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利集(12)
忽鲍兰亭来见官,曰:“民自埋女过后,朝日疑惑,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况他修行,从不下山,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妇女往来?”兰亭曰:“金银首饰、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唤胡陆氏问曰:“鲍紫英是谁拐杀?”陆氏闻言大惊失色,推说知。官曰:“他家无你,女儿未走;他家有你,女儿就走了。况男女拐逃,无人递信,内外怎通?你不实说,活活将你打死!”陆氏曰:“民妇实不知情!”官命掌嘴,陆氏曰:“此事难怪民妇,系杜青云所为。”官曰:“为何又是杜青云咧?”答:“鲍紫英看杜青云,欲与为婚,他父不允。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
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生得俊秀,书画并工,恃才放纵,爱谈闺阃,好作淫词。来往舅家,见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规甚严,邪缘未凑。一日,陆氏到家,说女有心,命他请媒说合。及请媒去,兰亭嫌杜家贫不允,后亦未至其家。忽来些差人,将他拉进州衙,官问曰:“你为甚拐带鲍紫英,将他杀丧?今见本州还不实诉!”青云曰:“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望仁天与他伸冤。”官骂曰:“狗奴!你还假装不知吗?就是你去拐杀死的!”青云曰:“老父台说学生拐杀,有何凭证?”官曰:“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你还强得过吗?”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遂叩头禀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听学生细诉分明。
从实诉来!”
自幼儿寒窗发愤,每日里学习诗文。
杀人事实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现有胡陆氏作证,狗奴何须强辩!”
他与生并无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倾?
况杀人定要偿命,难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责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动杖棍,听学生说出来情。
逢年节舅家拜省,会表妹出见外甥。
他见我容光秀俊,我见他白面红唇。
胡陆氏传言递信,约夫妻配合长春。
请红叶舅家说聘,舅不允嫌我家贫。
既不允置之不问,过此后并未上门。
“既已传言递信,这拐杀定是实的,好好招来!”
既然是约他逃奔,就该要结成姻亲。
却然何丧他性命,天地间那有此情?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夹起!”
呀,老父台呀!
这一阵魂飞魄尽,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难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罢罢罢勉强招认,法堂上岂无鬼神!
森罗殿前去哀恳,才与你来把命拼。
“快快招来,免得受刑!”
带表妹正往前进,他忽然改变初心。
反要我送回闺阃,因把他杀入幽冥。
“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
我当时丢入藏井,怎知道有人无人?
况此案既有人认,又何苦再冤学生?
招毕,官命丢卡,将东廊僧释放。
东廊僧回庙,自思平生无有过失,为甚遭此冤枉?必是修时未到,从此更加苦修。后来天门一开,行定出神,始知前生鲍紫英是他的妾,西廊僧是他之弟,误疑叔嫂通奸,因此打妾逐弟,误死两命。今生道德高重,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了却前孽,才能人圣成真。后来功程圆满,飞升坐化不表。
再说杜青云之母自子遭冤,朝夕哭泣。想他三十守节,一子承宗,今遭命案,倘有不测,身靠何人?又闻其子监中受刑,当些衣服簪环,至卡看望,母子抱头痛哭。青云将母劝慰曰:“学院不久要来,儿去递呈昭雪。母亲回家须要宽想,勿自苦也。”其母拿钱把卡和了,大哭而别。离家不远有一关帝庙,鲍氏备办香烛至庙,将子冤情对神哭诉,求其显应。青云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因此遭报,时时痛悔,对天立誓,倘得冤明屈散,自愿作善盖愆,将身作劝。圣帝见青云悔过心诚,杜母恳祷甚切,遂命周将军遣大牛、紫英之魂跟着凶手,以伸冤屈。
