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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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味道问:「仁包义礼智,恻隐包羞恶、辞逊、是非,元包亨利贞,春包夏秋冬。以五行言之,不知木如何包得火金水?」曰:「木是生有生气,然后物可得而生;若无生气,则火金水皆无自而能生矣,故木能包此三者。仁义礼智,性也。性无形影可以摸索,只是有这理耳。惟情乃可得而见,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是也。故孟子言性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盖性无形影,惟情可见。观其发处既善,则知其性之本善必矣。」

问:「孟子说仁义礼智,义在第二;太极图以义配利,则在第三。」曰:「礼是阳,故曰亨。仁义礼智,犹言东西南北;元亨利贞,犹言东南西北。一个是对说,一个是从一边说起。」

四端犹四德。逐一言之,则各自为界限;分而言之,则仁义又是一大界限,故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如干文言既曰「四德」,又曰:「干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

正淳言:「性之四端,迭为宾主,然仁智其总统也。『恭而无礼则劳』,是以礼为主也;『君子义以为质』,是以义为主也。盖四德未尝相离,遇事则迭见层出,要在人默而识之。」曰:「说得是。」

学者疑问中谓:「就四德言之,仁却是动,智却是静。」曰:「周子太极图中是如此说。」又曰:「某前日答一朋友书云:『仁体刚而用柔,义体柔而用刚。』」

问:「仁义礼智四者皆一理。举仁,则义礼智在其中;举义与礼,则亦然。如中庸言:『舜其大智也欤。』其下乃云,『好问,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谓之仁亦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谓之义亦可。然统言之,只是发明『智』字。故知理只是一理,圣人特于盛处发明之尔。」曰:「理固是一贯。谓之一理,则又不必疑其多。自一理散为万事,则灿然有条而不可乱,逐事自有一理,逐物自有一名,各有攸当,但当观当理与不当理耳。既当理后,又何必就上更生疑!」

仁义礼智,才去寻讨他时,便动了,便不是本来底。又曰:「心之所以会做许多,盖具得许多道理。」又曰:「何以见得有此四者?因其恻隐,知其有仁;因其羞恶,知其有义。」又曰:「伊川榖种之说最好。」又曰:「冬饮汤,是宜饮汤;夏饮水,是宜饮水。冬饮水,夏饮汤,便不宜。人之所以羞恶者,是触着这宜,如两个物事样。触着宜便羞恶者,是独只是一事。」末数语疑有脱误。

「仁」字须兼义礼智看,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知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则生意之生也,夏则生意之长也,秋则生意之成,冬则生意之藏也。自四而两,两而一,则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曰:「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又曰:「仁为四端之首,而智则能成始而成终;犹元为四德之长,然元不生于元而生于贞。盖天地之化,不翕聚则不能发散也。仁智交际之间,乃万化之机轴。此理循环不穷,吻合无间,故不贞则无以为元也。」又曰:「贞而不固,则非贞。贞,如板筑之有干,不贞则无以为元。」又曰:「文言上四句说天德之自然,下四句说人事之当然。元者,乃众善之长也;亨者,乃嘉之会也。嘉会,犹言一齐好也。会,犹齐也,言万物至此通畅茂盛,一齐皆好也。利者,义之和处也;贞者,乃事之桢干也。『体仁足以长人』,以仁为体,而温厚慈爱之理由此发出也。体,犹所谓『公而以人体之』之『体』。嘉会者,嘉其所会也。一一以礼文节之,使之无不中节,乃嘉其所会也。『利物足以和义』,义者,事之宜也;利物,则合乎事之宜矣。此句乃翻转,『义』字愈明白,不利物则非义矣。贞固以贞为骨子,则坚定不可移易。」

