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集(13)
再说官将汪庚英、胡德修二人解上按察衙门,二人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上司又委能员勘问,亦照原供详禀。二人监禁两年,忽有新府官接印,闻失新郎一案,即调卷细看,请于上司,愿亲自勘审。
各位,你说这新府官是谁?原来就是刘鹤龄。自上年回至原郡,将田地取回耕种,命妻经理,自己发愤读书。这贺氏持家有法,殷勤俭约,渐致丰盈。鹤龄读了三年,功名利达,联科中两榜进士,分发福建南靖县正堂。膝下一子,取名珠儿,生来愚鲁,又极痴呆,长成十七八岁,连吃饭都不知饱,衣裳也不能穿。鹤龄夫妇时常忧闷,想要再生一儿,谁知胎胎是女,夫妻只得求神,立愿作善,挽回天意。于是誓做清官,凡一切兴利除弊、息讼爱民之事,无不勇力为之。
一日,门上来报,说衙外有一贫婆,带一女子,要见老爷、夫人。鹤龄说:“传他进来。”贫婆进衙,叩头见礼。鹤龄命坐,视贫婆苍颜素服,所带女子十分绝色。鹤龄不觉起敬,命左右献茶,问老姆姓名,求见何事。老姆曰:“老身姓毛,膝下无子,只生此女,小名绿波。原本山西人氏,与丈夫贸易来至贵邑,不幸丈夫身故,丢下母女无所依靠。如今小女年已及笄,闻公子尚未受室,不揣微末,欲以小女许配公子,但恨无媒,羞自荐耳。”鹤龄半晌答曰:“好倒却好,但我们官宦结亲,须要三媒六证,受聘纳采,方才合礼。若此草率,岂不令人耻笑?”老姆曰:“老身到此并无相识,何处寻媒?所居不过一舟,何地受聘?只要老爷应允,即将小女留在衙中,老身自去。”夫人与鹤龄丢个脸色,背地说道:“我观此女容颜雅秀,举止端庄,就是官家巨室也难找寻,不如应允,了我们平生之愿。”鹤龄对老姆曰:“本县应允倒也不妨,但是小儿痴蠢,日后莫要嫌怨。”老姆曰:“我们贫家女得从老爷,有穿有吃足矣,还讲什么聪明子弟。”说罢告辞。鹤龄留他在衙同住,老姆曰:“老身事忙,要回原郡经理家政。”鹤龄又留他待儿婚配后才去,老姆曰:“老爷择期,到那时老身再来。”说罢飘然竟去,临期亦不见来。
诸亲友闻婚贫家,人人鄙笑,及至花烛,见女美丽,俱说是天仙下界矣。鹤龄夫妇心中岌岌,深恐嫌子痴呆,那知绿波不惟不嫌,反觉十分和睦,但嬉戏无节,每日与公子带小婢作顽戏耍,为孩童之事。鹤龄夫妇以子痴愚,不忍责媳。一日正在踢球,刘公忽从那里过去,绿波用力一踢,那球落在刘公头上;绿波与婢早已藏避,公子犹踊跃争球,将刘公撞个坐斗。刘公大怒,将子罚跪责打。绿波忙出与公公陪罪认错,携公子进房与他将泪拭干,取些乐器在房吹弹,日以为常。
夫人见媳游嬉太甚,恐失官体,轻言说道:“媳妇儿呀,我们做官的人体面为重,就是戏耍也要雅静,莫作孩子之事,别人见了定要耻笑于你。”绿波曰:“你生那宗儿,我才做那宗事,不然,教他读书不识黑,教他写字一堆墨,拿百铜钱教他数,一五一十不晓得。除了那些事,教他做啥子咧?”夫人曰:“你这妹崽,好张烈嘴,敢嫌我的儿蠢吗?”绿波曰:“若要我不嫌贱,除非另换心肝。一身丑态变鲜妍,痴呆转为俊汉。”夫人大怒,伸手去打,绿波闭门,随夫人怒骂,并不做声。黄昏时,绿波洗澡,公子见了也要洗澡。绿波叫丫环多多烧水,抬个小黄桶倾水半桶,扶公子去洗。公子喊:“热闷得很,我要出来!”绿波不听,随拿被絮盖着桶口。初尚听得水响,过后并无动静,揭絮一看,才是死了。绿波也不惊慌,与丫环抬出,将水拭干,抬睡床上。丫环吓得条条大战,想道:“此事如何了得!夫人知道,岂不归罪于我吗?”又见身已硬了,只得暗告夫人。夫人闻儿死了,放声大哭,急忙去看,眼口紧闭,睡在床上,毫无气息,喊道:“儿呀!你当真死了吗?胆大贱妇!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叫为娘身靠何人?”正是:只说接媳把儿伴,谁知有媳失了儿。于是边哭边骂道:
娇儿死不由娘痛断肝胆,骂一声狗贱妇心如箭穿。
我的儿虽是个痴愚蠢汉,也是我刘门中后代香烟。
就该要怜念他时常照看,为甚么活生生把命摧残?
