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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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有结菩萨敲(4)

大夫没说一个字,那意思却无人不明白。父亲开始带领家人给爷爷穿上最后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爷爷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躺到黄昏,突然地开始抬起自己左手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亲贴在爷爷的耳边问了许多问题,爷爷都没有反应。最后,是母亲在一旁小声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亲用这话去问时,爷爷的眼皮终于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后一道关隘,一经戴上,就会一去不回。父亲犹豫地将那顶早就预备着的帽子戴在爷爷的头上,两只手刚挪开,爷爷的眼角里便淌出一滴很大很大的泪珠。一辈子害着火眼的爷爷,平常时候的老泪从来都是浑浊的,只有最后的这一颗,非常清澈,与那时候随处可见的碧水清泉毫无二致。一直以来,无论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关爷爷的最后记忆,那颗泪水总被收藏在心里,每到需要时,就会自动亮出来,成为困难与困惑时的洞明。爷爷真实地死亡了,那颗泪珠却真实地继续活着。它不是太阳,照耀不了万物的生长。也决非是月亮,穿不透千千万万的暗夜。在我看来,它只是母亲和妻子一类女子手中的针鼻,透过它,能看到细细的线,能引导细细的线,去缝补人生衣衫上种种残缺。或者连细细的线都不需要,就用那针鼻大小的视野,寻找扎在肌肤经脉之上恶毒与非恶毒的杂刺。泪珠的针鼻,还能安妥心灵,特别是当她伤痕累累时。最后的爷爷单薄到不能再单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够随风飘荡,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让人认识到最珍贵的生命,其实薄得宛如山与山之间的一道浅水清溪。虽然薄到了极限,其中奥秘却是永远地无人能够认识彻底。爷爷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来糊涂多年,却在最后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只食指,作出此生此命的界定。

在本城,有一位被一帮后辈尊称为老爷子的智者。那年夏天,在洛杉矶交响乐团任小提琴手的儿子,即将举办首场独奏音乐会,他和作为钢琴家的夫人理所当然不能缺席。在出国前的例行体检中,大夫发现老爷子肺部有积水,进一步检查后被确诊为肺部腺样体恶性肿瘤。此类疾病,被发现的,无一不是晚期。无法例外的老爷子,就此留在医院里。记得许多次探望中的一次,他正在输着鲜血,血浆瓶上明白地写着献血者的姓名与住址。那地方离去不远,大地名叫孝感,千古不朽的七仙女从天上下来后,就在那里找到了同样千古不朽的董永。老爷子一如既往幽默地说,又有一位阶级兄弟来帮我。他一说话,眼睛里就不同寻常地亮了起来,过了一阵才又说,农村还是那么苦,不然的话也不会用献血来换几个钱。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上午,我和妻子一道再去同济医院探望,进病房门后十五分钟,老爷子就在我们的千呼万唤中独自远行了。他夫人后来逢人就说,老爷子一直在等,非要醒龙来送,才肯放心地走。老爷子一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神迹,果然如夫人所说,那他一定是在用毕生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神迹。在殡仪馆最后送别,给老爷子听的音乐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那是他一生中的最爱。殡仪馆里提供不了这样的服务。专门带去的那套崭新音响,是我们做了市区南郊一处濒湖住宅区的业主后所中的头奖奖品。依照风俗,拿到那类去处的用品,不好再往家里拿。很久之后的一个深夜,在家中聊天提起这事时,妻子说,在当时她不是没有发现一些疑似提醒的善意目光,然而她觉得老爷子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可顾忌的!的确,关于老爷子,有一种著名的评价: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晓得如何做坏事的男人。这话是我说的。在认识老爷子之前所写的长篇小说《威风凛凛》里,我曾经用这句话来描述一位惨遭屠杀的乡村教师。属于真理的神迹,洁净无染,本真无邪,莫不是最深情感的结晶。