问仁。曰:「将仁义礼智四字求。」又问:「仁是统体底否?」曰:「且理会义礼智令分明,其空阙一处便是仁。」又曰:「看公时一般气象如何,私时一般气象如何。」

蜚卿问:「仁恐是生生不已之意。人唯为私意所汨,故生意不得流行。克去己私,则全体大用,无时不流行矣。」曰:「此是众人公共说底,毕竟紧要处不知如何。今要见『仁』字意思,须将仁义礼智四者共看,便见『仁』字分明。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如何是仁,便『仁』字自分明。若只看『仁』字,越看越不出。」曰:「『仁』字恐只是生意,故其发而为恻隐,为羞恶,为辞逊,为是非。」曰:「且只得就『恻隐』字上看。」道夫问:「先生尝说『仁』字就初处看,只是乍见孺子入井,而怵惕恻隐之心盖有不期然而然,便是初处否?」曰:「恁地靠着他不得。大抵人之德性上,自有此四者意思:仁,便是个温和底意思;义,便是惨烈刚断底意思;礼,便是宣着发挥底意思;智,便是个收敛无痕迹底意思。性中有此四者,圣门却只以求仁为急者,缘仁却是四者之先。若常存得温厚底意思在这里,到宣着发挥时,便自然会宣着发挥;到刚断时,便自然会刚断;到收敛时,便自然会收敛。若将别个做主,便都对副不着了。此仁之所以包四者也。」问:「仁即性,则『性』字可以言仁否?」曰:「性是统言。性如人身,仁是左手,礼是右手,义是左脚,智是右脚。」蜚卿问:「仁包得四者,谓手能包四支可乎?」曰:「且是譬喻如此。手固不能包四支,然人言手足,亦须先手而后足;言左右,亦须先左而后右。」直卿问:「此恐如五行之木,若不是先有个木,便亦自生下面四个不得。」曰:「若无木便无火,无火便无土,无土便无金,无金便无水。」道夫问:「向闻先生语学者:『五行不是相生,合下有时都有。』如何?」曰:「此难说,若会得底,便自然不相悖,唤做一齐有也得,唤做相生也得。便虽不是相生,他气亦自相灌注。如人五脏,固不曾有先后,但其灌注时,自有次序。」久之,又曰:「『仁』字如人酿酒:酒方微发时,带些温气,便是仁;到发到极热时,便是礼;到得熟时,便是义;到得成酒后,却只与水一般,便是智。又如一日之间,早间天气清明,便是仁;午间极热时,便是礼;晚下渐叙,便是义;到夜半全然收敛,无些形迹时,便是智。只如此看,甚分明。」

「今日要识得仁之意思是如何。圣贤说仁处最多,那边如彼说,这边如此说,文义各不同。看得个意思定了,将圣贤星散说体看,处处皆是这意思,初不相背,始得。集注说:『爱之理,心之德。』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心之德,德又只是爱。谓之心之德,却是爱之本柄。人之所以为人,其理则天地之理,其气则天地之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今只就人身己上看有这意思是如何。纔有这意思,便自恁地好,便不恁地干燥。将此意看圣贤许多说仁处,都只是这意。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克去己私以复于礼,自然都是这意思。这不是待人旋安排,自是合下都有这个浑全流行物事。此意思纔无私意间隔,便自见得人与己一,物与己一,公道自流行。须是如此看。孔门弟子所问,都只是问做工夫。若是仁之体段意思,也各各自理会得了。今却是这个未曾理会得,如何说要做工夫!且如程先生云:『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上云:『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恰似有一个小小底仁,有一个大大底仁。『偏言则一事』,是小小底仁,只做得仁之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是大大底仁,又是包得礼义智底。若如此说,是有两样仁。不知仁只是一个,虽是偏言,那许多道理也都在里面;虽是专言,那许多道理也都在里面。」致道云:「如春是生物之时,已包得夏长、秋成、冬藏意思在。」曰:「春是生物之时,到夏秋冬,也只是这气流注去。但春则是方始生荣意思,到夏便是结里定了,是这生意到后只渐老了。」贺孙曰:「如温和之气,固是见得仁。若就包四者意思看,便自然有节文,自然得宜,自然明辨。」曰:「然。」

