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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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亨集(4)

栋材因受气罚银,更加含恨,总想害他。时有降像者,假城隍之名在城降偷作诗,断人祸福,谕中有“天下不久必乱,仙佛示众民急作善事”等语。栋材见了心生一计,将谕文改作:“天下不久,四藩必叛。城隍示众民急宜逃避。”后书“城隍子像谕”,写了数十张,满城贴起。这四藩是谁?云南平西王吴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继茂,广东平南王尚可喜,广西定南王女婿孙延龄。此时四川钱粮皆归云南,栋材欲借此事使藩府知道,害婿性命。时城内有一人在乎西王府中办事,见了谕文,带过云南,吴三桂得见大怒,即发一道公文来捉城隍子。公差将要进城,正值书院火手回家,在店相遇,两相问谈,公差无意说出来捉城隆子,火手飞奔而回,告知山长。老师大惊,急拿银一锭、钱一串,喊水生改名换姓,拿去逃走,免丧性命,遂告以藩府来捉之事。水生骇急,即时逃去。及公差到县投文,县官回文藩府,说虽有降像等人,恐其惑民,前三月已经赶逐,不知去向。三桂奏请禁止游冥降像等事。

水生出外,随路奔波,走了二十余日,钱已用完,拿银去买。他倒底年轻,前日积痴未散,将银在场头喊卖。遇着几个和而流盘问他,见他言语不对,说是拐子,把银抢去,脱了衣服,还挨一顿饱打。水生哭天无路,想道:“这宗苦命拿来做啥?不如拜谢爹妈养育之恩,吊死算了!”见前面矮树合式,把头磕了,用裤带套上。一牧童喊曰:“使不得!那树太小了,前面有大的,快走,快走!”水生只得向前,赤身露体,好不羞人,不如早死早安。来至土地庙前,四下无人,就在庙角去吊。方才吊起,庙后来个农夫解下,几个耳巴,骂曰:“你这杂种!吊颈都找不到地头,跟我滚远些!”水生心想:“我的命就这们苦吗?连吊颈都莫得地头,如何下台?”不禁伤心痛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咽喉哽哽,想起我这苦命好不气人!

自爹妈去世后就受贫困,方一跌又三鉰历尽艰辛。

几次里入泥涂被人提引,才走到坦途中又遇沉沦。

莫不是在前生损了德行?莫不是今辈子冤孽随身?

或者是祖有功难把后荫,或者是爹为善堕落后人。

这都是天老爷降的报应,才使我年轻轻落魄惊魂。

去讨口人又小门面未挣,饱一顿饿一顿打发无人。

到俞家岳父母见了就恨,连雇工与牧童都要欺凌。

在书房大舅子不准发愤,打得我浑身上又肿又青。

遭命案受冤枉法堂拷问,带链子坐监卡骇掉三魂。

及到了书院中都还畅顺,东来请西来邀酒吃不赢。

谁知道黑天冤从空降定,弄得我孤单单往外逃奔。

凡走州与过县放胆前奔,遇公差又怕是把我追擒。

避开津和渡口翻山越岭,走得我两脚酸周身痛疼。

夜晚些不歇店怕的盘问,扯不来瞒天谎费力淘神。

钱用完我才去卖银一锭,又谁知狭路中遇着匪人。

抢了银不上算还挨棍棍,要衣裳剥得我光光一身。

我才去寻树子前来吊颈,遇牧童骂得我还不起声。

太阳大晒得我皮焦肉紧,把遗体都现出好不羞人。

无奈了山庙前又寻自尽,被农人打得我脸痛头昏。

逼住我往前走不许迟钝,想此情遇此境如箭穿心。

是这样做个人也是莫筋,到不如无约束走兽飞禽。

还须要另想方交代性命,将身儿到冥府事奉双亲。

水生边走边哭,见前面有一小河,遂去投水。忽来一只渔船把他救起,问知情由,渔翁怜惜,留在船上帮他打鱼。

且说这渔翁姓杨,乃川北仓溪县人,家不甚丰,打鱼为业,无儿无女,只夫妻二人。见水生聪明,闲时命他读书,水生拜在膝下,改名杨光玉。读了数年,县府试俱列前茅。杨翁欲与娶亲,光玉禀曰:“儿已定俞氏,岳虽不仁,妻子却有节烈,誓死不肯再配,此时谅必未嫁。儿久欲去完婚,奈天下纷乱,故未禀告。”杨翁曰:“乱离之际,有女者急欲归夫,就该早去才是。”即办盘费,命光玉择日出门。

