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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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元集(1)

双金钏

大器由来是晚成,莫因小怨坏良心。诬为盗,逼退婚,他年难得跪辕门。

湖北孝感县有常浩然者,乃遇春六代玄孙,其祖在汉阳府做官,因在属县落业。浩然为人正直端方,曾中武魁状元,在京为官,与刑部侍郎常惠然同寓。惠然亦遇春之后,二人同宗,极其相好,如同亲生。浩然四旬无子,又见仕途险薄,宦竖弄权,各分党类,正直难容,遂辞官回到家乡。其妻孟氏,常劝他买妾延嗣。浩然曰:“贤妻之言差矣!常言道:‘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金钗十二辈,枉把性命丢。若要麒麟降,须向善中求。’我今无子,或因为官未能忠君爱国、兴利除弊,所以造下罪过,上天加警。夫岂娶妾所能得哉?”于是哀告上天,悔过立誓,凡一切施舍拯救之事,济人利物之举,无不勇力为之。行之数年,孟氏已有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取名怀德,夫妻欢喜,善志益坚。同乡有个方仕贵,家极富饶,田土宽广,每年有万金租息。娶妻金氏,所生一女名叫淑英,聪明美秀,夫妇爱如掌珠;况又与怀德同庚,于是请媒说合,结为朱陈。浩然亦允,遂会亲下聘不题。

一日,浩然见祠堂朽败,祭祀不修,心想:“为善之道,由近及远;行仁之本,自亲而疏。倘若词堂隳颓,本源有缺,不几坏我祖之赫赫威名乎?”即时知会族众,议修祠宇。公房有一叔,名正泰,说道:“修祠乃是美举,但今年岁节荒,银钱甚紧,状元公既有此善念,何不垫头修好,然后派钱补你?”浩然应允,请工办料,任怨任劳,修了一年,方才完工。请众算帐,费了五百余金,正泰东推西文,说派不起。浩然本房之叔正发说道:“此是公事,岂可累及一人?富者也要派些。”及其派就,正泰又叨其莫出。浩然曰:“此事原是我起的念,我就一人捐修,也是无妨。”又想:“祠堂虽然修起,奈无余资办会,还是冷落了;不如再捐田十亩,以为供俸之费,才得尽善尽美。”遂将此意对众说明。众人曰:“状元行此大善,捐金施田,祖宗定要保佑你子孙富贵,功名永世不替的!”

告竣之日,合族齐集,浩然站在中堂,将祖宗出世源由,祠中所悬条规,明声朗诵道:

常浩然立中堂一言禀告,尊一声合族人细听根苗。

想始祖出世来费力不少,保太祖开基业一品当朝。

我先祖官此地治家有道,男的男女的女各有规条。

也有的读诗书在把试考,也有的习弓马在把武操;

也有的习农桑地中取宝,也有的学工匠度活终朝;

也有的为商贾江湖常跑,也有的习医卜艺术为高,

这都是务本业几条正道,为人子守祖训才算英豪。

全三纲正五伦八德体效,不为非不作歹不犯科条。

有一等忤逆子全无分晓,贪酒色逞财气满假矜骄。

或筛桶或唆讼包把状告,或打条或想方白昼持刀;

或奸淫或估骗或做强盗,无尊卑无老幼只要横豪。

这几件尽都是祖宗训诰,后辈人若犯了定打不侥。

倘妇女犯六戒行为不道,罪落在家长身难免板搞。

做喜事都要来帮忙跑跳,有忧事大齐家努力效劳。

有是非和口舌总宜和好,切不可挖墙脚自起戈矛。

近年来家纲隳风气不好,一个个把宗祠当作蓬蒿。

有门扇和窗格搞去卖了,有桌凳与木料伐作柴烧。

有渣草与灰尘全不打扫,大殿上起窟洞坑坑包包。

我不忍才又来修整一到,共费银五百多未化分毫。

十亩田送祠中出息甚好,每年间春秋祭才够支消。

余剩的与义学培植文教,济孤寡完嫁娶奖励儿曹。

我乃是一武夫不善开导,正泰叔你生来见识高超。

正发叔年虽迈精神还好,你二人当族长把你烦劳。

你二老人正直又善理料,这规条才能够永远坚牢。

后生辈你与我快放火炮,常浩然整衣冠亲写报条。

大齐家站过来忙把喜道,吩咐了管厨司快上酒肴。

事毕欢饮。

这常正泰为人奸狡,嘴能舌辩。平日打条想方,唆讼筛桶,武断乡曲,欺压子侄,无恶不作。浩然报他族长,原欲绳以理法,处之尊位,杜其邪谋。他听条规上有几处犯他心病,在席阴谈曰:“怪,我唆讼筛桶都做不得,我一家入拿来饿死不成吗!”不意被怀德听见,时才五岁,顺口答道:“唆讼筛桶,不准入祠!”声音又大,说得正泰满脸通红,还不起价,众人大笑。浩然忙骂曰:“你这孩子,好不晓事!正泰公虽钻衙门,却是与人拨案伸冤,做的好事。你乱开腔,紧防打嘴!”正泰从此含恨,想:“你提我面花,我就要你性命!”心怀鬼胎,候机发泄。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胸藏无情剑,看把谁损伤。

