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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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贞集(13)

却说隔街有一段老陕在放银子,顺做兑换生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见人为善,面称背毁,说是沽名。他平生片善不修,一文不舍,只讲财利。极恨蜘蛛,说他悬岩结网,好似阴险小人,暗中害命,倘未提防便堕网中,遭其毒手。见了蜘蛛即用棍抡去,幸他不致治其命而弃于背地。常在陈卖饼那里吃饼,看见何氏美貌,常说他的嚼话。何氏原街坊之女,男女交谈惯了,见老陕爱讲,遂与他讪谈说笑。那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想去偷情,又碍着陈卖饼。一日,问陈曰:“你这生意一年赚钱多少?”陈曰:“赚甚么钱,就只蝴口。”段老陕曰:“你怎不做大点的生意?况你年近四旬,再不赚些钱,老来如何下台?”陈曰:“跟你段师说,想做大点,莫得本钱。”段老陕曰:“只要你想做,本钱算我的。”陈曰:“只要段师放心,那还不好。”段老陕曰:“我见你忠厚朴实,故硑贺你,有啥子不放心。”陈曰:“如今生意不知那路好做?”段老陕曰:“目下建昌布涨,若本城贩去,有对本利,来去不过两月,这个生意就好。”陈遂与他借银四十两,写就腊月二十六日的期,把布买齐,何氏备办酒菜与夫饯行。卖饼把妻吩咐一番,说道:

未出门把妻来吟咐,为夫言话听明目。

你夫生来命运苦,从小卖饼把口譒。

自妻过门受苦楚,添人少钱用不敷。

多承段师来光顾,借银与夫把利图。

出门建昌去卖布,丢妻一人受凄孤。

“生意事大,只要赚得钱,老来快活,就受点孤凄也是无妨的。”

无事不可出门户,早晚关守莫心粗。

紧防浪子来戏侮,失了名节辱丈夫。

“为妻知道,夫君只管放心。”

油盐柴米虽办楚,算来一月尚不足。

妻领女工来帮补,攒攒积积自有余。

此去建昌无多路,不到年底就回屋。

夫妻分别,洒泪而去。何氏想夫出外当避嫌疑,领的女工多在房做,少出户庭。老陕常在门外来往,一日,见何氏在门内绣花,走到门边以淫词挑戏。何氏正色曰:“我们女子家以名节为贵,段师以后不要乱说,恐旁人听着不雅。”段曰:“我借许多银子与你,难道不报恩吗?”何氏曰:“有借有还,报啥子恩?我不是无耻之妇,你不要妄想!”段莫趣而去。到年底问曰:“何大嫂,你借我的银子办起未有?明天期子。”何氏曰:“银子要夫归才有,我们妇人家那里去办?”段曰:“我的银子过不得期,莫得就打主意。”到二十六又来要,遂相调戏。何氏只得告哀,说以节义之言,段天良发现,惭愧而回。

却说此地多是廿九过年,三十吃斋。何氏到二十九,将喂的雏鸡杀了,备办酒菜,想夫今日必归。午后煮起,候至二更身体困倦,把菜蒸在锅内,虚掩其门,和衣而睡。次日,段老陕想:“今天陈卖饼该也回家了。”去看,见门大开,喊不应声,望内无人,谅何大嫂出外去了,随手拿个小凳坐于门边,装袋叶子菸吃。忽见陈卖饼同两个脚夫回家,段老陕曰:“你回来了,这回赚得好嘞?”答:“多承助和,多少赚了点。”妻倒茶,不应,自己到灶头去斟,茶是冷的,口说:“这妇人懒得希奇,三十天连茶都不烧。”进房拿壶去倒开水,一溜跌地,扒起来看,好不惊骇,说道:“不知何人杀了我妻,连头都割去了!”老陕听说,问道:“你在闹啥?”答:“我妻被人杀了!”老陕亦进房来看,陈卖饼扯着老陕将头乱撞,急得两泪交流,不禁放声大哭:

见贤妻无头首死得好苦,不由人这一阵伤心痛哭。

妻本是贤淑女知识事务,能知道和邻里尊敬丈夫。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为夫积银钱纺棉喂猪。

白日里领花草与人来做,夜晚间打鞋底又补衣服。

论恩爱我夫妻胶漆同固,与梁鸿配孟光一样和睦。

不知道是谁人狼心狗肚,将我妻活鲜鲜杀丧冥途。

舍不得贤德妻情义难数,抛为夫似孤雁怎样结局?