再说朱三喜自与西廊僧杀了胡大牛,更加胡行,日耍狮灯,夜作盗贼,以供嫖赌。一日,田三多的么叔做酒,有人请他去耍狮灯。耍了高桩,又耍地台,脱衣放桌。三多一家都在吃酒,其妻见桌上一根花帕,似乎认得,细看果是他的,想:“此帕我包干菜打发女婿,在路上被杀,冤女坐监,帕子在他身上,必是他杀的!”将帕拿去告知三多,三多即进州喊冤。此时前官交卸,新官蔡公接任,田、姚二家与杜青云都递有呈诉冤。蔡公接交事忙,未及审问,今见喊冤,问知其故,命差随去捉拿。
再说朱三喜不见帕子,吵闹不休,有知者暗告禀官之事。三喜大惊,知要犯跷,酒也不吃,暗地逃走,及差至,已去久矣。差回禀官,官命多差分路捕捉。三喜想往远方逃躲,腰无半文,至夜到陆家作盗,在床头得一包袱,忽闻咳声,梭出就跑;黎明被差所获,开包一看,内有摹本、女衫、黄绉袄、陕缎彩裤、金簪金环、玉钏玉盖。差想此物关系非轻,一并交官。官问曰:“你这手帕如何得的?”三喜答是捡的。官骂曰:“胡说!此帕是田家打发女婿包干菜的,在路被人杀死,帕在你手,不是你杀是谁:好好实言,免受刑杖!”三喜不招,官命夹起。忽三喜耳边有人喊他:“快招!”三喜心中昏乱,遂将与西廊僧杀大牛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画招丢卡;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与陆某对审。拿到法堂,西廊僧见三喜已招,不打自认。官问陆某曰:“你家昨夜被盗,失了何物?”答:“衣服、首饰若干。”问:“你从何处得来?”答:“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不知何来。”官命差将黑牛拿到,问曰:“这衣饰是那来的?”答曰:“是祖上遗留的。”官曰:“此乃宦家之物,何得乱讲?好好实言,免受刑杖!”答:“在赌场赢的。”官曰:“东推西支,分明来路不正!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打毕起身,眼睛一花,见一女子将他几耳巴,喊他“快讲!”黑牛知是对头到了,必难幸免,因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细听我从头说根芽。
母常在员外鲍家耍,与他女幼小当奶妈。
杜青云生得人秀雅,鲍小姐爱慕常叹嗟。
我的母说些邪淫话,引动他意乱把心花。
他要与杜生结姻娅,命我母传言把信拿。
杜请媒鲍翁嫌贫乏,母诱他私逃去结发。
约就期命我打冒杂,假杜生前去拐娇娃。
只说是把他银哄下,走远方将他卖娼家。
那小姐在路忽问话,我只得低声把他答。
鲍小姐听音知是假,他返身就要转回家。
去拉他大声喊救驾,我无奈提刀将他杀。
拿衣包俏悄回家下,到后来官把母亲拿。
我那时心中甚害怕,把衣物寄放舅那榻。
母冤屈青云丢监卡,不由我心中好喜煞。
那知道恶人天不怕,被强盗偷衣又犯法。
今日里法堂来拷打,有冤鬼现形把我拉。
无奈了说出实情话,望大爷施恩切莫杀。
画招已毕,官骂曰:“此由尔母贪财引诱,惹祸起根!”命差捉来,与黑牛对了口供,掌嘴二百,枷号示众,黑牛收卡。将杜青云、姚思义、田氏一并释放,申文了案。胡陆氏枷号,恶贯满盈,遭了冥报,疯癫品讲,自说过犯。说了三日,大喊舌痒,用手抓得鲜血长流,肿烂而死。
上司回文,将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办成抵偿,同斩于市。田、姚二家为此案拖累,拉下债帐,宗玉、三多忧死。数年,田家子孙乞食,姚思义吹水烟下场,田氏倚门卖笑,年老色衰,乞食饿死。杜青云真心悔过,端品劝人,次年入泮。去拜舅爷,兰亭满面羞愧,慰曰:“老夫糊涂,当日却媒,致女儿被人引诱,杀身败名;又使贤甥遭冤受屈。如今追悔无及,贤甥切勿忌怀。”青云曰:“此皆愚甥不肖,连累表妹,还望舅爷赦有。”从此,二家往来如初,兰亭与青云之母同享高寿,子孙簪缨。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无论男女僧俗,俱宜端品正行,莫造罪孽;富贵由天,莫坏心术。即如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作恶行凶,不怕你做得干净,到那时恶贯满盈,自然跌案,填还命债。胡大牛纵妻搕财,身首异处。东廊僧受苦守规,证果成真。田、姚二家以伪杂真,采取奸利,一朝祸临,人亡家败。鲍紫英背父逃走,死于非命。胡田氏背夫犯淫,落于乞讨。胡陆氏诱人逃走,纵子行凶,一旦败露,受了官刑,还遭冥谴。鲍兰亭慈良好善,杜鲍氏守节真心,俱享高寿。杜青云好谈闺阃,即遭冤苦,悔过为善,即得功名。可见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可不畏哉!