那常浩然广行善事,应酬浩繁,每年出息不敷,用度看看紧促。那年怀德十岁,杀鸡做生。浩然感寒,大意吃了雄鸡,寒火结胸,烧得胡言乱语,舌黑气吼,日易数医,拨解不开,三日而死。正泰听得大喜,来家烧香,与正发商议,要大办丧事。正发曰:“他家不比往昔,也要将就留些后人。”正泰曰:“放你的屁!浩然是何等人物?大魁天下,宦游多年,赫赫勋名,为方镇之保障;巍巍功德,作国家之重臣。如今死了。岂可草率了事?你不懂事,不要开腔!”正发虽则年高,为人忠厚,无啥胆略,见正泰发怒,便不做声,由他去办。

正泰主持丧事,亦不问人。于是大会宾客,讣告官绅,做十天道场,开三日祭奠,飘香谒庙,游县走街,发普孝,玩官派,每日百余桌。开奠之日,火戏玩游,狮子龙灯,签子影子,远近风闻,男女混杂。发流水席,昼夜不歇。事毕算帐,正泰浸漏,以少报多,兼之赊欠吃亏,货低价,共费四千余金。正泰回家,闭门不出,四处要帐的闹得天翻地乱。孟氏无奈,只得请正发帮忙,将田地房廊概行卖尽,衣服器皿寻出当完,尚欠二百两金无有出路,孟氏哀求债主各项让些,方才开清。

从此,母子一贫如洗,无处栖身。幸祖墓有守房两间,搬去居住。孟氏纺织,怀德捡柴,勉强度日。怀德极有孝心,每食都忍口让母。孟氏恐子饿坏。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往往泪湿衣衫。孟氏想起先年何等富贵,至今如此贫困,因此朝愁夕忧,气窜肝脾,遂成隔噎之病。可怜怀德朝夕服侍,无钱医治,虽有粗破家具,又囗不起,及寻得人买,又不值钱,拖来拖去,次年即死。怀德孤孤单单,举目无人,又小又怕,无可如何,只得守着母尸伤心痛哭:

我的妈呀我的娘,为何死得这们忙?

丢下你儿全不想,孤孤单单怎下场?

去年儿把十岁上,出林笋子未成行,

年小要人来抚养,好似鸡儿怎离娘?

妈也,娘呀!

爹爹在日有名望,儿似明珠掌上光,

时抱怀中背背上,买了包子又买糖。

不幸爹爹把命丧,家族主持做道场,

一手遮天把事掌,全然不由妈开腔。

妈也,娘呀!

酒席办来真妥当,油酥鱼膀糀糀香,

男女济济如放抢,菜儿包起只哈汤。

开奠班子一齐唱,锣鼓打的又又长,

狮子打滚龙灯亮,火炮喧天杀猪羊。

妈也,娘呀!

正泰叔公良心丧,明中硚贺暗为殃,

吃得肉肥膘也长,还要暗地来偷藏。

待等上山算一帐,才知拉个大筐筐,

泰公躲避无影响,把妈忧得欲断肠。

妈也,娘呀!

帐主逼得无方想,才卖田地与房廊,

钟表衣服尽典当,弄得母子坐山梁。

一朝受此苦情况,我妈朝夕泪汪汪,

日做针黹夜绩纺,顿顿哈的稀汤汤。

妈也,娘呀!

忧气伤肝得病恙,拖来拖去入膏肓,

你儿无钱来调养,一朝撒手往西方。

丢下你儿无依傍,身是孩儿嫩浆浆,

独自一人无胆量,夜来骇得战慷慷。

妈也,娘呀!

你今一旦归泉壤,谁与你儿洗衣裳?

补巴袍儿油泡涨,定要虱子咬成疮。

油盐柴米无一样,举目无亲甚惊慌。

你儿那去寻識識,就不气死也俄亡。

妈也,娘呀!

这阵哭得咽喉涨,我妈怎的不起床?

儿要与妈一路往,免在阳世受凄凉!