不念我年半百无有生产,也当念儿的父在做清官。
只说你人聪敏容颜体面,我夫妻当作了珠宝相看。
谁知你才是个灭门祸犯,似马屎皮上光内里凶残!
嫌我儿要改嫁就该明谈,为甚么起毒心灭理伤天?
可怜我带娇儿千磨万难,体饥寒问疾病保抱周旋。
一尺五养到今二十已满,才与儿接媳妇花烛合欢。
那知道儿为媳反把命短,都是娘过爱惜未曾防奸。
呀!儿呀!
你先前尚在把为娘叫喊,为甚么过一刻就不能言?
硬梆梆睡床上紧闭双眼,儿未必就死得这样心甘。
狗贱妇做些事理该天谴,就把你凌迟剐难尽罪愆!
“婆婆不必怒骂,这样痴呆子拿来做啥?不如死了,另换一个好的。”
狗贱妇敢恶言把娘哄骗,气得我年迈人口吐青烟!
叫丫鬟快与我拿刀来砍,剖她做千万片把儿命填!
正在吵闹,公子忽然叹气一声。
猛然间见我儿还魂又转,不由娘喜欣欣眉毛笑弯。
问我儿适才间到了那殿,且把你还魂事细对娘言。
“你儿此时心中爽快,回想前事犹如隔世,不知是啥子缘故?”
我的儿忽然间言语精干,莫不是遇神灵改换心肝?
“儿也未有遇神,适才见一老姆,授儿红丸一粒,吃下吐痰不止,吐出一身冷汗,但(觉)着精神爽快。妈呀,你儿到如今心内开窍,不像从前了。”
儿果然不痴呆心中明显,来来来随为娘去把父参。
夫人带去见刘公,告以还魂不呆之故。刘公百问百答,喜之不尽;心中一想,谓夫人曰:“我想媳妇有此奇异,来历又不明白,他母久又不来,莫非是仙姬下凡?你看他治死回生,转痴为慧,借游戏而掩迹,假抵触以藏形,是岂人之所能乎?”夫人问绿波曰:“媳妇儿,你到底是个啥人?何不对我实言,免得为娘疑惑。”绿波曰:“儿是山西人,贫家之女,前已说过,何必再说。”夫人曰:“我看你生死痴慧如在掌握,若非仙女,人岂能乎?”绿波笑曰:“妈啥,既为仙女,焉能下配凡人?这是爹妈祖德深厚,心性慈良,况又为官清廉,所以遇着神仙,将你儿点化的。媳妇有何能处?爹妈切勿错疑。”夫人狐疑不定,从此更加爱惜绿波;夫妇亦更和睦,戏耍诸事,自此不复作矣。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慈爱百姓,戴若父母。上司闻之,将他提升福建福州府正堂。来至福州尚未上任,先问贺净轩夫妇,闻已死了,夫人不胜痛哭,暗往祭奠。又闻罗云开接媳失子,心想:“云开与我同庚,我如今为官,痴儿转慧,他如今家紧,失子陷媳,我二人庚同福不同,是啥缘故?”因之感叹不已。即命县官把案卷口供送来,看罢心想:“此案全无实据,谋杀无凭,尸首无影,定有冤枉。”遂请于上司提案复讯,上司批准。
刘公将人犯提至,审问一番,概是原供。刘公曰:“尔等有冤只管诉来,本府与你分解。”汪庚英、胡德修同称前官苦打成招,上司不能辨冤,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九死一生,不敢反供;今遇大人,实剖心肝,望其昭雪。二人各诉情由。刘公猜详不透,姑将二犯寄监,心想:“若是谋害,又无是理;不是谋害,又有是情。若是失去,如何久无影响?若是死了,怎么又无人知?这样无头无绪,教我如何审法?况又是我请来复讯的,若不问明,如何回复?”想了三日,无计可施,十分忧闷。