时乃康熙十三年,去年吴三桂反,各省骚动,盗贼蜂起。嘉定亦有贼匪江鹞子聚众掳掠,闻洪雅花溪乡富户极多,暗地杀去。此时花溪团首无能,未曾练团,见得贼至各逃性命,杀得尸横满地,抢劫一空。及杨光玉来,到处已遭兵火,不胜荒凉。走至俞家,只有几个佃户,问其消息,佃户说:“贼来之时,他父子四人出外逃难,闻在乐山县遇贼,全家已被害矣。”光玉不禁伤心,痛哭而回。回到仓溪,家已上寨,母亲又死。杨翁与他讲亲,都嫌他贫,总不成就。

时平凉总兵王辅臣反,命部将各处攻略。有飞鸽子从农安扰出四川,来到川北广元各隘口屯扎,出下告示,与民通商,将抢来妇女发卖,定价十两银子一个。杨翁听得此言,命光玉带银去买。光玉来到贼营,以一两银贿头目,欲得美妻,头目引去喊他自择。那知贼才奸狡,将妇女用布袋装住,免人选择。光玉见此情景,想不买又怕贼杀,想买又不知老幼,于是摸着脸瘦、身轻、腰细、足小者择一个,抬回店中;打开一看,才是一个老妇,心中恼恨,想:“拿做妈,奈爹爹誓不再取。管他的!事已至此,不如认他为母,回家另作商量。”便请上坐,与他叩头。老姆曰:“遭此乱离,一家丧尽。既已买来,我就不能为妻为妾,亦可为奴为婢,何作此态?相绝之甚也!”光玉曰:“非也,我母已死,认你为母,领回事奉。”老姆大喜。

光玉雇一牲口载回。那夜在三元店东二房歇,方把行李放下,忽一老翁领一女子在东三房住。看那女子面貌肿累,身材秀丽,小足细腰,不过十七八岁。老翁安顿出堂,光玉念是同店,与他见礼,问其来历。老翁笑曰:“我到贼营去买老伴,谁知是个少艾!管他的,带回家去亦可欢乐余年。你那同行老姆,又是谁人咧?”光玉曰:“与你一样,还是贼营买的。”老翁曰:“拿来做娘做嫂?”光玉曰:“既已上当,只好拿去做妈了。”老翁曰:“我二人事同遇不同,我的运气好,买老不得老,遇此二八娇,快乐知多少;你去买少妻,反得老东西,看你这个人,还是点儿低!”光玉曰:“你是有福人,才得遇倾城;我是孤苦命,自然遇老彭。”讲得老翁欢喜,请光玉出外吃酒。光玉心想:“借你怀中物,来解我愁肠,又不把钱费,此计到还良。”同行而去。

且说这老姆感激光玉,见少艾心想:“造化弄人,是非颠倒,此两宗生意若得易主而交,岂不大家都好?”即去下房,见女子背灯而坐,面有泪痕。老姆曰:“姑娘何哭之痛也?”女上前见礼,曰:“遭此乱离,生不如死,焉得不痛!”老姆曰:“天意真不可解!你本少年,今无故而配一老翁;我本衰迈,今无故而累及少年。我之所以会你者,意欲旋转乾坤耳。”女曰:“此话怎讲?”老姆曰:“他二人一喜一忧,不醉无归;我二人张冠李戴,暗中掉换。你到我床睡着,明日早走;我睡你床,留此老骨与老翁作对,岂不两全其美?”女曰:“多承厚意,那还不好?但我有满腹隐情,不敢从命。”老姆曰:“有啥隐情快讲!”女曰:“奴自幼时许与金郎,誓不另嫁,若随老翁或者可以全节,不然一死而已,岂可又去害那少年吗?”老姆曰:“乱离之世还拘甚么小节?当此正宜通权。万一邀天之幸,巧配姻缘,也未可知。如其不然,死犹未晚。”女听得巧配姻缘之言,心中感动,即时跪谢。老姆导女己床睡着,转到女床蒙头而睡。

不久,二人归房,老翁行路辛苦,酒入宽肠,睡下即浓。老姆暗至上房叩门,光玉开门,惊曰:“母向何往?床上何人?”老姆轻言告以掉换之故,嘱其早去,免得败露。光玉曰:“承母盛德,但是损人利己,儿心何安?”老姆曰:“此乃两来有益之事,何损于人?”光玉拜谢。老姆又把女子叮吁方去。光玉鸡鸣起来,促女收拾,以青布罩头,马是夜间辔好的,店主牵马开门,即时走了。

老翁天明起来,见是老姆,知受他的播弄,心中忿怒,扬拳欲打。老姆叉手迎曰:“你这人才不识好!我为你呕尽心血,你不感激,还要逞凶,是何道理?”老翁曰:“你以老骨换我佳人,还如此说,我要与你拼命!”老姆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晓事吗?岂不闻‘少阴配老阳,立地见消亡。明戴绿帽子,暗把性命戕’?尘世之上,夫妻要年貌相当,方能同偕无损。我与你费一片心,还要乱讲;真不懂事!”说得老翁开不起腔,又想不过,遂对众说。一人笑曰:“为人苦于不自知,自知自然无妄思。临缸自照龙钟影,方信得老是福基。”老翁低头一想,忽然醒悟,载老姆而归。

