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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利集(14)

众乡老问曰:“大老爷怎知树中有蛇放毒,白此冤情?”白公曰:“向见此案,因煎虾送饭,心中疑惑。今见桐树中空,即知有物,案情在此,故命王氏照前设食,蛇见辛香,必思喷泄。故下而洩之。亦由王氏悔悟,善念一生,吉神相随,有莫之为而为者。但世间伤生之事,莫甚于杀蛇捞虾,世人全不思想,以为些微小物,往上打捞,伤生害理,结冤遭报,深可怜悯。”遂作歌以劝之:

提羊毫来把众人劝,尔百姓一一听详端:

人在世存心要慈善,莫伤生去把口腹贪。

体上天好生心一片,虽微物不可去伤生。

第一要莫去食牛犬,戒鳅缮莫往灶屋煎。

凡虾蟆龟鳖与蛤蚌,与螺蛳一一当悯怜。

惟有蛇与人无碍占,虾虽微亦受气于天。

上古时鱼有二斤半,方拿去待客把酒筵。

伤一命一家都饱暖,就有罪也不致如山。

食一虾即犯罪一件,食一顿罪孽有万千。

尔世人何不自打算,为甚么口腹造罪愆?

物与人性情不相远,凡贪生怕死皆一般。

是君子当把疱厨远,闻其声不忍把肉餐。

能爱惜物也知铭感,德报德有冤便报冤。

买老牛免脱抢劫难,救了犬乳子接香烟。

放灵龟曾报无头案,放大鳖得宝富齐天。

救虾蟆获珠为显官,放螺蛳免祸小燕山。

我今日又审此一案,真正是报应甚显然。

男杀蛇遇蛇把命短,女食虾因虾受牵连。

尔众民当以此为鉴,一个个急早改心田。

惜生命莫把他作贱,戒口腹重命结善缘。

贫贱的受戒永不犯,有钱的买来放深涧。

尔众民个个存善念,老天爷自然心喜欢。

免却你三灾和八难,一年中四季乐平安。

将歌作毕,命人刊板印送。即回阳城,与县官言明。县官深加佩服,自悔糊涂,不审虚实,乱用严刑,几害二命,即将魏有仁释放,具结完案;又送程仪百两,白公不受,具详申报。上司喜悦,与白公加级记功,阳城官降级留任。白公回县,爱民息讼,后来做到布政,子孙世代公卿。

王氏自白公去后,断荤戒酒,洗心涤虑,勤理家务,事亲训子,极其公道,昼夜都想出钱买物放生。后来儿子亦有孝心,发愤务农,少兴家业。魏有仁归家,自思当初嫌妻犯淫,忧亲骗账,种下罪愆,以致遭冤蒙垢,希乎倾家毙命。从此痛心改悔,也不嫌妻,安分守己,就在本铺贸易,亦得善终。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总要慈良爱物,体上天好生之德,以为造福延金之基。你看高秀杀蛇,后来被蛇丧命;王氏食虾,所以因虾负屈;魏有仁嫌妻贪淫,人即诬之以奸;白良玉爱民雪冤,天必予之以禄。正所谓:黄雀捕螂螂捕蝉,还有弋人在后边。看来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岂不深可畏哉!

解父冤

守节全贞非容易,被人轻薄堪怜。报父报子理当然,孝能将冤解,尤把仙桂攀。

巴州刘有仪,祖辈好善,三代功名,家极富足。祖孝廉,父廪生,俱有品德。有仪生来秀雅,颖悟非常,有神童之名。十三岁以幼童入学,十六岁即中道光庚子科举人,乃将幼聘徐氏接回。正是:

时才名登金榜,又遇花烛洞房。

极尽人间乐事,不殊织女牛郎。

因年少新婚,未曾进京,次年即生一子,取名少卿。正值科场,其父即逝,父忧方满,又丁母艰。母服甫除,妻又废命。未及续弦,收拾琴书进京会试,路过夔府,歇玉川栈。

正街楼上对门,王姓两代寡妇,家亦富裕。那寡妇之媳姓张,乃举人张文秀之女,乳名玉英,美丽无双,兼之诗词歌赋,琴模书画,无不通晓。其母爱如环玉,以为香闺领袖、仕女班头皆出我家,时常对人夸奖。文秀曰:“女儿容颜美丽,体态妖娆,言词柔媚,诗赋才高,惜乎少浑厚之象,犹恐薄命堪忧,务须配一才郎,使他心满意足,方无意外之虞。”因此年已二八,尚未字人。后闻王定邦十八岁入泮,正在择配,文秀命媒说合。定邦久知其名,欢喜应允,迎娶过门。正是: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金童玉女,下世同偕。人人赞美,个个夸奖。那知定邦幼年丧父,骄养太过,习于嫖赌好气,专爱唆讼戳事,兼有功名财势,房班尽都硑贺,害得人倾家气毙者无数。至丙午科下场,遇着冤鬼,把平生恶孽写于卷上,自缢而死。其母与玉英闻信大哭,膝下又无儿女,请人盘尸回家安埋。其母朝夕痛哭,玉英只得劝慰,誓愿守节、抚子承祧,其母心才宽些。从此玉英居孀,倒还真心,常住一楼,足不履地。其楼两间,外楼临街,玉英间或推窗散闷。那日正逢刘有仪亦开窗眺望,一见玉英,神魂天外。

各位,这刘有仪平日不道邪言,不履邪径,也算品学之士,谁知见了玉英就如遇魔,再丢不开,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绝世佳人?若能与他说句话、亲下肤,就死也心甘!”遂问幺师,幺师曰:“此王秀才遗妻张玉英,凡诗赋琴棋,件件精通,是夔府第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夫死守节,极其真心,楼居数年,足不履地,不会妇女,只调经典,又是第一有节有操之妇。”有仪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想:“他不会妇女,怎能穿透?哦,有了,闻他善琴,不如用琴勾引。”遂将琴调和,弹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又弹《关睢》一节,复将自己意思作成歌词,边唱边弹:

刘有仪抚瑶琴自嗟自想,论根基我也算世家儿郎。

我祖父遗下了黄金万两,与儿孙又置买千亩田庄。

大瓦房八九重光辉响亮,后龙山梧桐树常栖凤凰。

三代人读诗书名登金榜,单生我刘有仪苦读寒窗。

十三岁入黉门联捷乡榜,父母死方除服妻入黄梁。

丢下我孤单单朝夕惆怅,未得个美佳人匹配鸳鸯。

或处女或寡妇我都要讲,只求他有才貌满腹文章。

巴州城遍访过无一上相,略有才又无貌总不重扬。

今日里在房中倚窗凭望,见一个美佳人盖世无双。

访得他原配夫早把命丧,这佳人立志节苦守冰霜。

此样人真令我口念心想,他若肯匹配我倒也相当。

到后来做了官接到任上,配一对美夫妻地久天长。

有仪一连抚琴三夜。

且说玉英守节,虽一尘不染,却有顾我自怜、临妆怨命之态。及见有仪,回想丈夫何等才华,何等恩爱,至今独守空楼,垂头丧气,好不感伤。夜闻琴音,心中大怒,曰:“我是何等人物,那来狂生敢以琴音挑戏!”意欲告知婆婆,命人将他耻辱,又想:“他虽挑戏,未说我名,问也奈他不何。”次夜闻琴心中愈怒,想道:“我夫若在,狂生怎敢?”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三夜又闻琴音,心想:“你这狂生把姑娘当作烟花下贱,待我将琴回他一曲,把我玉洁冰清会于琴上,也使狂生知我才华节烈!”即抚《黄鹄》之曲,又弹《柏舟》之诗。有仪听了知其贞操,复又细心融会,音中却带抑扬飘荡,心情撩乱之象,忽大喜曰:“此妇可动!”