那日绿波与公子前去问安,见公公愁容不展,绿波曰:“公公为着何事如此忧愁?”刘公告以失新郎之故,审问不明。绿波笑曰:“若是媳妇,一问就明白了。”刘公怒曰:“只有你女儿家不知事务!说得容易哟,况此案一无情形,二无实据,三无下落,四无影响,如何不难?”绿波曰:“媳若做官,定将此案问明。”刘公忽想起痴儿转慧之情,因回嗅作喜曰:“你既有才,我即把人犯叫进内衙,你去审讯。”绿波曰:“此案何须审讯,总要新郎出来方能了结。”刘公曰:“这新郎不知存亡去向,如何得出来?”绿波曰:“媳曾学得文王课,极其灵验,一占便知。”
刘公即命人到卖卜摊借一龟,先摆起香案,卜了一卦,乃是离卦变为遁封。绿波假意揣了一会,写下四句断词,献与刘公。刘公一看,上写道:
花烛辉煌夜不眠,一夜风驰玉门关。
伤生已极冤冤报,奈有祖德把命延。
刘公看罢,说道:“依此说来,新郎尚在,未必走到玉门关去了?”绿波曰:“此卦乃是冤冤相报,妖狐摄隐之象。命差带一能识新郎之人,往玉门关去找,自然可得。”刘公曰:“不错,想我庚兄先年打得一狐,我已买来放了,后又打得一只。以此看来,定是那狐作怪。”即叫罗云开上堂,告以情由。云开此时才知府官即是庚兄,复又见礼谢恩。命老仆与差人王兴、李能往玉门关去找。
找了三月,并无动静,三人欲归。忽从玉门关过,关外睡着一人,面黑身瘦如病丐一般。老仆细看,才是少主爱儿,口不能言,只有一线之气。老仆曰:“可怜,我们找了三月,粮尽欲归,幸遇此处,今少主又病,如何是好?”差人曰:“此地无食,定是饿了。”老仆取水,进以干粮,半日方能行走。老仆脱衣与他穿起,带回福建,来见刘公消差。
刘公即叫罗云开上堂认子。爱儿一见父亲,大哭不已。云开曰:“呀,儿呀!你向那里去了?可怜你爹妈眼泪哭干,心肠痛断,又累及媳妇受刑坐监!若不遇着你同年伯,连命都不在了!你何不将外面情景对父说明,免得为父疑虑。”爱儿见问,双膝跪地,说道:
一见爹爹泪长淌,细听你儿说端详。
自从那夜睡床上,口渴难眠心内慌。
开门吃茶抬头望,忽见新妇在东廊。
招手叫儿跟他往,你儿从他跳过墙。
说他要回汪府上,从行数里到一店。
引儿来在高楼上,谁知就不是新娘。
现出凶恶鬼怪像,说父把它子孙伤。
将儿抛出把命丧,幸遇曾祖在路旁。
说父平生伤生广,不该去打狐一双。
黑狐庚伯买去放,官居二品福无疆。
报恩送女把亲讲,痴儿转慧换门墙。
苍狐本是太山长,奉命南山作畜王。
儿父把他性命丧,苍狐哭诉到黄梁。
阎君准他报冤枉,因此将儿送冥乡。
幸喜祖宗阴德广,哀告阎君送还阳。
醒来卧岩高又大,不知何处与那方。
乞食无人命难养,才取草根日作粮。
几月有人问方向,玉门关外甚荒凉。
饥寒交迫睡路上,手足无力实难行。
只说从此归泉壤,再莫田头望家乡。
幸蒙庚伯识见广,命人寻找到公堂。
劝父从今把善向,切莫山林去打枪。
多行方便把生放,老来无事乐安康。
