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楣月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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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说抱歉

我只是汗颜。为自己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轻蔑。

那些分别如此根深蒂固,令我长期不觉羞愧。

而今,他们的朴实,照见了我隐藏已久的傲慢。


徐师傅是我们家的工长。第一次听到他讲话,我就要崩溃了。

我其实是努力地去听了,但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嘴里含了一颗枣,每个音节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变形了,以至于我不能再去盯着他的口形。他一开口,我就浑身难受。

爱人是个天生耐心的人,虽然他和我有着一样的感受,但他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节和微笑,听着徐师傅一遍一遍重复着语义和发音都含混的介绍。


我后来很少去工地。仅有的几次也避免和徐师傅讲话。我对他不提问,这样就省却了他回答我费解的难堪。而他的主动介绍,我也尽量让爱人去应付。

他让我想起往昔考学时认识的一个考生,姓夏,来自农村,家里以杀猪为生。他要考表演系,和我们这些报考文学系的考生混住在招待所里。小夏没有什么表演基础,却又对一切好奇,谁说什么他都关注地听,别人唱一句歌儿他也要记下歌词,及至面试临近,他要准备小品,来找我们文学系考生出主意,大家帮他想了很多点子,设计了台词,身段和情境,但他只是笑,扭捏,不入戏,而那些记歌词记台词的纸片也常被他随手丢在各处—我的耐心终于被他消耗殆尽。后来但凡他来,重复着我认为毫无作用的那些功课,我都躲了出去。

眼不见为净。走为上策。


徐师傅和小夏并不一样。但我对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如出一辙。


装修一个家,需要油工,瓦工和电工。

他们每一个人都令我难忘。第一次去,就是和瓦工打交道。他和我印象中的装修工人不一样,他穿着很干净的衣服,牛仔裤、鞋一尘不染。他叫我们去,是给我们看厨房的地砖大小不一,铺出来不整齐,他希望我们能换砖。

其实,我和爱人也都算完美主义者。但看了略微有些偏差的地砖,感觉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和瓦工师傅商量,多用一些勾缝剂就行了。对于我们的抓大放小,瓦工师傅不愿意妥协。他坚持让我们去再选一款质量过关的地砖。我觉得好笑,客户都通过的工人却不满意,瓦工师傅最后吐露了原因—他在远近的工地上负有盛名,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这样参差不齐的地面出自他手。尽管我们以为可以忽略,但他对自己的名誉却爱惜有加。

我们当然尊重了他的建议,一边费尽周折地退换,一边感慨自己碰上了负责的,爱惜羽毛的工人师傅。


油工师傅长什么样子,我一直不知道。头回见到他,他戴着口罩,但头发和眼睫毛上都是白灰。我在那个暴土扬尘的屋子里一刻都不能久留,他却要打开所有的油漆、石灰、腻子,每天在各个工地上劳作。直到给墙漆调色,我才看见他的模样—挺好看的,竟很年轻。

他有个助手,俩人结伴,从家乡出来讨生活。

他们竟都不过20出头。衣服上都是油彩。调完色,便又脚不点地地赶往另一家住户。

吃饭了吗?

没有。

很多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是家常便饭。


电工师傅姓高,个子却最矮。因为所有的灯是我挑选的,所以装灯的时候我饶有兴趣地去监工。小高师傅装灯,要踩一个简陋的凳子。凳子是三块木板搭在一起的,站上去摇摇晃晃不稳当。他要拿工具,拿灯,装上灯罩,需要跑很多趟,每一趟都是从凳子上跳下来,再爬上去,一下午装6盏灯,就要上下跑跳30多回。我不忍,就跟他说,你拿什么告诉我,我递给您。他笑了,跟我说,这是你在,业主不在,我们还不都这么跳上跳下的?习惯了。

工长徐师傅和小高师傅是老乡,都是安徽的。

他帮着小高师傅安大灯,跟我们介绍说,在他的家乡,有一多半的人都出来搞装修了。聪明人就学电工。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安徽安庆人。

徐师傅笑说,如果老蒋当了头儿,安庆就是陪都(因为安庆离南京近);如果陈独秀当了头儿,安庆就是首都(陈独秀是他们安庆人啊);现在不成,安庆人都只能出来搞装修。我们大笑。

这一次,徐师傅的话,我竟然听懂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爱人说,徐师傅还挺幽默的啊。

爱人告诉我,他和老徐聊得多,知道老徐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考上了人大,小儿子也在县里的重点高中念书。老徐说,他要多挣点钱,让孩子们都能念上书。

房子的装修接近尾声了,我们要请老徐吃个便饭,他熟悉环境,带我们去一家他们常去的饭馆。我们坐下来,看见菜单上的菜价很便宜,而餐具残破肮脏。

我又不忍。跟老徐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不错,徐师傅,我们换地儿吧。

我们拉着老徐去了一家干净的快餐店。

其实离那个工人们的据点也不远,但徐师傅竟然一次都没来过。爱人给徐师傅点了菜,汤和饭,一人一份。老徐借口快餐店的桌子小,坐到了我们旁边一桌。看着他悄悄地吃饭,我突然对自己先前的不耐烦深感内疚。


五年前,我们经历过一次装修。

那是给父母买房。照例我很少去工地。几乎没有看见他们的劳动、汗水,吃饭的环境,一些些背景的故事。在验收的时候,我发现买的镜子被那个工长打碎了。

那个镜子的装法,我先前嘱咐过,一定要钉钉子再挂上去,而工长自信满满地告诉我,用双面胶一定可以粘牢,我并没有同意,但他坚持。结果还是掉了下来,碎了。

我因为气恼他的自负,所以在他的工钱里扣了镜子的钱。他没说什么。

他还是爱人的同乡,戴个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之后,也就再无来往了。


其实,很多人,和我们的关系,都是一辈子只打一回交道。

然后,这个人,和当时你们之间交流的只言片语,就一起成为往事。

这一次,我认识了工长徐师傅,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过往的面孔。

如果我知道当年那个杀猪娃小夏,是克服了怎样的困难和怯懦,才来到北京考表演系,恐怕我不会对他不耐心的;如果我知道那个老乡工长是怎样吃,怎样住,怎样看着一个个漂亮的房子经由他们的挥汗而建成,我一定不会摆出业主的姿态挑剔他的;如果我看见徐师傅日日奔波在他人的华屋和自己的陋舍,吃着便宜而不卫生的伙食,我也不再会为他的一个吐字不清而犯精神洁癖的……

因为知道缘由,因为完整地知道,才会慈悲。


我只是汗颜。

为自己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轻蔑。

那些分别如此根深蒂固,令我长期不觉羞愧。而今,他们的朴实,照见了我隐藏已久的傲慢。

对不起。

为着那些并不能听到我此刻心声的他们。


我们跟老徐说,工程结束了,再请你大吃一顿!

老徐却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如果你们愿意就帮我。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

爱人问他,什么要求?

老徐特别地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说:

“你们能不能到我们公司送我一个锦旗?”

锦旗?

我们都要乐了—在那个装修公司,我们是看见过一墙的锦旗,都是送给各个装修队的。老徐对我们说,得一个锦旗,他就能多得到一份活儿。

我们答应了徐师傅。

锦旗花了八十元。

上面写着:

服务周到,质量优良!赠工长徐师傅。

爱人把锦旗送到老徐公司时,老徐跟个孩子一样,脸都红了。