时店后有一老姆,有仪请他进房,告以心事,求其进言。老母曰:“此妇从不会人,何处进身?”有仪教以说词,送银一锭,曰:“以此相酬,事成还有重谢。”老姆喜允。侯丫鬟出来,谓曰:“店有狂徒,说你大娘空话,特来告知请究。”丫鬟入禀,玉英曰:“既然如此,叫他进来。”老姆上楼,玉英问曰:“他说我的啥空话?”老姆曰:“倒无别话,不过怜惜之词。他说大娘是天下第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可惜遭逢不偶,将明珠美玉坠于污泥,异卉奇花落于幽谷,不能置之名园画阁,为高人才子赏鉴耳。大娘啥,依老身想来,他言实在不错!只因前人定礼,护卫男子,挖苦妇人,所以如此,老身实为不平。”玉英曰:“何谓护卫,怎叫挖苦?”老姆曰:“大娘啥,你看男子娶亲,死了一个又接一个,还有三妻四妾的,二人有讲有笑,夫妇朝欢暮乐,白日携手唱和,夜晚交颈同宿,何等安逸,何等自在!若妇人死夫,拿个‘节’字把你捆着,弄得孤孤单单,凄凄惶惶,话无人讲,事无人商,心惊胆怕,日短夜长,辗转不寐,泪湿枕裳,实为造孽,言之痛心!这且不讲。惟有梳头挽髻,穿耳束腰,薰体搽面,又把脚包,可怜熬痛忍疼,将那一尺鱼舟裹成三寸莲瓣,受了无限辛苦,方才修成。把你关在空房,将无双美丽,不能闹里争光;盖世仪容,难于人前显众。大娘,你说忧不忧人?若是男妇一样,你看刘老爷那副才貌,那宗品德,那样温和,比令先夫还高百倍!倘把大娘娶来配合,岂非天地生成一对美夫妻乎?”玉英曰:“虔婆,原是来作说客!不看年老,定把你头毛扯尽,贱筋抽完,方消我恨!”叫丫鬟拿皮鞭赶下楼去。

老姆抱窜而归,告知有仪,有仪曰:“无伤也,与我买活丫鬟,待我自去。”老姆拿银一锭送与丫鬟,告曰:“刘某今夜要来会你大娘,求你方圆,莫关窗门。”丫鬟见银,那知利害,一口应允。半夜人静,有仪用梯上楼进窗。玉英此夜辗转不寐,听响喊贼,丫鬟曰:“待我去看。”有仪拿根玉钏,低声教他如此去说。丫鬟进内禀曰:“刘老爷来拜见大娘。”玉英大惊,怒曰:“放你的狗屁!他是男子,怎拜妇人?快叫人捆绑送官!”丫鬟曰:“使不得,外人知道,说坏大娘声名。他来拜望,一见即走,是无碍的。”即将玉钏呈上。玉英曰:“感他痴情,准他一见,叫他不要妄想!”有仪听得忙进内去。玉英不见则已,谁知一见,把持并无,二人竟成苟合,早去晚来,情同胶漆。耍了一月,玉英催速起身,以私蓄银百两、玉盖一只相赠,约定场后会与不会,都要来接,洒泪而别。至京,场中不快,因而落第。后进挑选场,考得一等,分发河南归德府永城县正堂。时有工部侍郎苏公,膝下无子,只生一女,因择婿太过,二十二岁尚未字人,见有仪貌美才高,欲招为婿,令媒说合。有仪先尚推辞,及闻此女才貌双全,家富无子,心想结了此亲才有银子,上任又有靠山,可以升官办缺,遂纳聘迎娶过门,果美。苏公出银调力,走马上任,遂把玉英一段恩情付之流水。

再说玉英,自有仪去了,半年无音,腹中有孕,请人到巴州访问,回说已经另娶,今到河南上任去了。玉英痛恨,朝夕啼哭,看看将要临盆,是夜伤心哭泣道:

提起了刘有仪银牙咬断,不由人这一阵悔烂心肝!