或问论语言仁处。曰:「理难见,气易见。但就气上看便见,如看元亨利贞是也。元亨利贞也难看,且看春夏秋冬。春时尽是温厚之气,仁便是这般气象。夏秋冬虽不同,皆是阳春生育之气行乎其中。故『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如知福州是这个人,此偏言也;及专言之,为九州岛安抚,亦是这一个人,不是两人也。故明道谓:『义礼智,皆仁也。若见得此理,则圣人言仁处,或就人上说,或就事上说,皆是这一个道理。』正叔云:『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曰:「仁便是恻隐之母。」又曰:「若晓得此理,便见得『克己复礼』,私欲尽去,便纯是温和冲粹之气,乃天地生物之心。其余人所以未仁者,只是心中未有此气象。论语但云求仁之方者,是其门人必尝理会得此一个道理。今但问其求仁之方,故夫子随其人而告之。」赵致道云:「李先生云:『仁是天理之统体。』」先生曰:「是。」南升。疑与上条同闻。

「仁有两般:有作为底,有自然底。看来人之生便自然如此,不待作为。如说父子欲其亲,君臣欲其义,是他自会如此,不待欲也。父子自会亲,君臣自会义,既自会恁地,便活泼泼地,便是仁。」因举手中扇云:「只如摇扇,热时人自会恁地摇,不是欲他摇。孟子说『乍见孺子入井时,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最亲切。人心自是会如此,不是内交、要誉,方如此。大凡人心中皆有仁义礼智,然元只是一物,发用出来,自然成四派。如破梨相似,破开成四片。如东对着西,便有南北相对;仁对着义,便有礼智相对。以一岁言之,便有寒暑;以气言之,便有春夏秋冬;以五行言之,便有金木水火土。且如阴阳之间,尽有次第。大寒后,不成便热,须是且做个春温,渐次到热田地。大热后,不成便寒,须是且做个秋叙,渐次到寒田地。所以仁义礼智自成四派,各有界限。仁流行到那田地时,义处便成义,礼、智处便成礼、智。且如万物收藏,何尝休了,都有生意在里面。如谷种、桃仁、杏仁之类,种着便生,不是死物,所以名之曰『仁』,见得都是生意。如春之生物,夏是生物之盛,秋是生意渐渐收敛,冬是生意收藏。」又曰:「春夏是行进去,秋冬是退后去。正如人呵气,呵出时便热,吸入时便冷。」

百行万善,固是都合着力,然如何件件去理会得!百行万善摠于五常,五常又摠于仁,所以孔孟只教人求仁。求仁只是「主敬」,「求放心」,若能如此,道理便在这里。

学者须是求仁。所谓求仁者,不放此心。圣人亦只教人求仁。盖仁义礼智四者,仁足以包之。若是存得仁,自然头头做着,不用逐事安排。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今看大学,亦要识此意,所谓「顾諟天之明命」,「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问求仁。曰:「看来『仁』字只是个浑沦底道理。如大学致知、格物,所以求仁也;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亦所以求仁也。」又问:「诸先生皆令人去认仁,必要人体认得这仁是甚物事。」曰:「而今别把仁做一物事认,也不得;羇说鹘突了,亦不得。」

或问:「存得此心,便是仁。」曰:「且要存得此心,不为私欲所胜,遇事每每着精神照管,不可随物流去,须要紧紧守着。若常存得此心,应事接物,虽不中不远。思虑纷扰于中,都是不能存此心。此心不存,合视处也不知视,合听处也不知听。」或问:「莫在于敬否?」曰:「敬非别是一事,常唤醒此心便是。人每日只鹘鹘突突过了,心都不曾收拾得在里面。」又曰:「仁虽似有刚直意,毕竟本是个温和之物。但出来发用时有许多般,须得是非、辞逊、断制三者,方成仁之事。及至事定,三者各退,仁仍旧温和,缘是他本性如此。人但见有是非、节文、断制,却谓都是仁之本意,则非也。春本温和,故能生物,所以说仁为春。」

或曰:「存得此心,即便是仁。」曰:「此句甚好。但下面说『合于心者为之,不合于心者勿为』,却又从义上去了,不干仁事。今且只以孟子『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便见得仁义之别。盖仁是此心之德;才存得此心,即无不仁。如说『克己复礼』,亦只是要得私欲去后,此心常存耳,未说到行处也。纔说合于心者行之,便侵过义人路底界分矣。然义之所以能行,却是仁之用处。学者须是此心常存,方能审度事理,而行其所当行也。此孔门之学所以必以求仁为先。盖此是万理之原,万事之本,且要先识认得,先存养得,方有下手立脚处耳。」

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