理之所在,人所必有而不能无者,何者为切?」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人所不能无者。但学者须要穷格得尽。事父母,则当尽其孝;处兄弟,则当尽其友。如此之类,须是要见得尽。若有一毫不尽,便是穷格不至也。」

格物,莫先于五品。

格物,是穷得这事当如此,那事当如彼。如为人君,便当止于仁;为人臣,便当止于敬。又更上一着,便要穷究得为人君,如何要止于仁;为人臣,如何要止于敬,乃是。

格物者,格其孝,当考论语中许多论孝;格其忠,必『将顺其美,匡救其恶』,不幸而仗节死义。古人爱物,而伐木亦有时,无一些子不到处,无一物不被其泽。盖缘是格物得尽,所以如此。

格物,须真见得决定是如此。为子岂不知是要孝?为臣岂不知是要忠?人皆知得是如此。然须当真见得子决定是合当孝,臣决定是合当忠,决定如此做,始得。

如今说格物,只晨起开目时,便有四件在这里,不用外寻,仁义礼智是也。如才方开门时,便有四人在门里。

子渊说:「格物,先从身上格去。如仁义礼智,发而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须从身上体察,常常守得在这里,始得。」曰:「人之所以为人,只是这四件,须自认取意思是如何。所谓恻隐者,是甚么意思?且如赤子入井,一井如彼深峻,入者必死,而赤子将入焉!自家见之,此心还是如何?有一事不善,在自家身上做出,这里定是可羞;在别人做出,这里定是恶他。利之所不当得,或虽当得,而吾心有所未安,便要谦逊辞避,不敢当之。以至等闲礼数,人之施于己者,或过其分,便要辞将去,逊与别人,定是如此。事事物物上各有个是,有个非,是底自家心里定道是,非底自家心里定道非。就事物上看,是底定是是,非底定是非。到得所以是之,所以非之,却只在自家。此四者,人人有之,同得于天者,不待问别人假借。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也只是这四个,桀纣本来亦有这四个。如今若认得这四个分晓,方可以理会别道理。只是孝有多少样,有如此为孝,如此而为不孝;忠固是忠,有如此为忠,又有如此而不唤做忠,一一都着斟酌理会」

问:「格物最难。日用间应事处,平直者却易见。如交错疑似处,要如此则彼碍,要如彼则此碍,不审何以穷之?」曰:「如何一顿便要格得恁地!且要见得大纲,且看个大胚模是恁地,方就里面旋旋做细。如树,初间且先斫倒在这里,逐旋去皮,方始出细。若难晓易晓底,一齐都要理会得,也不解恁地。但不失了大纲,理会一重了,里面又见一重;一重了,又见一重。以事之详略言,理会一件又一件;以理之浅深言,理会一重又一重。只管理会,须有极尽时。『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成四节次第,恁地方是。」

或问:「格物是学者始入道处,当如何着力?」曰:「遇事接物之间,各须一一去理会始得。不成是精底去理会,粗底又放过了;大底去理会,小底又不问了。如此,终是有欠阙。但随事遇物,皆一一去穷极,自然分明。」又问:「世间有一种小有才底人,于事物上亦能考究得仔细,如何却无益于己?」曰:「他理会底,圣人亦理会,但他理会底意思不是。彼所为者,他欲人说,『他人理会不得者,我理会得;他人不能者,我能之』,却不切己也。」又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圣人何事不理会,但是与人自不同。」

傅问:「而今格物,不知可以就吾心之发见理会得否?」曰:「公依旧是要安排,而今只且就事物上格去。如读书,便就文字上格;听人说话,便就说话上格;接物,便就接物上格。精粗大小,都要格它。久后会通,粗底便是精,小底便是大,这便是理之一本处。而今只管要从发见处理会。且如见赤子入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这个便是发了,更如何理会。若须待它自然发了,方理会它,一年都能理会得多少!圣贤不是教人去黑淬淬里守着。而今且大着心胸,大开着门,端身正坐以观事物之来,便格它。」

世间之物,无不有理,皆须格古人自幼便识其具。且如事君事亲之礼,钟鼓铿锵之节,进退揖逊之仪,皆目熟其事,躬亲其礼。及其长也,不过只是穷此理,因而渐及于天地鬼神日月阴阳草木鸟兽之理,所以用工也易。今人皆无此等礼数可以讲习,只靠先圣遗经自去推究,所以要人格物主敬,便将此心去体会古人道理,循而行之。如事亲孝,自家既知所以孝,便将此孝心依古礼而行之;事君敬,便将此敬心依圣经所说之礼而行之。一一须要穷过,自然浃洽贯通。如论语一书,当时门人弟子记圣人言行,动容周旋,揖逊进退,至为纤悉。如乡党一篇,可见当时此等礼数皆在。至孟子时,则渐已放弃。如孟子一书,其说已宽,亦有但论其大理而已。

