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学二
总论为学之方
这道体,饶本作「理」。浩浩无穷。
道体用虽极精微,圣贤之言则甚明白。
圣人之道,如饥食渴饮。
圣人之道,有高远处,有平实处。
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
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
圣人教人,大概只是说孝弟忠信日用常行底话。人能就上面做将去,则心之放者自收,性之昏者自着。如心、性等字,到子思孟子方说得详。因说象山之学。儒用。
圣人教人有定本。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夫子对颜渊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皆是定本。
圣门日用工夫,甚觉浅近。然推之理,无有不包,无有不贯,及其充广,可与天地同其广大。故为圣,为贤,位天地,育万物,只此一理而已。
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
圣贤所说工夫,都只一般,只是一个「择善固执」。论语则说:「学而时习之」,孟子则说「明善诚身」,只是随他地头所说不同,下得字来,各自精细。其实工夫只是一般,须是尽知其所以不同,方知其所谓同也。
这个道理,各自有地头,不可只就一面说。在这里时是恁地说,在那里时又如彼说,其宾主彼此之势各自不同。
学者工夫,但患不得其要。若是寻究得这个道理,自然头头有个着落,贯通浃洽,各有条理。如或不然,则处处窒碍。学者常谈,多说持守未得其要,不知持守甚底。说扩充,说体验,说涵养,皆是拣好底言语做个说话,必有实得力处方可。所谓要于本领上理会者,盖缘如此。
为学须先立得个大腔当了,却旋去里面修治壁落教绵密。今人多是未曾知得个大规模,先去修治得一间半房,所以不济事。
识得道理原头,便是地盘。如人要起屋,须是先筑教基址坚牢,上面方可架屋。若自无好基址,空自今日买得多少木去起屋,少间只起在别人地上,自家身己自没顿放处。
须就源头看教大底道理透,阔开基,广开址。如要造百间屋,须着有百间屋基;要造十间屋,须着有十间屋基。缘这道理本同,甲有许多,乙也有许多,丙也有许多。
学须先理会那大底。理会得大底了,将来那里面小底自然通透。今人却是理会那大底不得,只去搜寻里面小小节目。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只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只缘他大处看得分晓。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这里纔通,则凡天理、人欲、义利、公私、善恶之辨,莫不皆通。
或问:「气质之偏,如何救得?」曰:「才说偏了,又着一个物事去救他偏,越见不平正了,越讨头不见。要紧只是看教大底道理分明,偏处自见得。如暗室求物,把火来,便照见。若只管去摸索,费尽心力,只是摸索不见。若见得大底道理分明,有病痛处,也自会变移不自知,不消得费力。」
成己方能成物,成物在成己之中。须是如此推出,方能合义理。圣贤千言万语,教人且从近处做去。如洒扫大厅大廊,亦只是如洒扫小室模样;扫得小处净洁,大处亦然。若有大处开拓不去,即是于小处便不曾尽心。学者贪高慕远,不肯从近处做去,如何理会得大头项底!而今也有不曾从里做得底,外面也做得好。此只是才高,以智力胜将去。中庸说细处,只是谨独,谨言,谨行;大处是武王周公达孝,经纶天下,无不载。小者便是大者之验。须是要谨行,谨言,从细处做起,方能克得如此大。又曰:「如今为学甚难,缘小学无人习得。如今却是从头起。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底道理在。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向来小时做底道理存其中,正似一个坯素相似。」
学者做工夫,莫说道是要待一个顿段大项目工夫后方做得,即今逐些零碎积累将去。才等待大项目后方做,即今便蹉过了!学者只今便要做去,断以不疑,鬼神避之。「需者,事之贼也!」
「如今学问未识个入路,就他自做,倒不觉。惟既识得个入头,却事事须着理会。且道世上多多少少事!」江文卿云:「只先生一言一语,皆欲为一世法,所以须着如此。」曰:「不是说要为世法。既识得路头,许多事都自是合着如此,不如此不得。自是天理合下当然。」
若不见得入头处,紧也不可,慢也不得。若识得些路头,须是莫断了。若断了,便不成。待得再新整顿起来,费多少力!如鸡抱卵,看来抱得有甚暖气,只被他常常恁地抱得成。若把汤去荡,便死了;若抱才住,便冷了。然而实是见得入头处,也自不解住了,自要做去,他自得些滋味了。如吃果子相似:未识滋味时,吃也得,不消吃也得;到识滋味了,要住,自住不得。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豪杰质美,生下来便见这道理,何用费力。今人至于沉迷而不反,圣人为之屡言,方始肯来,已是下愚了。况又不知求之,则终于为禽兽而已!盖人为万物之灵,自是与物异。若迷其灵而昏之,则与禽兽何别?