转面来骂老陕是啥缘故,却然何杀我妻一命呜呼?

“你为何乱说哦?”

我知你心儿里爱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进灶屋!

“我来问你,见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谅必你来强奸将妻逼住,他不从你提刀就把他诛。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强盗杀了的!”

是强盗就该要拿去衣物,难道说光偷去一个头胪?

“呀,冤死我了!”

这事情你做得实在可恶,不告你段老陕死不瞑目!

陈卖饼将他扭住,喊街邻保甲。这老陕平素是很不为人,街邻个个恨他,都说:“你初出门,他天天在你门前来去,寻着你妻说笑。”老陕曰:“若是我杀,怎不逃走,还来此坐地等擒?”众人曰:“总是来看动静。”老陕喊天叫地,说是冤枉。陈卖饼扭到大堂,喊冤递呈。

官命把老陕锁押,即来勘验,周身无伤,嘴有掐痕,报是逼奸杀毙。官问保约:“老陕素行如何?”保甲禀曰:“此人狡诈贪财,杀人虽不可知,却常在他门前来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陕问曰:“你为何将何氏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段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民告禀,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儿放银子守己安分,平行买平行卖并未欺心。

只说是做好事把人怜悯,谁知道陈卖饼才莫良心!

光顾他拿银子与他作本,贩布疋进建昌就不回程。

过了年我想他该回原郡,去问他门大开见无一人。

在门外装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陈卖饼就回家庭。

见妻死他心中才把计定,到法堂诬告我逼奸杀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奸杀毙是谁?”

民生平最讲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账岂有奸淫?

“他既未归,你该速去,久坐不走,情弊显然,还要强辩?与爷打哦!”

民以为他的妻去会邻近,吃一袋叶子菸散闷宽心。

“狗奴!还要辩吗?与爷责打四十!”

大老爷息雷雾休动杖棍,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胆大狗奴!实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奸杀命,除非是西方上红日高升。

“奴才实在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本待要死阴间也得安稳,又谁知死去了偏又还魂。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招得来是命案要问斩刑。

勉强招舍不得我妻人品,满捕中是银子白白森森。

从今后谅与妻不能共枕,从今后这银两谅非我存。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何氏女本是我逼杀归阴。

“头首放在何处?”

那一夜提头去丢了就奔,记不起在何处慢慢去寻。

招毕丢卡。

这官原是捐纳出身,贪污残忍,虽知此案有冤,他想银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陕以财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过,只出十两银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过几日,官提出清供,见他动作不得,只有一线之气;知是私刑逼财,勃然大怒,即将卡犯们与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见老陕不肯舍财,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问要头首,打得两腿稀烂现出筋骨,还是一文不肯。这也是老陕的祖传,贪财爱利都是如此,岂止他一人哉!

却说段老陕坐在卡中,朝夕流泪,两眼哭肿,惟有束手待毙。过了月余,忽闻远方来一讼棍,手段高强,令人请他设法。这讼棍是遭过报应来的,与众不同。各位,他又遭甚么报应咧?因有人无故杀妻,许银求计,他教不要声张,至夜有年轻子弟留他进屋,以酒灌醉,割他头首去报奸案,自然无事。那知他儿进城接他,方十七岁,那人留进,割头报案。讼棍认得是他儿子,好不忧气,真是“哑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报,想不箍桶又无生计,于是改换心肠,不害人而救人,见有冤枉无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见人告状,他便劝息,弄几个本分钱。行之数年,他妻五十岁忽生一子,讼棍喜欢,知是为善有益,专与人辨冤拨案,劝人向善改过。今闻段老陕来请,知是受冤,遂到卡中会他,因曰:“凡人负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观你这案,虽是官要银子,但案无着落,凶手无名,无从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拨不松。你试自思,平日或是银钱,或是伦常,或是处事,那里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财为善,立功赎罪。我与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庙烧了,天心一转,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机会,使你脱苦明冤。”段老陕听言醒悟,请他作疏,立四百银子的愿,在卡时时痛悔不题。