双冤报
胎卵湿化皆是命,切莫无故伤生。一朝报复不容情,男从服毒死,女亦当冤深。
阳城高家庄一人姓高,名良栋,娶妻何氏,有百串家资,佃田耕种。生二子,长高英,妻陈氏,本朴勤俭;次高秀,性偏急,好打蛇。这蛇也怪,不打不见,越打越见,所以高秀出外每每见蛇,一生不知打死多少。娶妻王氏,乃小家人女,爱食虾子,在娘家常常捞食,父母亦不禁止。有人劝曰:“王家姑娘呀,捞虾与食虾,罪孽有等加。一口数十命,一顿亿万虾。世间伤生事,惟此罪无涯。与其多带罪,何不莫食他。”王氏曰:“称肉要去钱,吃鱼要下田,惟有食虾好,便易不可言。站在田埂上,举手有万千,一家都饱暖,犹如过个年!”因此捞食日多。及嫁到高家,喊夫买个捞兜,无事便捞,遂以为常。
却说高秀有一表兄,名魏有仁,他父是贸易出身,积钱数百串,弃商归农。有仁娶妻汪氏,面麻丑而性贤淑,又极勤俭。有仁素不心悦,常借故打骂,父母劝戒不听,因而含气在外宿娟滥酒,父母因之忧死。有仁把父母安埋,总想远方贸易,免妻签眼,奈无伙伴。看日良栋生期,有仁来祝,见高秀言语谦和,身体强健,即曰:“表弟,你家人多田少,不够做活,何不出门寻些生意,也可积钱兴家。”秀曰:“表兄之言虽是,但我的事,心想贸易又无钱,心想耕种又少田。算来贫富由命定,表兄说来也枉然。”有仁曰:“我正要出门,若表弟肯去,我二人合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得均分,有福共享。”高秀心喜,告禀父母。父母曰:“我儿生意不熟,如何去得?”有仁曰:“生意我熟,只要表弟与我当个下手足矣。”良栋曰:“外甥去到何方,做啥生意?”有仁曰:“我父常在太原贩卖药材,我跟父去了几回,还认得些朋友,依然去到省城贩药。”良栋喜允,二人当面写了伙约,言明有仁拿本钱三百串,利息加一五,占六成生意,高秀占四成,约期起程。临行,高秀辞别爹妈,良栋夫妇把儿嘱咐一番,说道:“儿呀,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途中虽仔细,谨防汗湿衫:
坐在草堂把儿教,为父言话听根苗。
此回出门把钱找,多承老表来放梢。
初出门庭事不晓,谨手慎微莫惮劳。
太阳西坠把店找,鸡鸣起来把担挑。
歇肩脱衣心要小,须防风寒入皮毛。
摇钱赌博非正道,邪朋滥友切莫交。
待人处世莫骄傲,和气方能把财招。
如今我们年纪老,经霜之叶怕风摇。
你妻王氏年更少,儿小女幼性情娇。
有钱无钱归须早,莫使倚门望终朝。
为父言语谨记倒,财宝归身翻大梢。”
高秀辞别父母妻子,来至魏家,买些本地药材,打了几挑,请脚夫搬运,高秀挑行李押担。走到太原,把货卖了,随办省货,沿途掉换,到本处发卖。至年底做了两回,清算帐目,赚钱百串,拿了十串与高秀回家,余添作本。从此做了两年,除本利外赚三百余串,高秀分一百四十串,回家与父兄商量,添佃田土。有仁将钱买了两间铺面。次年生意更加顺遂,有仁见银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套新衫子,头戴高帽子,足穿花鞋子,行路摆袖子,说话言子,看见那样子,俨然像个富家子。正是:
银钱壮人胆,玩苏又玩款。
日里进秦楼,夜晚宿楚馆。
高秀常常劝道:“表兄呀,人生在世。要端品行,莫履邪径。常言道得好: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犯了招罪过,切莫当虚言。犹如昼借帐,晚间就填还。远报儿孙辈,近在妻女边。我不淫人妇,谁戏我妻焉?劝君宜早戒,莫到悔时难。我和你离乡别井来在此间,正宜惜身重命,保精养神,方能身强体旺,疾病不生。倘若犯了邪淫,一坏品行,二荒执业,三费银钱,四惹恶疾。心思一邪,越迷越深。从此好人远避,歹人相逢,不惟银钱当如草籽,而且生意亦置之度外,斯不至惹祸招灾,亡身毙命而不已也!表兄呀,与其追悔于后日,不若谨戒于当初。”有仁曰:“我不过借此闲游,以解愁闷,你怕就认真了。”依然如故。幸喜得生意利厚,虽然耗费,犹如毡上拔毛,不伤大体。高秀恐有仁执迷染深,意欲急归,又有百金下帐未曾收清,遂对有仁曰:“表兄,此时货已卖完,在此无事,看来行市还好,不如回家另办货物,来收下帐。”有仁应允,催了数日方才起身。
有仁恨高秀阻了他的兴心,想:“高秀原是沾我的光!”欲将下帐一人独吞,要想分伙,奈是当着舅爷写约,不好反口;思了多时,未得其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