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僧道骗
和尚认牝牛为母
夏六月间,一行脚僧过于路,见小竖牧一伙牛。内有黄牝牛,大而肥。牧竖伸左脚与之舐,牝牛舐之;又与右脚与舐。僧问曰:“此牛何为舐你脚?”牧竖曰:“此牛最驯熟,吾甚爱之。我脚多汗咸,故牛爱舐。”僧知牛爱舐咸味,密此牛,系索长者家所畜的。
次日,僧取浓盐汁,厚涂头脸及遍身手足等处,寻到索长者家,跪门涕泣曰:“愿赐慈悲心,超度我母子。”索老曰:“我不会说法念经,怎能超度人?”僧曰:“我先母在生,不肯修斋布福。今已死七年,知冥中必受罪谴,奈家贫不能功果追荐。因慕目连救母,情愿削发从师,专求度母。前月得遇善知识,指老母在长者家投生为黄牛母,敬来求超度。”索老曰:“我栏有四头牝牛,知何牛是?”僧曰:“愿同往看。畜物更有灵性,母子相见,必有恩爱情在,自与别的不同。”索老与僧同到栏前,放出群牛。僧见大牝牛到,即揭下袖蒂帽,涕泣跪向前曰:“此是吾母也!”牝牛嗅其咸味,以舌遍舐其头脸,若怜惜状。僧愈加流涕,又自剥去衣服,牛遍舐其身,不忍去。索老看见果异,真似母之爱子,但不能言耳。问曰:“既是你前生之母,今须何以超度?”僧曰:“我若有银,当以半价买去养,奈贫僧衣钵罄空。愿长者权舍贫僧,牵往山庵,日采草煮粥喂养。待其谴罪完满,天年数终,贫僧当收埋,念经卷超度,庶来世转身为人,不堕畜生道矣。”长者怜其词情恳切,曰:“吾舍与你去。”僧叩头拜谢,牵此牛往三日路外,付出庵寄养。
至十月,天气寒凉,叫屠子来宰,以一半分与,卖得价银一两五钱;一半僧自留,做成干粮,收藏衲袄中各处。径到索长者厅前,结双趺而坐。长者出曰:“何僧敢升厅而坐?”僧曰:“你颇认得我么?”长者曰:“不知你是何人,怎么认得?”僧曰:“亦自然觉得面熟么?”长者曰:“并无相会,何处面熟?”僧长叹曰:“你本来灵性且尽丧,何故不识故人色相!”长者曰:“何为是故人?”僧曰:“昔佛印点醒东坡,远公唤回乐天,非苏、白二公之故人乎?你前生与我同修,因尘心未断,复来享此人福。我今特来度你,急宜丢手尘债,再去勤修,庶不废前生功行也。”长者曰:“你安能识得前生?”僧曰:“我功行高你一倍。你今且享半生福禄,我又加半生苦修,何难知三生事因?”长者曰:“你今生若何苦修?”僧曰:“从前苦修且休提,现今已辟谷三年矣。”长者始惊曰:“你能辟谷,在我家辟一月何如?”僧笑曰:“三年于是,何有一月?”长者曰:“亦服茶汤乎?”僧曰:“清茶滚水,日一瓯耳。”长者留之,扫一空室与坐,早进瓯茶,夜进瓯滚水。
连坐七日,再请出,答对如常。长者惊服,问曰:“我当如何修?”僧曰:“只弃家长往,自有修行善方。”长者曰:“妻寡子幼,产业付谁?此事不能。其次修何如?”僧曰:“唯有舍施,修寺奉佛,来生亦受福报。现今庐山一庵,化人独力修造。倘捐五百金,一完修之,亦一大功德也。”长者依言,遣仆同僧送五百金往,交付与住持明白,留仆住数日,送归报主。后僧分住持银二百五十两而去。其以辟谷动富翁,则私食所带之干粮耳,宁有人而真辟谷者!