不相信神迹的好人,却用生命的最后一跃完成了一种完美的神迹。站在人生大限红线上的老爷子,在病床讲过一个故事,刚开始听,故事就是故事。后来就不同了,闭着眼睛冥思,俨然是旷世神话,紧锁眉头苦想,又成了日常哲理。老爷子不是在说新闻,所以用不着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个栩栩如生的故事,理所当然不会发生在为老爷子进行临终关怀的同济医院。此类赫赫有名的大医院决不是故事中乡土人物所消受得起的。姑且这样转述吧,在那既不是同济医院,也不是与其不相上下的协和医院的某所医院病房里,住着两位患相同绝症的病人,有经验的管床护士每天都会想些办法来减轻病人的心理负担,说些荤素咸宜的趣话。管床护士曾经说,他俩一个是城里老鼠,一个是乡下老鼠。这是一个新童话,除了这两句话,故事本身并不怎么有趣。护士分管的这两个病人,一个来自闹市城区,一个家在远郊乡村。每天里,城市病人从没断过作亲朋好友上司同事的慰问,这期间家里发了一次火灾,损失不大也不小,可家人一直瞒着他,众口一词地说,一切都好,用不着他操心。从前总在一起玩的朋友,明明结伴去了他们一直计划着要去的海参崴,由于怕他心里难过,凡来探望的人,绝对不会漏一丝口风。他所承担的工作专业性很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替换角色,单位的人却要他放心,需要安排的全安排好了,他只负责安心养病就行,该用什么药尽管用,任何关于此病的最新治疗方案,只要见到了,就会将那份杂志拿过来与主治大夫讨论,并将近乎虚妄的所谓结果当成好消息,有意在前来探望的人群中传播,以博得城市病人短暂的欢欣。乡村病人则相反,每天用药,总要问清楚是不是还有更便宜的,还一再要求给些去痛片,只要不疼,病就好了一大半。乡村病人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陪伴,他妻子丢不下家里的事,十天半月才能来一次,每次来总要说这说那,要丈夫拿主意:别处都在闹鸡瘟,要不要给鸡打预防针;该配种的母猪去找谁家的公猪合适;快浸谷种时,更得听丈夫的主意,市面假种子太多,妻子负不起万一失手的责任。其他如邻居家嫁姑娘该送多少贺礼,大女儿要同本垸的女孩子们一起外出打工,听说广东不如浙江安全,收入也低些———妻子一一弄清了,仍旧需要丈夫来作决定。时间不长,城市病人就在一场隆重的仪式中彻底死去。乡村病人却奇迹般地站起来,秋后还特地背上一袋自己种的花生来医院表示救命之恩。老爷子因此在天地的临界点上泪光依稀地重复三遍:阶级兄弟站起来了!

乡村的情感总是那样地看似全无,一如已经站在原野之上,却不晓得宽广之缘,更不明白深厚之底。乡村大地习惯先以一派草木示人,一半是家苗,一半是野草,不因肥沃而不长野草,也不因贫瘠而失去家苗,一切皆是天籁。纵然起早摸黑丢开重病在身的丈夫而倾心种植家苗,怎么看也还是天籁,唯有到秋天才能区分,家苗还需付出收获的辛苦,对野草则是交付于风,等到最终枯黄了,任由哪个孩子划一根火柴丢上去,燃成一片火焰,将没有耕种的野地烧成漆黑。等到春风又吹,去雁重回,野草新生的速度与英姿,一点也不输给那些代表乡土精华的家苗。

神迹理当归于情感,归于乡村,除此之外,还有谁能具备这样的力量!