想奴家出世来容颜美艳,习诗文精书画出口成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择女婿总说要才貌双全。

嫁王郎也算是天从人愿,容秀美家富豪义重如山。

不幸得年轻轻就把命短,丢奴家守空楼独枕孤眠。

后遇着刘有仪天杀贼汉,一见奴就勾引夜把琴弹。

引不动又上楼自求姻眷,奴因此才被他拉了下山。

呀,天杀的贼呀!

只说你有品德不把心变,榜发后自然要接奴团圆。

那知他另娶妻去为知县,丢得奴暗地里口喊皇天。

呀,莫良心的贼呀!

把孽种遗腹内将要生产,你叫我用何计把命保全?

呀,断香烟的贼呀!

你不隶莫留根到还得,就失节也不致把命摧残。

活生生把奴家拉下岩岸,身有孕就做鬼也不安然。

呀,砍脑壳的贱呀!

可惜我好福泽余资万贯,从今后再难享一文半钱。

呀,抛刀山的贼呀!

可惜我美花容笔难描染,弄得我到阴间骂名来传;

可惜我好才学人人称羡,却被你弄得来不值一钱。

呀,下油锅坐地狱的贼呀!

可惜我守冰霜一尘不染,数年的苦功劳被你折完。

到而今只落得悔之已晚,自痛恨自嗟怨薄命红颜。

看看的东方上红日将现,用红绫来打点好上阳关。

玉英哭了一夜,又骂丫鬟曰:“都是你卖主求荣,引鬼入宅,把我盖世奇才,无双美丽,弄得一朝殒绝,好不痛煞人也!死而有知,定要索尔狗命!”遂自缢而死。他婆婆闻死十分心痛,后见肚大,问知其故,曰:“这是我过于爱惜,未曾提防之过也。”草草祭葬不题。

再说刘有仪上任年余,一日在乡宦家吊丧,有客闲谈,说他弟在夔府贸易,闻那里有一绝色佳人守节自缢,满城之人都在嗟叹,可惜一个才貌双全女子。有仪听得,问其姓名,骇得魂不附体,想:“我弃他乃一时之错,谅他不过怒骂而已,岂知竟丢性命!他既死了,怎饶得我过?倘来索命,如何下台?”又想:“惟善可以解冤,正心可以压邪,我不如正心修身,立功办善,他来之时我也有个躲处。”于是雪冤辩屈,息讼爱民,与利除弊,图治虑精,永城百姓无不戴德沾恩,欢呼称颂。

再说玉英死在阴曹,怨气难消,去对冥王哭诉冤情。冥王曰:“你守节就该立志,之死靡他,为甚随波逐浪,败名丧节?是你自作自受,死不足惜!”玉英曰:“小女守节数年,足不履地,被刘有仪三番两次勾引坏事,并非淫奔可比。况有仪勾引所最伤心痛根者,一有容貌,二有才学,三有功名,把持较难,而拒绝尤更不易。且又有老姆进言,丫鬟受贿,均皆有罪。还望王爷原谅!”冥王命造有仪册子,判官念曰:“刘有仪,十三入学,十六中举,三十殿翰,五十六岁拜相。因奸寡妇,一笔削尽。念他祖父善功浩大,格外留情,知县终身。”冥王曰:“先只玷节,可以留情,今欠命债,应宜抵偿,以为土子贪淫之戒。老姆、丫鬟皆宜报应,以为勾引之戒。”即将牌票付与玉英。玉英到家,见丫鬟正在楼边,现出形来,骇跌而死;寻至店中,老姆正与店主口角,使他缢死。即到河南永城,见县内祥光缭绕,瑞气氤氲,心内惊疑。走至城门,神荼阻曰:“有仪善政,鬼服神钦,凡有冤债,不准入城,要等时衰,方可找寻。”玉英死阻,每夜在城边啼哭。城中百姓闻鬼哭不止,请官驱逐。有仅心内明白,不敢出城,令百姓在城外醮谢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