按:此僧脱牛,犹其小者,转卖之可也。名为生前母而宰食之,罪浮于天矣。至用为干粮而诈称辟谷,其骗亦大。虽半舍入庵,亦是好事,僧若得劝缘功。然周急赈贫,自当施于邻里,何必投入于庵?此愚人信福田利益之过也,亦未读傅奕公《高识传》矣。
服孩儿丹诈辟谷
有僧自称能辟谷者,富家多召而试之。连七八日不食一粒,或间二三日,服滚汤一瓯而已。传名甚广,人争以金帛舍之。一乡官见褚县尊,偶道及此,称世间有此高僧,真仙佛再生于世出。褚公最正大,素不信僧道辈,曰:“人受此色身,哪能断绝食色?假托辟谷者,不过暗藏干粮,以哄惑愚民耳。明理君子,何可信此辈?若果能辟谷,彼将远遁深山,唯恐名落人间,何必浪游市里?受人施舍金帛,将何所用?”乡官被褚公一驳,似乎己为信邪,更欲取信其言,乃曰:“老父母不信,可召而试之,方知晚生言非妄矣。”
褚公即差人唤至,令搜其身。别无夹带,唯持二十四个弥陀珠,诛之带入。扫一净室,布床席与坐,外遣人轮番密窥。日遣人明开门一视,出仍锁门。两日内,果结双趺而坐,容貌如故。第三日开视,见脸有乏汗,求滚水饮。褚公命与之,复出锁门。密窥者来禀曰:“僧以一弥陀珠调水饮讫,容貌复好。”后每两日进滚汤一碗,密窥者辄禀云:“以珠调吃。”
经十一日,召之出,取其弥陀珠视之,止十九枚在手耳。褚公收其珠,命收入轻监不许揽动,听彼静坐,以候发落。密嘱禁子曰。“铁容僧道人入见,两日后必问你乞食。你问其弥陀珠何以做?做来以水调之,与此珠一样,后重赏你。”
次日,僧即问禁子求食。禁子曰:“你教我作珠方法,便与你食。”僧曰:“此药极难得。你但与我食,出外多以银谢你,不必问此方。”禁子不与之食,三日饿倒,面青黄无人色矣。
褚公提出,审曰:“我早知此珠是孩儿丹矣。你供出制造方法来,免汝一死。”僧诈作将死形状,不敢应。褚公笑曰:“众看此辟谷僧,在褚爷前辟三日谷,即饿死矣。此丹妇人胎内孩子,必须谋死孕妇,剖其婴孩,以作此丹。不知你害死多少命,以造此恶业,你怎敢说出口?我岂求汝方乎?若打死你,罪还轻。”命衙前搭起一台,以十九枚珠发出,将四个调与众百姓看,以滚水调之,满碗都是膏液。有敢饮者,又香又甜,只饮两口,一日亦饱。后十五枚发与医生治补损。然后缚此僧在台上凌迟之。褚公曰:“县令为民父母,岂忍杀人?但为众冤泄恨矣。”众皆称快,而乡官后亦永不信僧道矣。
按:此诈辟谷者,多是藏干粮,其服孩儿丹者少。此粮非藏于身,恐人搜也。都寄于丐乞者之身,有人试之,则密以干粮付。又有服松毛竹叶者,松毛用羊蹄草同吃,竹叶用嫩蕨同吃,皆滑而可食。僧亦尝以此惑人,谓彼能服此。然从古有辟谷之说者,乃仙方,非人间所有也。曾见有遇异人授辟谷者,述之于左。
武夷山有贫民结庐于岩曲,仅容床灶,垦山种茶,卖以供食。积十数年,所开茶山,岁可收鬻三四金,每日力作不息,唯大寒、暑甚、风雨,终日寂坐岩庐下,不识经典,亦不通往来。
忽一日一道人过其庐,谓曰:“汝耕山劳苦,何不以茶山付人代耕,岁收一金,以买衣资?吾授汝辟谷方,则不须买米,不劳耕山,可安坐自足矣。”山民曰:“吾尝间修行人有辟谷方,若肯教我,愿拜师父求学。”道士曰:“你性子恬静,尽可修行。今后唯早晨煎清泉二罐,煎至半落,以两罐合煎作一罐,早午晚各饮二瓯。饮后澄心息想,以舌抵上颚,合口闭目,终日静坐。或天清神爽,爰出游,行则慢步闲观,随意所适,不拘半午,不拘片时。凡行住坐卧,只从心不拂。或山果草实可食者,遇着稍食一二不妨,但不可有意寻求。如此便可辟谷矣。记之不可轻易传人。”山民依此行之,一年果不食一黍,颜如金黄,轻健如常。同山旁居人,常不见其籴米,或过其庐,亦无锅甑。问之,答曰:“近年学得辟谷方。”居人转相传异。有拜之求方者,辄逃避不授,曰:“师嘱勿轻传泄。”次年传于远近,多有来册拜访者。或赍粮宿其居庐看守,至匝月,果唯见饮滚水,饮后静坐,寂无一为,亦无闲谈。不知者或穷问之,或与谈修养,微笑而起,出游山径,迨午晚归,复暖滚水而饮。凡人之来者不迎,去者不送,亦无半语讯问人。人问之,有可答者,随口答一二句。问其馀闲事,则摇首不应,若有厌烦之意,唯自去静坐。凡言动应酬,总是付之无心而已。第二年后,名益著。富家贵人,多备鞍轿迎者,坚逃不往。富贵人身往劝逼之,后亦遍往诸家,所到不食人一物,唯向空室静坐,若一木佛,然有言动而已。
经二年半后,有潭阳富人礼迎之,虔奉更肃,若敬神明。时进茶果,稍为食些少。后备清茶精饭,苦劝之食,坚辞不能,不得已为食一瓯。少顷饥甚,服滚汤。又饥饿不能禁,又索食。富人欢喜,肃进之。连三日内,皆一日五食,仅能止饥。山民自惊疑,急求归山,依旧服汤静坐,不免肚饥。后只得复食,三餐如寻常人矣。
按:山民所遇之道士,明是仙人。若辟谷三年完满,必有超度矣。惜哉为名所累,致人迎奉,致人逼食,而自毁前功。此劝食之愚。富人彼意,欲虔奉之,以分生佛之福,岂诚心奉道哉!此山民既为所误,而彼福亦安在也?且堕百劫之罪,来生必与山民结一大仇矣。观此,则辟谷乃仙方,不徒在服滚水静坐也。不然,后仍服之坐之,而何谷不能辟哉?则今之托辟谷索人钱米者,真盗贼僧道也。真辟谷者,敢令人知乎?