现在的电视台越来越偏好作秀,本来完全具备动人元素的一件事,让他们拿着机器摆弄一通,通过电子信号传到各家各户的屏幕后,就变得不忍卒读。那一年,却少有的例外。到云南的人,不用走太多路,就能在市内的翠湖,与一群群盘旋在头顶上的红嘴鸥玩到尽兴。我去云南时,昆明的朋友开着车,一下子就将我拖到更远一些的滇池,那里的鸥鸟更多,飞翔起来更让人心旷神怡。朋友的车上放了十几个大面包,到达滇池,才明白那不是我们的野餐,而是用来喂鸥鸟的。漫天飘般的白色鸥鸟将五百里滇池遮盖了一半。一只面包刚拿出来,就有鸥鸟来叼。开始时还能感觉到长翅膀的鸥鸟很有力量,剩余的面包越来越细,鸥鸟也越来越温情脉脉,等到来叼手上最后那点面包屑时,感觉里早已没有了那只坚硬的喙,而更像女子温软手指轻轻划过掌心。回到武汉后,与一位常去昆明的朋友说起这类感觉时,他对我说了一件真的新闻:在昆明,有一个老人,不似我这样的过客,去到滇池,才记得用面包喂鸥鸟,走了也就走了。老人却不同,他用自己有限的积蓄,买来面包日复一日地喂那鸥鸟,长年累月从不间断。滇池边有很多摄影写生的年轻人,自然注意到了这位可以作为模特儿的老人。老人只顾喂鸥鸟,毫不在乎那些绕着他,寻找艺术气质的年轻人。在那段时间里,这些成了滇池边又一种风景。直到有一天,年轻人们发现从来风雨无阻的老人缺席了。一天又一天,老人还是没有出现。一打听才晓得,老人已经逝去了。年轻人非常感动,他们把自己拍摄的老人照片放大到和真人一样,竖在滇池边上。首先感动的不是人,而是鸥鸟。轻如鸿毛的鸥鸟也懂得善良与情感。它们在突然出现的照片上方徘徊,还有两排鸥鸟像仪仗队一样整齐地排在熟悉的老人前面。

鸥鸟也是一种乡土,所以它能以神迹回报老人。一切的情感之源在乡土,这是不容置疑的。一切的神迹之根在乡土,同样是不容置疑的。

那是因为我们的一切皆出自乡土,抛开乡土,人能去哪里正本清源?

所以我们才无须辗转反侧地去想,为何教皇约翰.保罗二世魂归天际后,新教皇的诞生不是用电台,也不是用电视,而是让密切留意选举动静的现代化媒体,通过古老的西斯廷教堂屋顶上装置的古老烟囱里冒出来烟雾的颜色,获知新教皇是否已经选出。梵蒂冈的教士们,每天只会燃烧出两次烟雾。第一次在傍晚六点半,第二次则是午夜一点。烟囱上面若是黑烟飘飘,意味着人选尚未敲定。都说这是梵蒂冈的传统,一九七八年,当时的主教团选出约翰.保罗二世接替上任三十三天便逝世的约翰.保罗一世,烟囱飘出的烟雾既非黑色也非白色,而是灰色的,那是一次美丽的错误,本来也是要烧白烟,却成了灰色。

回到乡土,这样的情景是绝不会与神迹沾上边的。那些家家户户都有的柴灶,只要愿意,偌大的灶膛里,可以同时塞进半捆柴禾。做饭或者煮猪食的女子就能腾出手来,在灶台上准备其他事项。无论放多少柴火,烟囱里最早冒出来的烟一定是黑色的。如果柴火只来得及晒到半干,黑烟就会慢悠悠地冒许久,如此就有可能将半个垸,半个田畈和半个山坳弄得云遮雾罩。烟囱里冒黑烟是任何时候也跨越不了的过程,黑是混沌,黑是缘起,黑是在表明这事正在做哩!等到有了白烟,各种各样的期望就有了盼头。宗教之所以历经种种打压,依然深入人心不可撼动,道理就在这黑白烟雾中。我们无法不接受基本的生活,也无法屏蔽基本的情感,从乡土中诞生的人,与同样来自乡土中的炊烟,是命定中生生息息的共存。二00五年春天,梵蒂冈的烟囱在冒过两次黑烟后,第三次冒烟时,颜色改变了,袅袅白烟引来无数翘首以待的欢呼。白烟的经典是黑烟,更加经典的是黑烟深处弥漫着的乡土,那是一个人的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