怀德哭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引颈自缢。幸来一位救星,是他先年的佃户,在他地上发迹,念其旧思前来看望,急忙解下,曰:“大少爷,如何想得太蠢,此事都做得吗?”怀德曰:“我又穷又怕,无食无依,留命何用?”佃户劝曰:“人子事亲,事死如生,只怕无志,不怕家贫。你若吊死,妈未出门,不是狗扯,便是猪吞。切莫性急,与你调停。”即叫儿子去请正发,商量曰:“我们佃户在他地上发迹者有四五家,各家出些米,你族中富者出些钱,岂不把此事做方圆了?”正发大喜,出首募化,共聚钱六七串,米三四斗。于是买料装殓,开路上山。还剩得有些钱米,交与宗祠佃户曰:“你将此子带去,权住几月,我与他在方境中邀个一百串钱的会,佃点田地,请个长年,此子才有依靠。”佃户应允。正发把会邀妥,帖子也发了。正泰闻知大怒,他也邀个会,要打一千串,只邀怀德会内之人,若不应允,便说藐视了他,“怀德你都硑贺,我就不硑贺吗?”众人知他的心病,便说:“我们都不应允,免得见怪。”正发一日告怀德曰:“会已邀成,却被正泰戳烂了,只看二天,到你岳父家中去借贷些可也。”

怀德听了,次日果去,正逢岳父在门外。且说方仕贵家虽富足,极其悭吝,平日片善不修,半文不舍,只想狠心积钱,多买地方,家中钱物锁了又锁,妻子儿女用不得一丝一毫。见怀德今日忽来,便问曰:“你来做啥?”怀德以母死无依,借钱佃业之故告之。仕贵曰:

说起钱就无缘,我家紧得莫缝钻。去年买了飞蛾坝,今岁又买鹞子山。余钱都用尽,帐又拉几千。顿顿都在吃稀饭,半年未有沾油盐。快往别处叹,莫把你上耽。心想留你吃顿饭,家中无米也枉然。

说罢,独自进内去了。

怀德莫趣回来,告知正发。正发曰:“你如何这样粗卤,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见你这样光景,忧也忧不了,还有钱借跟你吗?”怀德曰:“要如何去?”正发曰:“你岳父是个势利之人,要借些衣冠,办些礼物,请个跟班,借匹牲口,见你是宦门公子,才喜欢。”怀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发曰:“这下不对了,看你岳父出门去了,你去会你岳母,看借得到么?”

再说仕贵进内,对妻说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儿放与常家;如今贫困已极,将要讨口,不如把亲毁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门公子,家族不依,定要兴词告状,怕(不)怕丢丑。他虽贫穷,你若把他周济,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业,就盘也盘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义之事。”仕贵曰:“放你的屁!养女攀高门才可沾光,我辛苦挣的银钱,岂可拿与穷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开腔!”

至冬月,汉阳当铺请仕贵算帐,怀德闻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见怀德身虽褴褛,貌还清秀,留进屋内待饭。言及借钱,金氏曰:“你岳父的银钱尽是锁了的,我手中一时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门,你到我家拿些回去。”于是留宿一夜。怀德折铺就睡,见床上有根钏子,拿来一看,光华射目,心想:“此钏何来?若是失落,怎在铺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见我借不到钱,将钏赠我,不好明拿,故放此处。若将此钏当了,也可度活日期。”

次日,告辞回家,到孝感县当钏。掌柜将钏一看,问曰:“此钏不是你的,说明来路方当。”怀德告是岳父的。问:“岳父是谁?”告曰:“方仕贵。”问:“要当多少银子?”怀德曰:“值得好多,就当好多。”掌柜曰:“谅你不识,此是金钏,面制双龙,上有宝珠,价值千金,当你六百银子。但此钏关系甚大,你叫个保来,才跟你当。”怀德拿钏在手,去请正发,半路逢着正泰,见钏要看,怀德只得呈上。正泰曰:“那里来的?”告曰:“岳父家的。”正泰曰:“放屁!你岳父不准进门,岂有送钏之理?定是偷来的!”即拉怀德进祠,知会族众,说:“怀德人小鬼大,如此年纪,犯规作贼,若不处治,连累家族。”众问怀德,怀德告以得钏之由。正泰曰:“此话哄谁?他岳父恨他入骨,借钱不肯,何曾到他家去?况此钏庶民没得,前日汉阳江盗劫官府,定是他伙同抢劫来的。犯出这样灭族之祸,却还了得,与我拿去活埋!”众畏正泰如虎,见他发怒,那个还敢开腔。正发曰:“就是抢的,孩子家,官也不究,须往他爹自身上一看,从宽免治。”正泰曰:“那不得行!抢劫官府,当族长的都不追究,你耽得起么!”正发想争辩得来,又怕他叫贼攀咬,只得邀众跪地要情。正泰难违众意,叫他子炳然打个戒约稿子,极其利害,捆了又捆,要怀德写“钏存他手”作证,永世不准入祠、族内不准收留。众无奈何,只得依他。从此怀德无处栖身,竟落于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