问窦从周:「曾看『格物』一段否?」因言,圣人只说「格物」二字,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且自一念之微,以至事事物物,若静若动,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无不各有个天理人欲。须是逐一验过,虽在静处坐,亦须验个敬、肆。敬便是天理,肆便是人欲。如居处,便须验得恭与不恭;执事,便须验得敬与不敬。有一般人专要就寂然不动上理会,及其应事,却七颠八倒,到了,又牵动他寂然底。又有人专要理会事,却于根本上全无工夫。须是彻上彻下,表里洞彻。如居仁,便自能由义;由义,便是居仁。「敬以直内」,便能「义以方外」;能「义以方外」,便是「敬以直内。」

才仲问:「格物,是小学已有开明处了,便从大学做将去,推致其极。」曰:「人也不解无个发明处。才有些发见处,便从此挨将去,渐渐开明。只如一个事,我才发心道,『我要做此事』,只此便是发见开明处了,便从此做将去。五代时,有一将官,年大而不识字。既贵,遂令人于每件物事上书一名字帖之,渠子细看,久之,渐渐认得几个字。从此推将去,遂识字。」

问:「格物则恐有外驰之病?」曰:「若合做,则虽治国平天下之事,亦是己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不成也说道外驰!」又问:「若如此,则恐有身在此而心不在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有此等患。」曰:「合用他处,也着用。」又问:「如此,则不当论内外,但当论合为与不合为。」先生颔之。

若格物,则虽不能尽知,而事至物来,大者增些子,小者减些子,虽不中,不远矣。

问:「格物工夫未到得贯通,亦未害否?」曰:「这是甚说话!而今学者所以学,便须是到圣贤地位,不到不肯休,方是。但用工做向前去,但见前路茫茫地白,莫问程途,少间自能到。如何先立一个不解做得便休底规模放这里了,如何做事!且下手要做十分,到了只做得五六分;下手做五六分,到了只做得三四分;下手做三四分,便无了。且诸公自家里来到建阳,直到建阳方休。未到建阳,半路归去,便是不到建阳。圣贤所为,必不如此。如所谓:『君子乡道而行,半途而废。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又曰:『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人多把这道理作一个悬空底物。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如此方见得实体。所谓实体,非就事物上见不得。且如作舟以行水,作车以行陆。今试以众人之力共推一舟于陆,必不能行,方见得舟果不能以行陆也,此之谓实体。

问:「道之不明,盖是后人舍事迹以求道。」曰:「所以古人只道格物。有物便有理,若无事亲事君底事,何处得忠孝!」

「穷理」二字不若格物之为切,便就事物上穷格。如汉人多推秦之所以失,汉之所以得,故得失易见。然彼亦无那格底意思。若格之而极其至,则秦犹有余失,汉亦当有余得也。」又云:「格,谓至也,所谓实行到那地头。如南剑人往建宁,须到得郡厅上,方是至,若只到建阳境上,即不谓之至也。」

格物,不说穷理,却言格物。盖言理,则无可捉摸,物有时而离;言物,则理自在,自是离不得。释氏只说见性,下梢寻得一个空洞无稽底性,亦由他说,于事上更动不得。

所谓穷理者,事事物物,各自有个事物底道理,穷之须要周尽。若见得一边,不见一边,便不该通。穷之未得,更须款曲推明。盖天理在人,终有明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谓人合下便有此明德。虽为物欲掩蔽,然这些明底道理未尝泯绝。须从明处渐渐推将去,穷到是处,吾心亦自有准则。穷理之初,如攻坚物,必寻其罅隙可入之处,乃从而击之,则用力为不难矣。孟子论四端,便各自有个柄靶,仁义礼智皆有头绪可寻。即其所发之端,而求其可见之体,莫非可穷之理也。

格物穷理,有一物便有一理。穷得到后,遇事触物皆撞着这道理:事君便遇忠,事亲便遇孝,居处便恭,执事便敬,与人便忠,以至参前倚衡,无往而不见这个道理。若穷不至,则所见不真,外面虽为善,而内实为恶,是两个人做事了!外面为善是一个人,里面又有一个人说道:「我不好。」如今须胜得那一个不好底人去方是。岂有学圣人之书,为市井之行,这个穷得个甚道理!而今说格物穷理,须是见得个道理亲切了,未解便能脱然去其旧习。其始且见得个道理如此,那事不是,亦不敢为;其次,见得分晓,则不肯为;又其次,见得亲切,则不为之,而旧习都忘之矣。

不是要格那物来长我聪明见识了,方去理会,自是不得不理会。

大学说一「格物」在里,却不言其所格者如何。学者欲见下工夫处,但看孟子便得。如说仁义礼智,便穷到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之心;说好货好色好勇,便穷到太王公刘文武;说古今之乐,便穷到与民同乐处;说性,便格到纤毫未动处。这便见得他孟子胸中无一毫私意蔽窒得也,故其知识包宇宙,大无不该,细无不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