说毕,大哭不已。云开曰:“此案幸遇庚伯慈悲,尔夫妻才有活命,快上前谢恩!”爱儿拜谢。鹤龄曰:“我先年劝你,丝毫不听,致累子媳受报。你若早悔,焉有此案!”即将庚英提来。庚英见夫,恨曰:“冤家呀!你也回来了,可怜你妻受尽千万苦刑,才有今日。”刘公曰:“此事也怪不得他,皆尔父之过,快快回去,各叙苦衷。”夫妻上前拜谢。刘公打发许多礼物,又劝云开真心改过,勇力行善;云开唯唯,率子媳而去不题。
再说刘公把胡德修提出,谓曰:“此案已明,尔虽未谋害人夫,却已谋害己妻,理该偿命;念尔身受刑杖,从轻究办,坐徒二年。”仍令监禁。不上几月,身染牢瘟,竟死监中,无人领尸,抛上官山,猪拉狗扯。刘公详文把案消结。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从府升道,盛德声名,一时称赞不已。这绿波与公子配合八年,常劝公子另娶,公子不听。一日,竟辞翁姑欲去,曰:“媳本非人,乃是千年狐狸化身,因母受翁救命之恩,故来报答;如今缘分已满,特来辞别,还望翁姑赏示。、刘公夫妇与公子再三挽留。绿波曰:“媳不能生育,留之无益。翁姑年寿极高,到那时媳来迎接。”刘公不肯,公子亦苦苦相留,且曰:“爱妻若去,我必不欲生矣!”绿波不得已,又住年余,发苍面皱,若六七十岁人一般,日日劝公子另娶,刘公方与子另聘胡总督之女为妻。及新人过门,而绿波已无踪迹。幸喜新人像貌与绿波不差,所以不甚思念。刘公又由道升司,做到山西巡抚,看破宦情,蒙思致仕,时年七十。后至九十余岁,见子孙蕃盛,簪缨满门,夫妻大笑而逝,人以为绿波迎去。
罗云开回家乐善不倦,奈因失子过于伤痛,后得气涨病而死。爱儿遵祖之训,盖父之愆,戒杀放生,勤俭治家,具心向善,后亦巨富。汪大立自官司过后,家中紧促,忧气太甚,亦得气病而死,后人流于佣工度日。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伤生罪大,放生功高。你看罗云开失子陷媳,家业凋零,无非伤生之报。刘鹤龄为善,所以功名利达,身为显官,又得狐仙为媳,痴儿转慧。汪大立大利盘剥,卒为财死。胡德修贪淫图娶,自惹灾殃。观此数人可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古人之言,信不诬矣!
节寿坊
才女遭逢不偶,却能旋乾转坤。接个少姑配老亲,天神皆钦敬,富贵荫满门。
乾隆时,吴江县有一唐玉山,号海翁先生。家颇富足,品德兼优,曾举拔贡,家规颇好,不论子、女,都要读书。妻傅氏,乃孝廉之女,为人贤淑,生四子一女。女名寿姑,容貌秀美,性情温和,自幼读书即能诗文,一家爱惜。海翁常谓妻曰:“女儿才貌俱佳,须要好心教训。自古红颜多薄命,倘教训不好,反出家门之丑,丧祖宗之德,虽有才貌,不若愚庸。”傅氏亦尽心教育,内即爱怜,外严督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