学问是自家合做底。不知学问,则是欠阙了自家底;知学问,则方无所欠阙。今人把学问来做外面添底事看了。
圣贤只是做得人当为底事尽。今做到圣贤,止是恰好,又不是过外。
「凡人须以圣贤为己任。世人多以圣贤为高,而自视为卑,故不肯进。抑不知,使圣贤本自高,而己别是一样人,则早夜孜孜,别是分外事,不为亦可,为之亦可。然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自开辟以来,生多少人,求其尽己者,千万人中无一二,只是羇同枉过一世!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今世学者,往往有物而不能有其则。中庸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极高明而道中庸。』此数句乃是彻首彻尾。人性本善,只为嗜欲所迷,利害所逐,一齐昏了。圣贤能尽其性,故耳极天下之聪,目极天下之明,为子极孝,为臣极其忠。」某问:「明性须以敬为先?」曰:「固是。但敬亦不可混沦说,须是每事上检点。论其大要,只是不放过耳。大抵为己之学,于他人无一毫干预。圣贤千言万语,只是使人反其固有而复其性耳。」
学者大要立志。所谓志者,不道将这些意气去盖他人,只是直截要学尧舜。「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是真实道理。「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这些道理,更无走作,只是一个性善可至尧舜,别没去处了。下文引成[间见]颜子公明仪所言,便见得人人皆可为也。学者立志,须教勇猛,自当有进。志不足以有为,此学者之大病。
世俗之学,所以与圣贤不同者,亦不难见。圣贤直是真个去做,说正心,直要心正;说诚意,直要意诚;修身齐家,皆非空言。今之学者说正心,但将正心吟咏一晌;说诚意,又将诚意吟咏一晌;说修身,又将圣贤许多说修身处讽诵而已。或掇拾言语,缀缉时文。如此为学,却于自家身上有何交涉?这里须要着意理会。今之朋友,固有乐闻圣贤之学,而终不能去世俗之陋者,无他,只是志不立尔。学者大要立志,纔学,便要做圣人是也。
学者须是立志。今人所以悠悠者,只是把学问不曾做一件事看,遇事则且胡乱恁地打过了。此只是志不立。
问:「人气力怯弱,于学有妨否?」曰:「为学在立志,不干气禀强弱事。」又曰:「为学何用忧恼,但须令平易宽快去。」寓举圣门弟子,唯称颜子好学,其次方说及曾子,以此知事大难。曰:「固是如此。某看来亦有甚难,有甚易!只是坚立着志,顺义理做去,他无跷欹也。」
英雄之主所以有天下,只是立得志定,见得大利害。如今学者只是立得志定,讲究得义理分明。
立志要如饥渴之于饮食。才有悠悠,便是志不立。
为学须是痛切恳恻做工夫,使饥忘食,渴忘饮,始得。
这个物事要得不难。如饥之欲食,渴之欲饮,如救火,如追亡,似此年岁间,看得透,活泼泼地在这里流转,方是。
学者做工夫,当忘寝食做一上,使得些入处,自后方滋味接续。浮浮沉沉,半上落下,不济得事。
「而今紧要且看圣人是如何,常人是如何,自家因甚便不似圣人,因甚便只是常人。就此理会得透,自可超凡入圣。
为学,须思所以超凡入圣。如何昨日为乡人,今日便为圣人!须是竦拔,方始有进!砥。
为学须觉今是而昨非,日改月化,便是长进。
今之学者全不曾发愤。
为学不进,只是不勇!
不可倚靠师友。
不要等待。
今人做工夫,不肯便下手,皆是要等待。如今日早间有事,午间无事,则午间便可下手,午间有事。晚间便可下手,却须要待明日。今月若尚有数日,必直待后月,今年尚有数月,不做工夫,必曰,今年岁月无几,直须来年。如此,何缘长进!因康叔临问致知,先生曰:「如此说得,不济事。」
道不能安坐等其自至,只待别人理会来,放自家口里!
学者须是奈烦,奈辛苦。
必须端的自省,特达自肯,然后可以用力,莫如「下学而上达」也。
凡人便是生知之资,也须下困学、勉行底工夫,方得。盖道理缜密,去那里捉摸!若不下工夫,如何会了得!
今之学者,本是困知、勉行底资质,却要学他生知、安行底工夫。便是生知、安行底资质,亦用下困知、勉行工夫,况是困知、勉行底资质!
大抵为学虽有聪明之资,必须做迟钝工夫,始得。既是迟钝之资,却做聪明底样工夫,如何得!
今人不肯做工夫。有先觉得难,后遂不肯做;有自知不可为,公然逊与他人。如退产相似,甘伏批退,自己不愿要。
「为学勿责无人为自家剖析出来,须是自家去里面讲究做工夫,要自见得。」
小立课程,大作工夫。
工夫要趱,期限要宽。」
且理会去,未须计其得。
纔计于得,则心便二,头便低了。
严立功程,宽着意思,久之,自当有味,不可求欲速之功。
自早至暮,无非是做工夫时
人多言为事所夺,有妨讲学,此为「不能使船嫌溪曲」者也。遇富贵,就富贵上做工夫;遇贫贱,就贫贱上做工夫。兵法一言甚佳:「因其势而利导之」也。人谓齐人弱,田忌乃因其弱以取胜,今日三万灶,明日二万灶,后日一万灶。又如韩信特地送许多人安于死地,乃始得胜。学者若有丝毫气在,必须进力!除非无了此气,只口不会说话,方可休也。因举浮屠语曰:「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
圣贤千言万语,无非只说此事。须是策励此心,勇猛奋发,拔出心肝与他去做!如两边擂起战鼓,莫问前头如何,只认卷将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半上落下,半沉半浮,济得甚事!
又如大片石,须是和根拔。今只于石面上薄削,济甚事!作意向学,不十日五日又懒,孟子曰:「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宗杲云:「如载一车兵器,逐件取出来弄,弄了一件又弄一件,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只有寸铁,便可杀人!」
且如项羽救赵,既渡,沈船破釜,持三日粮,示士必死,无还心,故能破秦。若瞻前顾后,便做不成。
如居烧屋之下!如坐漏船之中!
为学极要求把篙处着力。到工夫要断绝处,又更增工夫,着力不放令倒,方是向进处。为学正如上水船,方平稳处,尽行不妨。及到滩脊急流之中,舟人来这上一篙,不可放缓。直须着力撑上,不一步不紧。放退一步,则此船不得上矣!洽。
学者为学,譬如炼丹,须是将百十斤炭火锻一饷,方好用微微火养教成就。今人未曾将百十斤炭火去锻,便要将微火养将去,如何得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