却说县官一日出城验尸,回来有千万头黑蜂围着官轿飞舞,不能前行。官大惊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本县!”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杠,要本县与你伸雪,你往前飞,本县随后来看。”蜂即前飞,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赶至观音阁内,见蜂飞入井中,即叫道人问曰:“此井盖着甚么,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请师收获在井,开不得的!倘若出来,定要食人!”官骂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开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内中并无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请一会水人,以绳系腰,下井去看,回报有一尸首。官命把尸启上,随后又启一头上来。官见尸未朽烂,验是十二岁孩子,周身无伤,系耳门刀砍废命;头是女头。官叫道人,问是何来,道人推说不知。官骂曰:“这分明是狗奴作奸犯科,杀人藏井!今见本县还不实说吗?左右与爷重责!”道人知瞒不过,喊道:“大老爷免刑,小道愿招!”遂将始末从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道从头说原因。

在此庙修行养心性,带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过年多喜幸,两师徒削签到三更。

忽听得黄犬叫得狠,墙脚下咚的响一声。

命徒弟出外看动静,一出去就不见进门。

喊几声又不见答应,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区区灯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滚,仔细看才砍着开门。

骇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见个女头在埃尘。

战兢兢心中把计定,尸与首掀入井内存。

“头又何来?好好的招!”

这头首不知谁丢进,我徒弟因此骇掉魂。

我一时误丧他的命,望仁天笔下要超生。

“到底杀了谁人,把头放在井内?还不招来,与爷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未杀人拿啥来招认?却好似白肉来生疔。

“还不招吗?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的捕风来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饶命,

“狗奴实在不招,与爷重重责打!”将要动刑,忽见一人口称冤枉,跪地诉道:

有更夫跪地诉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称冤?”

黄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执业?”

众街人请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陈卖饼他家未关门。

恐有贼进内去看问,见酒肉吃得醉醺醺。

进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该见色起淫心。

谁知道何氏多贞静,不依允声声喊四邻。

拿刀背假割他的颈,错拿了刀口丧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杀的!头又放在何处?”

骇忙了割起往外奔,见一墙丢进就回程。

今日里来看把案审,见女鬼颈上血淋淋。

走拢来将我打一顿,逼着我要招杀人情。

因此上跪地来招认,望太爷赦罪施宏恩。

且说黄毛牛,名大川,原大家,败落在城乞食,有父识命他打更。二十九夜从陈家门过,见门未关,恐有盗贼,进去见锅内热气扑扑,揭开才是鸡羊肉,酒亦热的,一人尽吃。醉饱之后,见得房门未掩,进见何氏横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惊醒,撑起,扭在房中,何氏大声疾喊,毛牛抚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几拖,曰:“你喊就杀!”忽何氏倒地,项上流血,细看却是错用刀口,颈已割断半边,又一刀砍下,连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杀人把头提出,有人看见怎了?”见一高墙,把头丢进而归。墙内是观音阁,招个道人侍奉香火,带个小徒名叫丁丁。当夜过年,因大士灵签不齐,师徒正在削签,忽闻“吟”的一声,犬声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岁,见头骇呆。师问不答,提灯出看,喊又不动,就将手中弯刀用背向肩一打,随时倒地,血流而死;细看才是错用刀口,砍在耳门。出家人待徒极刻,平时责打手重惯了,因此毙命。又见旁有女头,道人骇忙,心想:“过年遭此横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墙边一井,将头与尸掀下井去,寻石盖着,假说有妖,画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见阎君喊冤,阎君说他污秽字迹,正该短纪。何氏曰:“女魂虽应短纪,不该如此惨死,况又全节,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陕改过立愿,城隍申文地府,阎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当官报仇,以解老陕之冤,故在庙内。这毛牛闻蜂围官轿,跟着来看,进了观音阁,心中明白,即忙转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着要命,几个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讲,毛牛不知不觉一口说出。官命锁押,与道人丢卡。回衙把段老陕释放,申文上司。回文转来,黄毛牛斩决,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陕回家果然改心,并不记陈卖饼之仇,念他贫寒,叫他依然拿银贸易,目今还在开字号。黄毛牛之妻极其贤淑,见毛牛讨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无靠,只得他适。众街人谓陈卖饼曰:“他杀你妇,你讨他妻,淫人看样,才有报应。”陈卖饼遂去讨了,后来勤苦积钱,亦得小康。

观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连心亦不可起;心起于邪,则邪神随之,使尔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