信僧哄惑几染祸
徽州人丁达,为人好善喜舍。一日,与友林泽往海澄买椒木,到临清等处发卖,货已卖讫。此处有一寺,内有名僧号无二者,年近三十馀,相貌俊雅,会讲经典,善谈因果,风动多少良家子弟,往寺参拜,常有被其劝化,削发出家者。时丁达邀林泽去谒无二。林泽曰:“你素性好善,闻此僧巧嘴善言,累诱人削发为僧。你若见之,被其哄惑,何以归见父母?”达曰:“劝在彼,从在我。我自有主,彼何能拿?”若要往拜之。见无二举动闲雅,谈及因果之事,达被打动,尽舍其财本,入寺拜无二为师,欲削发为僧。泽怒曰:“未到此处,我早言之。今果被哄惑,何以为人?”再三苦谏不听。泽自回去,达在寺修行。
过二年后,僧无二因有董寡妇入寺烧香,容貌甚美,亦信善好念弥陀。带一使女,十七岁,国色娇媚,到寺亦参拜。无二以巧言劝诱,寡妇亦心服,即拜无二为师,欲削发为尼,暂在寺宿几夜。其丫头常往无二房送果吕,无二欲心难制,以白金十两戏之。丫头收其银,与之通情。无二又思及其嫠妇,夜潜入其房,候董氏熟睡,欲强奸之。董氏坚贞不从,喊曰:“何人无理,敢来奸盗?”言未数声,无二以手巾紧勒其颈,须臾而死。
次日,使女去报知董氏之子李英。及到寺,无二已先逃走矣。但无二久出名,各处人多认得。李英雇人遍处缉拿,不两日拿到送县。王爷即点民兵百馀,围绕其寺。时寺僧已四散逃命,无僧可拿。王爷再命焚其寺,将无二责了四十,问典刑之罪。
达悔财本俱丧,无颜回家。后家中已知达逃回,叫人寻觅归家,发长方敢出。此愚人信僧之明鉴也。
按:寺门藏奸,僧徒即贼,此是常事,亦往往有败露者。人不目见,亦多耳闻,何犹不知戒?而妇人入寺,男子出家,真大愚也。董虽死犹幸完节;丁达虽幸逃生而财本已丧。使当时与无二并获,何分清浊?必并死狱中矣。故邪说引诱人者,无论士农工商,皆当勿信而远之可也。
僧似伽蓝诈化疏
天元寺年久倾颓,住持僧完朗有意修之,恐工费浩大,非有大力者发愿独任,未易举手。忽一日,游方僧若冰来寺投宿,身干魁梧,面方而黑,目圆耳长,宛似本寺伽蓝形象。完朗一见心喜,夜设斋款待,甚加勤敬。次日,僧若冰曰:“宝刹非兴旺,何如此肯接待十方?”完朗曰:“兴我寺者,在尊宿一臂之力,敢大有所托。”若冰曰:“山家缘薄,怎能相助?”完朗曰:“此寺须五百金方可全修,虽化些少众缘,亦不济事。看尊相,极似我本寺伽蓝,托你择巨富家,若化其全修,待彼在允否间,约其来寺亲看,我自有方法纳之。”
若冰会意,前去大江边,有柴商财本巨万。若冰备干粮在身,直到柴排厅中,朗讽一经,结趺而坐,高叫曰:“化缘!”柴商荆秀云命手下以钱与之。僧全不视,曰:“吾非化小可钱钞。贫僧与施主有夙缘,要化千金。”秀云作色曰:“化千金何用?”僧曰:“此去二百里,有天元寺。前创时,施主有缘在,故今生大富。近年颓坏,须五百金修理,又须五百金为香灯田,后可保长久,则施主功德远大矣。”秀云曰:“你为寺化疏,前生与此寺何缘?”僧曰:“寺本我居食之地,非有缘,得久居乎?”秀云不睬之。僧在柴排坐三日不去,手下人以饭与食,亦食;不与,亦不食。又过四日,秀云曰:“吾舍三百相助,你更去化别人。”僧曰:“有缘者不能化,无缘者何劳空说?”秀云曰:“你把疏簿来,我题三百两。”僧曰:“疏簿在寺中。三百亦不够用,不须题?你图今生享福,只施五百两。若布来世津梁,非千金不可。”秀云曰:“吾不信今生来生,你且领三百两去,好心修造。不足者,岂无别善人相助?”僧曰:“吾哪要银?你自送与住持僧。”秀云曰:“吾十日后送到寺来。”僧遂合掌,念“阿弥陀佛”一声而去。归对完朗详说其事,又约“十日后柴商且来,吾远避之。”完朗大喜,早备茶果斋品以待。