再说光玉把女子载回寨上,以情告父,杨翁大喜,命子交拜。女曰:“且慢,奴有满腹含冤,久欲寻死,所以随来者,欲白冤耳。将冤剖明,自当就义,岂肯与你成亲吗?”光玉心想:“又遇冤枉!我就这样苦命吗?”只得说道:“你讲,可行则行,决不强你的。”女子从头细诉道:

尊老伯乔梓容告禀,听小女从头说分明。

奴虽然落难非下品,已与人幼年结朱陈。

奴丈夫遭难远逃遁,奴已曾誓死守坚贞。

任随他势逼难改性,非本夫断不把亲成!

“你叫啥子名字,许配丈夫何人?”

奴名叫翠瓶本俞姓,二爹妈乃是洪雅人。

论家财原本盖通郡,许嘉定金郎叫水生。

“呀,你才是俞栋材之女翠瓶?我正是金顺斌之子水生!今日相逢,莫非是做梦吗?”

听此言用目仔细定,貌仿佛相似又难凭。

说金郎奴家难准信。为甚做扬家后代根?

光玉遂将出外苦楚,寻死遇救之由,从头告诉一遍。

听苦情珠泪双滚滚,好似那万箭来穿心!

只说是今生难会定,谁知道绝处又逢生!

今日里相逢如梦境,这都是上天好看成。

“我到洪雅完婚,闻说你一家遇害,如何又来到此处?”

自奴夫出外逃性命,未几载三桂反朝延。

把各省贼寇都动引,花溪乡团首未得人。

闻乱信不把团练振,贼一到杀得乱纷纷。

我爹把家财暗窖尽,一家人出外远逃生。

乐山县遇贼兄丧命,幸爹妈与奴未遭擒。

到梓潼未曾探贼信,陡然间遇贼躲不赢。

将爹爹乱砍成肉饼,把母女一齐拉进营。

妈押去别营无踪影,奴预备巴豆带随身。

搽脸上即时成肿病,有贼子暗地来奸淫。

奴破死大声喊救命,正遇看贼头把营巡。

闻喊声拉奴去审问,将贼子枭首在辕门。

才保得名节无玷损,一步步随贼往前行。

到广元把营来扎定,将奴家才发去卖银。

贼恨奴伤他同伙命,故意儿把奴卖老人。

三元店苦人天怜悯,才遇着救苦观世音。

暗掉换慈悲把线引,奴因此才得见夫君。

奴先前见夫容修整,犹依稀带有旧时形。

虽掉换奴心犹急病,想遇合那有这奇新?

这都是神天默照应,把姻缘暗地来凑成。

但愿得烽烟早清静,回家去振顿旧门庭。

夫妻把话说明,喜之不尽,拜完花烛,如鼓瑟琴。

次年,杨翁身故,众有闲言,说光玉非杨之种。夫妻二人收拾行李,遂回洪雅。其岳母已在家中,见女与婿来,悲喜交集,各诉离情。光玉仍复金姓。这俞余氏在贼营卖与南江人,半年要他送回花溪,因子离女失,时常痛哭;今见女婿身材魁伟,不似昔时模样,大喜,将家财交与婿营,一切契约田地,概归女婿受用。于是请客做酒,抚婿承宗。

余氏不久即死,南江人亦随亡。乡人欲复团练,见光玉议论有条有理,即举为副团总。光玉依金飞之法,抽丁派粮,训练有方。后见贼来,设伏埋兵,把贼杀败。贼来报仇,又复大败,擒其贼首,杀得所剩无几。朝廷闻之,命光玉带领乡勇,剿办嘉绥等处贼寇,屡次得胜。后把贼平,以功授协台。复命带勇,同简亲王征剿三桂。及云南平定之后,天子大喜,封建威将军,提督山西军门,此时富贵双全。后翠瓶生二子,分奉两家禋祀。从此看来,谓非顺斌行善之报欤?

白玉扇

全贞不二安贫日,夫妇爱敬如宾。一朝际遇甚惊人,富贵从天降,平地受皇恩。

江苏省六合县有一谢鸿恩,进士出身,曾任陕西山阳正堂,为官清廉,五旬无子,遂辞官回籍,乐享田园。想:“我为官之时,积得数千余金,无子受享,一旦身故,尽为乌有,不如拿去为善。若得上天垂怜,老蚌生珠也未可知,不然亦可修我来世。”于是恤孤怜贫,施衣舍药,救难济急,戒杀放生。行时时方便,作种种阴功,方境之人,无不沾恩沐德。谁知善门才开,宦囊即罄。是年幸得妻生一子,取名丁元,一家俱喜。由此善念益坚,当田拉债,节用减费,都不把善事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