至第十日,秀云果带银同两仆来。完朗知是柴商,肃迎待茶毕,问曰:“施主高姓?”秀云曰:“姓荆。”完朗曰:“施主从哪里来?”秀云曰:“前约宝刹中化疏僧,今敬从江上来。”完朗沉吟曰:“山寺未曾化疏。”秀云曰:“十七日前,有僧在柴楼中坐七日,我许他今日来。”完朗曰:“本寺僧此半月内并无人出外者,必方僧诈托也。”即命作斋相待。秀云心疑怪:“若方僧诈托,何不前日即领银去?”只存在心,遍寺闲游。到伽蓝祠去,举头看伽蓝宛似前日僧形象。两仆亦指曰:“此伽蓝好似前日僧。”秀云看越惊异,心疑是伽蓝化为僧,以劝我修寺。即以祈曰:“前日僧若是你变的,求一圣。”即打一圣。又曰:“三百金已带来,祈保今年大利。”再一圣,又得一阳。又曰:“三百不够,若要五百,求一圣。”又得一阴。”又祝曰:“我心中已悟。若更要五百两香灯,求一圣。”果掷一圣。秀云拜谢讫,来就斋席,谓完朗曰:“须用银几何?”完朗曰:“久有意要修。前日叫匠人估计,要五百两方够,故不敢举。”秀云曰:“我前日许过三百两,今现送在此,明日更送二百两来添。若修完备,再舍五百两买置香灯田,永远奉佛。”完朗闻言大喜,合掌下拜。后依约舍完,若冰密分二百两而去。
按:僧貌似伽蓝,故凑成此巧,亦可谓奇。然是人作成此套,何尝真有伽蓝化身乎!故富而能舍,本是善行;若谓真佛化缘而施舍者辄有福报,此两个装骗僧,岂能福人乎?吾不信也。
诈称先知骗绢服
东阳江达涧,父遗产万金。因为本府库吏累累浸润剥削,破去家产强半;又好男风,尝畜美好小仆,陪侍出入。有日,江之梁友遇其小仆,问曰:“前日为你相公买两匹青绢都长,做长衫必有剩。”小仆曰:“裁工不善做,先做一领太长,穿不得;后一领做得恰好。”梁曰:“长的可裁短,何妨?”仆曰:“他也不要得,已藏在书房大箱中去。”———原来江多衣服,其穿后不用的,都投入此箱。梁曰:“新服何忍弃,叫把与我修短服之。”仆曰:“你要问他讨,箱中第三件便是这新服。”
适一僧在旁闻得,素知江达涧肯施舍,即诈称方僧,入江相公廨中抄化。江以两文钱施之。僧曰:“吾看满衙之中,皆有怨气,唯相公府中祥光满室,后日必有好官职,前程远大。吾将化你一件好服,以结个缘。”江曰:“我无好服。”僧曰:“你有一件穿不得的,舍与我好。”江故曰:“衣皆可穿,哪有穿不得的?”僧曰:“是一件新青绢太长的,在书房大箱中,第三件该舍与我,吾为尔消灾延寿。不然,你眼下有多少是非到。”江心异之,开大箱中看,果有两件在上,新绢服第三。便疑此僧先知,持出舍与之,问曰:“既舍此服,可免是非否?”僧曰:“我试你有善心否。今果肯施,便转灾成福矣。”
按:今僧皆庸人,何能前知?其称已往事者,多得于传闻;说未来事者,皆涉于矫诬。观此僧欺江相公之事,则今之称善知识者,皆此类也。江相公之易欺如此,家安得不败?世之信僧引诱者,可以此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